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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骑士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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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迟了。”
铺着素净的方格布的小圆桌上摆满了前菜。烤成金黄色的椭圆形面包片放在编织篮里,旁边搁着的白瓷碟子里盛着没被动过的黄油块。方形的长盘里鲜红的牛肉切片上凝着浅黄色的霜,金色的黄铜碗里翠绿的生菜叶子挤在一起,紫红色的甘蓝切成细丝,一球土豆泥扣在上面,切开的圣女果和黑紫橄榄点缀附近。透明的高脚玻璃杯立在干净的餐盘旁边,琥珀色的酒液斟了半杯。他将头盔放在胖胖的乳白色糖罐边上,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穿着深灰色长裙的侍女走了过来,将冷掉的面包换成新烤出来的。对面的人毫无反应,依旧慵懒地拿手支着头,阅读着指间拈着的一张羊皮纸,似乎那比眼前丰盛的午餐还更吸引自己。黑色的碎发顺着白净光滑的手背流泻而下,那原本该是及腰的长发,在来到忒尔温之前被他削短。倘若凯尔的萨米尔还在,肯定不会让他这么做的。“如果有危险就让它来吧,我会解决的。”他甚至可以想到那家伙满不在乎的样子,仿佛无知一般的无所畏惧,大约正是由于此,曼尼瑟夫才格外地依赖那个粗俗而又不解风情的家伙。
那样的神情或许再也不会出现在萨米尔身上了,在最终发现这世上还有让其畏惧的事之后,可惜已经太迟了。他倒希望萨米尔还能在身边,那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大剌剌的行事作风,有时候真让他羡慕不已,最近让他烦心的事情可太多了。
刚才他去找迪斯普特拉,那位拜罗特伊军区总司令——或者按他自称的,“流浪汉、街头混混与投机份子的总指挥官”,对方让他带上忒尔温目前唯一能凑出的有战斗力的一队骑兵去前线支援“雄狮”基顿,他的长官格拉文先生已经数个月没有传回消息,七神殿这边似乎正在考虑要不要为他举行葬礼。
“如果不是你,我们甚至不会知道白狮鹫已经飞越了凯尔采,那时候北方战线甚至还没推到维斯瓦河畔。这可糟了,北地法师团封锁了白港以西的大大小小的水路,我们得赶紧把白狮鹫和他的骑兵团从敌人后方捞回来。”迪斯普特拉是这么说的。
那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兵,皮肤晒成了古铜色,脸上的皱纹深刻得如同眼角那差点让他失明的疤痕,或许是因为头发稀疏,迪斯普特拉索性剃了个光头,却反而显得他精神矍铄。司令官的左腿有旧伤,一到雨天就疼痛难忍,在他们谈话时还不断拿拐杖敲打着那支坏腿。行动不便让这个好战的老头仿佛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一般脾气暴躁,很难想象他和大啤酒肚的奥伊勒主教是政治同盟,不过政治这事,确实难讲的很。
“北地法师团封锁了水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从瑟莱曼回到灰烬平原正是借着水路,但他们是抢了红巫的魔法艇从水下走的,水面上的封锁并没有让他察觉。
“这还是最近的事儿。”将疏通好的烟斗塞进嘴里点上火,司令官用力抽了几口,含糊不清地说道。“你知道红巫那儿出了乱子吧?皇帝在春之祭礼上遇刺,似乎红巫们认定是北地法师团干的,将舰队陈列在里海北岸示威,而北地法师们也反过来……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经济制裁,对,他们禁止任何船只在水上通行,奥法之眼监视着北方所有的水路,一周以来,不信邪的走私船被击毁的残骸几乎可以堆成一个要塞了。”
皇帝遇刺的事他是知道的,毕竟他还亲身参与了。但这无论如何都跟北地法师团扯不上关系啊,就主谋而言,说是瑟莱曼女巫与暗法塔的合谋还差不多。思来想去,应该是曼尼瑟夫对金色之鹰号的女船长亚力山德琳娜说他们要把货物卖给北地法师团,被船员们听去了,红巫俘虏船员后拷问出来,就导致了这样的局面。
但这不像红巫的行事。尽管不愿承认,那些法师似乎真有通天彻地之能,他们的爪牙遍布各地,连独立军的内部也隐藏着不少红巫的密探,没道理会被简简单单的一句谎言所误导。他想起曼尼瑟夫提到过红巫内部分成了两派,此事似乎更多的是军事扩张派为了开战找来的借口,可想而知这会给境外贸易派带来多么大的打击,元老院现在肯定吵成一团了。
“我们也可以走陆路。”当时他随格拉文先生出征便是走的陆路,维斯瓦河以东地形平坦,骑兵走在上面一天最快可以跑出一百多里。
“你们当时走陆路是因为在冬季出征。”迪斯普特拉皱起眉头,抽出烟斗在地图上敲了敲。“如今已是夏初,雨水丰沛,普里佩特的沼泽地早已融成一滩烂泥。即使我们能在冒险者的带领下找到一条平坦硬实的好路穿过普里佩特,后面的补给部队也跟不上。小子,这不是单纯的救援行动,我们要把战线继续向东推进,因此一条稳定的补给线是必要的。”
司令官拄着拐杖站了起来。“整个西境的部队在我们身后集结,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的军队。但你知道那都是些什么玩意,游手好闲的流氓、恶棍和社会渣滓,他们根本没有资格被称为军队,一群难民、蝗虫,蜂拥来东境寻找食物,真正拥有战斗力的部队屈指可数,而我们作为少数正规军之一,却得给这群狗娘养的铺路。”
人口问题是大奥术帝国遗留给西境的祸端。苏西莫斯王朝高度发达的科技都难以养活那么多的人,而当帝国和他们先进的文明一起灰飞烟灭后,庞大的人口就成了倒退的历史下可怕的灾难。饥民四处流窜,城市贵族对他们关起大门,在华贵的宅邸内享受盛宴。当他年轻无知时他感谢这一切,难民在西伯瑞斯城外搭起棚户,那是他小时候冒险的乐园,也是在那里他遇到了曼尼瑟夫。现在他知道这是恶魔的飨宴,七神殿鼓励人们去灰烬平原探索,其实只是为了缓解人口压力,而神圣的东征——以解放东境人民的名义和传扬神的光辉为由的战争,也不过是将多余的人口推进战争这个巨大的绞肉机里而已。五十年的血肉浇注,贫瘠荒芜的灰烬平原上都可以长出野草,而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灰烬平原受混乱的奥法力量影响,无法种植作物,哪怕几代人前赴后继地开发这苍白的土地,也不过是多了几个补给站以供冒险者继续深入罢了。而从忒尔温往东,奥法力量已然消失,那才是西境人所渴望的土地。
“你的父亲会带着光辉之南方的正规军来支援前线,他们的大部队走水路过来,我们得至少掌握一条通往前线的河道才行。维斯瓦河有运河与普里佩特河相连,其交汇点正是隶属于暗法塔的亡者议会治下的加尔沃林。我需要你给目前驻扎在瓦尔喀的雄狮基顿带个口信,让他在花之月十号之前攻下加尔沃林,将港口控制在我们手中,无论是暗法塔还是北地法师团的人,敢来抢夺港口都给我统统揍回老家去。等大军开到,我们就沿着普里佩特河一路推进,直到找回白狮鹫的部队。”迪斯普特拉用烟斗在地图上虚画了一条线,将船只和士兵的模型移了过去,排成尖锐的箭头直指东方,看样子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不过他刚才是不是听错了什么?“我的父亲会在十天后到达前线?九层地狱啊!他难道不该玛多克斯附近缓慢行军吗?”他使劲按了按太阳穴,诸神在上,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灾难。
“喔,看来奥伊勒忘记告诉你这个好消息了。”重新咬起了烟斗,司令官露出个难得一见的宽慰笑容。“闪电骑士西格尔罗斯已经夺取了维斯图拉湖畔的蓝宝石,弗龙堡现在在我们的控制下,你的父亲没有按原计划走城门港到达灰烬平原,再从玛多克斯缓慢开到忒尔温——这太浪费时间和资源了。他的船队绕过石勒苏益格半岛,从夏季消融了冰雪的北海海峡穿过,在弗龙堡的入海口顺着维斯瓦河南下。事实上,十天是大部队的进度,你的父亲和先头部队在三天之后先抵达忒尔温。”
“噢!不!”扶着桌角,他只觉得脑中一片晕眩。“您刚才说让我去通知基顿将军?我现在就去!”
“似乎你和老梅斯特之间有些不愉快?我以为你已经过了叛逆期了。”拄着拐杖的老头笑呵呵的,光头随着他的笑容一闪一闪。
“家庭纠纷而已。”他嘀咕了一句。准确说来,他和父亲之间并没有什么大的矛盾,只是小时候家中压抑的气氛给他留下了阴影,自从十二岁加入教会后他就当自己已经和梅斯特家族毫无关系了。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他的父亲一直想把他这个独生子抓回去继承执政官的位置。
“家庭纠纷,听上去似乎是很了不得的事。”司令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先别忙着走。如果我是你,我可不会留一个假梅斯特等着被人戳穿,给你那小情人换个名字如何?倘若你真要隐藏他的身份的话。”
“我的……什么?”晃了晃神,他才意识到对方在说什么。“不,他怎么可能是我的情人?”看着老头那一副了然的神情,他只觉得更加天旋地转了。晨曦之主啊,难道您抛弃了您的信徒吗?要是被那个人知道了这事,不,他简直不能想象那是怎样的尴尬!
“您误会了!”他忍不住大叫道。
他从来不知道这个外表看上去很硬汉的总指挥官还有八卦的潜质。在他可怜的毫无用处的解释和反驳中,迪斯普特拉才勉为其难地签下文件,这种体验真是糟透了。尤其是当他垂头丧气地离开指挥部时那老头可恶的窃笑,让他不由得怀疑,这一切只是闲得发霉的司令官大人在拿他寻开心而已。
包着白头巾的侍女将他面前的空盘子换成一碟三色通心粉,他抬起头,对面的人已经收起那张羊皮纸,缺乏食欲似的拨弄着碟子里的长通粉,最终慎而又慎地戳起一小粒菠萝块,姿态优雅地放入口中,以几乎看不出的细微动作咬碎了咽了下去,拿雪白的餐巾轻轻按了按嘴唇,似乎就打算结束这顿午餐了。
看这人吃饭真是败坏胃口,真不知道凯尔的萨米尔如何能迷恋地注视着此人的每个动作仿佛眼球被粘在了对方身上一般,噢,对了,萨米尔不用吃饭。低下头,他近乎粗暴地拽来核桃木做的碾磨器转了转,黑色的胡椒粉撒在面前的食物上,这几个月一直在异乡漂泊,他总算可以好好享受下家乡的美食了。
“非常抱歉,这个上午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拿勺子舀起通心粉塞进嘴里,他呼噜呼噜地说道。
“我原谅你的失礼。”对面的声音清冷而尊贵。
抬起眼皮瞟了瞟那人正襟危坐好像白天鹅似的骄傲模样,他继续埋头跟午餐做斗争。“我建议你收敛下那副架势,如果你不打算早早就被抓回去的话。”
对方局促不安地动了动,大约是没法想象该怎么摆出不那么高贵的架势。
“我一直不知道你的名字。你们塞尔人很奇怪,拿姓氏去称呼每个皇帝,诸神在上,十三个苏西莫斯,这纯粹是给学历史的人制造负担。我们西境人更习惯叫名字,即使如此,还是有一大堆的威廉或者一大堆的亨利,我得说取名这个事情上我们都挺缺乏创意的。”餐桌气氛过于沉闷,他随便找了个话题。
“苏西莫斯即是我们的名字,继承这份血统的时候也继承这个伟大的名。西境人用自己的领地作为姓氏,而我们没有姓,是因为我们的领地是整个世界。如果你想,可以称呼我为‘世界的统御者、天命皇帝’苏西莫斯十三世。”对方的嗓音如同冰河流淌,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还有,我不是塞尔人。”
“我以为你不会再用这个名字了。”他小声嘟囔着,这位流亡皇帝经常缺乏隐藏身份的自觉。
在他们进入忒尔温之前,曾经在太阳马车的旅店留宿。入夜时他在房间里踱着步子,想着如何能将暗法塔的阴谋告知给七神殿,又能回避开各种敏感的问题,比如曼尼瑟夫在这件事里发挥的作用,又比如他们从伊斯特里拉拐走了新奥术帝国的皇帝,并引发了一系列的政治震荡。
“我需要证据,强有力的证据,让他们相信我。”他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但他什么都没留下来,所有关于人工魔法网络的资料都被销毁了,我总不能去翻扎兰提尔的办公室,看看有没有通信记录什么的吧?”
“为什么不行。”寡淡得仿佛陈述的问话从身后传来。他转过头,皇帝正倚在一堆枕头上读着那本从皇宫里带出来的书。
“当然不行!谁去?你还是我?”在见识过曼尼瑟夫和扎兰提尔那连宇宙都要为之颤抖的可怕力量后,他再也不想和这群恐怖的法师打交道了,一点儿也不。“你知道暗法塔的防御有多么严密!”
“那就从他身上。”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继续提着不靠谱的建议。“既然他孤身一人。”
“他已经死了,问题是。尸骨连渣都不剩。即使他能复活,也不知道会复活在世界的哪个凶险角落里。我上哪里去找他?何况找到他我也对付不了他。”扎兰提尔能想出一百种办法让他领略什么叫死亡的艺术,一想到文塞因斯地下牢房里挂着的刑具,他就不寒而栗。
“你不说,这些就没人知道。”陛下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几乎要将他洞穿。
一时语塞,好半天他才找回了说话的能力,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的面前是一名涂过油的圣武士!你让我说谎?还是你以为我会践踏我曾经发下的誓言?”
“你必须如此。否则有人问起我的身份,难道你要坦白么?”对面的人勾起一个讽刺的笑容,似乎将他里里外外都看了个通透。
这是致命一击。他张大了嘴,还想辩解什么,却发现无话可说。最终他颓然的坐在椅子上。“你要我怎么办?”他大声嚷嚷着,愤怒地挥舞着手臂。“我也不想这样!但全世界的人都在找你,要是你的身份在这里被发现了,他们会将你绑到东征大元帅面前剥个精光,让你跪在他面前亲吻他的靴子。在给你足够多的羞辱后才送回西境,沿途展览给无知的群众供他们取乐,最后在七神殿总部前的广场被吊死。这是你想要的吗?”
他的言辞太粗鲁了。对方羞红了脸,没有回应。尴尬的沉默弥漫在二人之间,他挠了挠头,“抱歉,我不是有意冒犯的。”
对面的人没说话。
“好吧,你是对的。”他叹了口气。“我需要点时间来接受这些,诸神啊,请原谅我。但我不会制造假文书,我过去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嫌那脏了你的手么,圣武士?”那位陛下走到炉火旁,从书上扯了几页纸下来,将剩下的一股脑扔进火中。“幸好这里有现成的。”
“你在做什么?!”几乎是立刻就跳了起来,他快步走到壁炉边上,抓起钳子朝燃烧得炽烈的木柴伸去。但那太迟了,火焰迅速将脆弱的书页烧成一团焦黑,精美的插画瞬间化成乌有。“你疯了吗?那是末代皇帝亲手绘制的原稿!现在流传于世的唯一真迹!唯一!我们甚至无法找到那个帝王艺术家的第二份作品里面每一页插图都会让西境的收藏家们为之疯狂你一下子就烧掉了一本!价值连城的古董就那么被你毁了……诸神啊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迟早都是要烧掉的。”皇帝在椅子上坐下,将撕下的书页小心翼翼放在蜡烛上点燃,见火势一起又立刻用沾了水的湿毛巾摁灭。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走了过去,捡起一小片烧坏的书页,水渍模糊了上面的字迹,但还能勉强辨认出一些词组:“……利用超对称技术……人工魔法网络……稀有资源……必先占领西境……”眨了眨眼睛,他突然领悟了对方的用意。
“太有才了,这个。”他简直兴奋得想要拥抱对方。“但你真的可以不用烧掉正品,我们抄录一份就行了。”
“我不会写那种字体。”对方黯然低头,眉眼间不见有任何愉悦。“我不是个法师。”
室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冻结。他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那本书的价值对于眼前之人而言并非收藏家津津乐道的艺术和历史,那是他和他的祖先最真实的联系,曾经辉煌的家族和帝国,如今只能在字里行间触摸,供这个血脉唯一的继承者缅怀逝去的荣光。那也是他唯一的身份证明,倘若有一天红巫不再承认他的地位,那就是他最后的仰仗。
而他将这些付之一炬,仿佛将已经发生的过去和将要发生的未来全部烧毁,硬生生斩断了他与那个名为苏西莫斯十三世的皇帝的所有关系。
“这是你想要的,圣武士。”那人冷淡地将处理好的书页推给他。
心底涌起一股浓烈的愧疚,他手足无措地走到对方身边,“其实你不用为我做这么多……”
“我不是为你做的这些。”霍然起身,皇帝对他怒目而视。凯尔的萨米尔说的是真的,陛下生气时瞳孔里会有一点银芒,锋利得好像穿透心脏的宝剑。现在那宝剑压在他的颈侧,让他心神战栗,情不自禁地要在这威势面前臣服。“我是为了我的国度。他用性命为世界赢得了一息之机,不要让他的牺牲白费。”
这是皇帝,他想。上千年的统治让这个家族的人天生有种上位者的气质,放牧世界的权柄藉由血脉一代代传承,他们生来就要统治这个世界,那是他们的使命与责任,不由历史的变迁所更换。
他单膝跪在皇帝的面前,“我承诺,必不负所望。”
陛下的话让他想到了很多。他不该在这里瞻前顾后,制止暗法塔的阴谋才是当务之急,其他条条框框都该为此让路——倘若世界因为人类膨胀的野心和看不清能力界限的盲目而毁灭,那么当下的善行与消极的道德就都会因为人类命运的灰暗句点而变得毫无价值。
“我抛弃了红巫伪政权的傀儡身份,不代表我放弃了家族的荣耀。”对面的解释让他的思绪回到此刻。
将盘子里剩下的通心粉扒干净,他才出言道,“难道你还指望这里有人帮你复辟帝国么?”
这话刺伤了对方。那人勾起高脚杯抿了口酒,以掩饰近乎失控的情绪。
一片沉默中,侍女走了上来,为他们撤去不必要的盘子。他急忙捞过篮子抱在怀里,抓起面包蘸着黄油啃掉,开玩笑,那点通心粉可不够他吃的。
“野蛮。”对面的人小声嘀咕了句。
“这种时候我觉得你真的很像我亲爱的好爸爸。”他叹了口气,将篮子放在桌上,改用银质的小刀抹黄油。“从小他就跟我说,不能做这个,不能做那个……‘你是个梅斯特’、‘梅斯特不可以像个蠢货’……诸神保佑,我巴不得永远不要见到他。”
那人没说话,但他可以读出对方眼中的鄙视。当然了,对于这个人而言,他们这些所谓的西大陆的贵族都不过是群下等人。曾经统治这片大陆的真正的贵族已经随着灾难之风暴一同化为尘埃,现在的统治者只是群原来连浮空城都没资格踏入的二等公民,即使是父亲整天挂在嘴边的梅斯特家族,也才五十年的历史而已,和苏西莫斯这样伟大的延续千年的家族相比根本连提鞋跟都不配。
“不过灾难不是想躲就能躲过去的——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让你想起那场覆灭帝国的风暴,我是说我父亲,他要来这里,我不能继续留着了。”将迪斯普特拉签署的文件推给对方,“奈伊,来自帕尔曼,你的新身份。我给你争取到了奥法团的空缺,在这里受训一段时间才会到前线去。放心,这是远程部队,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我估计下午就要出发,或许过一段时间我们可以在加尔沃林会合。”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合适的办法了。由于皇帝只会在每年的春之祭礼上露一次面,西大陆这边真正认得皇帝相貌的人不多,即使有,多半也是位高权重不会拿正眼去瞧下面的人。皇帝失踪的消息并没有得到确认——他知道奥伊勒主教感兴趣的是这个,幸好随即就被他用暗法塔的魔网计划岔开了思路——这也意味着七神殿不会真的花大力气去寻找可能并不在西陆的这么个人。至少暂时,陛下是安全的。
暗法塔的阴谋已经上报,此间事了,他的心思便全集中在了失踪的格拉文长官身上。之前他们在暗法塔的领土上势如破竹,尽管暗法塔的奥法大师们个个有通天彻地之能,但他们毕竟人太少了,无法控制土地的每个角落。可迪斯普特拉说在他们到达凯尔采之前就没收到消息了,这不应该,哪怕白狮鹫军团之后遇到了什么阻碍,至少在凯尔采他们还在享受胜利的果实。除非暗法塔一直监视着他们的行踪,孤军深入只不过是因为暗法塔打开了防线放他们进去而已。
是的!这完全有可能。整个事情透着股诡异,格拉文先生是怎么知道秘奥创生德西维斯出了事的?没错,暗法塔确实陷入了内乱,但德西维斯是在文塞因斯、在他面前死去的,扎兰提尔肯定早就控制住了局势。难道这一切都是暗法塔的谋划?可又是为了什么呢?他想起凯尔的萨米尔最后交给他的两枚神徽,那是少数没被毁去的曼尼瑟夫留下的遗物,为什么萨米尔没有将其埋葬?这其中一定有某种关联,他似乎就要抓住了……
细微的碰撞声打断了他的思路。透明的玻璃碗摆在桌上,里面盛着好似涂了炼乳的土豆泥球一样的东西,闻着有股浓郁的牛奶香味,吃起来却像是还未融化的雪。“没想到在忒尔温也能吃到这个。”对面的人向侍女点头致意,那姑娘瞬间满脸绯红,抱着托盘小声道,“是店主人在租界里买的,花了好大一笔钱呢~”
“租界?红巫的租界?”他顿时失去了胃口。“不会是某种邪恶法术的结果吧?诸神在上,他们竟然用死灵法术保鲜食物。”
“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这种甜品似乎让陛下心情愉快。“用负能量防止变质一次只能覆盖一样物品,倘若要大量保存就不够有效率了。现在的塞尔人使用制造寒冷的魔法装置进行保鲜和冰冻。”
“可是他说……”突然间他恍然大悟,“他又骗我!那个混蛋……”正要像往常一样咒骂那个调皮捣蛋鬼,他才意识到,那人已经不会再因为他的抱怨和负气而咯咯直笑了。
他永远失去了那个混蛋。
“抱歉,让你想起伤心事了。”对面那人瞅了他一眼,难得地放下了姿态。
“不,我没事。”
空气中弥漫着午后阳光与甜奶油的香气,远处传来玻璃器皿磕碰的声音,细碎得如同风铃。和煦的风带来人们的轻声谈笑,窗外的水幕模糊了行人的身影,他坐在这里,好像那时坐在莱拉的戏法里听着周围人的嘈嘈杂杂,曼尼瑟夫在他的对面,因为喝多了苹果酒而眼神迷离,脸蛋变成了诱人的粉红色。他忍不住伸出手,勾勒对方的笑颜,那消散在时光中的美好。
“啪!”伸出的手被对方打落,他清醒过来,正看见皇帝薄怒微嗔,神色冰冷地起身离开,只留下一张羊皮纸给他。
“等等我!你听我解释……”一阵手忙脚乱,他抓起羊皮纸,又拎起头盔,磕磕绊绊地从餐巾、桌布和高脚椅中挣脱出来,却被侍女用托盘拦住。“先生,请付钱。”
“好的好的。”从腰带上拽下钱包,却发现拴绳缠在了一起,怎么都解不开。心急火燎地扯着钱袋,好不容易才撕开个口子,甩给侍女几个金币,撂下句“不用找了”就匆匆跑出门外。街上哪里还能看到陛下的身影?只有悠闲散着步的行人。
“你可真是差劲透了。”那个裹着头巾的侍女又走了过来,一脸不满地撅着嘴。“如果是我早就甩了你啦~”
“小孩子懂什么啊。”朝那小女孩翻了个白眼,他将头盔夹在腋下,丧气地打开对方留给他的羊皮纸,木炭均匀地涂在表面,显出白色的印痕:
“AE1505年,净之月的第二十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