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流水—[皇太子秘史]外补》颖川虫

2、第 2 章

　　残月被夜色浸染，苍白而无助，四下的山峰也都笼罩在浓浓的雾气中，一阵阴寒的风吹过，隆科多拉紧了身上的披风。他办完高山县的事，即匆匆赶来，与四阿哥一行人在山脚下汇合。他到时，四阿哥一个人远坐树下，正在抚琴。山风渐紧，隆科多示意小寇子为四阿哥添衣服，小寇子为难地摇摇头，指指四阿哥，又指指自己，意思是之前已试过，不敢再去打扰。隆科多想想，也是无可奈何，只能静立一旁，默默等候。

　　四阿哥突然停手不弹，琴音袅袅消落在山云夜色之中。他抬头静静地望着远方，面上没有一丝表情，连一双清澈的眼眸也变得迷迷朦朦似有云雾，谁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怎么不弹了？” 林中传出一声朗笑，惊得群鸟高飞，随着笑声，一位少年侠士翩如惊鸿，轻飘飘落在四阿哥面前，伸手可及。

　　隆科多拔出佩剑抢上前，剑光闪闪斜指来人胸前，“是你，你想干什么？”

　　少年侠士不闪不避，侧脸看着隆科多，“ 我想干什么？无论我想干什么，难道你能拦得住？”

　　四阿哥笑笑，“ 不错，你要干什么，这里没人能拦得住。不会这么巧，阁下也是要同路进山吧？如果是想取我性命，就动手吧。”

　　少年侠士抱拳当胸，哈哈大笑，“你误会了，我现在对杀人没有兴趣，我还真是要进山，走的就是同一条路。不过在路上，听到琴声，才寻音而来。” 他脸色变得严肃，“我听你的琴音海阔天空志向高远，就忍不住过来见识见识是什么人物能奏出这样的曲调，没想到是你。可知道弹琴之人是你之后，我又不觉得奇怪了。日间在县城中见过你做事的手段，也只有你才能弹出如此气概的琴音。只是不能理解为何后来悲声渐强，流露愁苦绝望之意，难道你还有什么犯难之事纠缠于心吗？” 他率性天真，对人直截了当，自信可以闻琴音而知人心，又实在为对方气度风华折服，惺惺之情油然而生，好像已是多年故交，恨不得立刻出手相助，为对方解决了难题才好。

　　四阿哥看着他，惊疑不定，琢磨不透对方意图，再转念一想，以对方的武功身手，如果真想害自己，早已得手，又何必滔滔不绝发这些感慨。再看对方双目明朗，神情坦荡，想起自己连遭挫折，雄心减损，却得这少年侠士萍水相逢，顿时觉得契合相投，叹道：“我近遭磨难，被迫出走，这是要往高山寺去，所以心灰意懒，娱意于琴，也是希望能得些解脱。” 他开口说出自己的心情，虽然有所保留，却也是自从紫瑛一事后，第一次在人前说出真心感受。

　　少年侠士偏也是一副怪脾气，不管事事非非，他认准了要交四阿哥这个朋友，就要一心一意付出一腔热血。他整束衣装，郑重抱拳重新见礼，“我做不了别的，只有一身蛮力，不管你的仇人是谁，我一定会尽力保你周全。”

　　四阿哥本也是心思异于常人，见这个少年虽然言行突兀，却慷慨激昂，赤心昭昭，也忙还礼，“我是四阿哥胤祯，不知义士高姓大名？能有义士这样的高人相助，实在是不敢当。”

　　少年侠士把手一挥，“我行七，人家都叫我李七，什么义士不义士，大丈夫行走天地间，只凭意气做事，什么义什么侠，不过是虚名笑话。既然我们如此投缘，你又在难中，索性我与你们同去高山寺，那寺后谷中有我一位故交，日间与她见过一面，不及深谈，现在正好过去。你觉得怎样，四爷？”四阿哥说了自己的名号，对方仍是神色如常，自然而然出口跟着隆科多等人叫四爷，却也叫得顺口顺舌，跟叫平常人名没什么两样。也许对他来说，真的是什么功名什么地位，都是身外的虚物，只有人与人之间穿透表象的直接交流才是最重要的。

　　李七果然随了四阿哥住进高山寺，他与高山寺住持慈云和尚也是相识，闲来无事不是与四阿哥或慈云谈禅论武，就是去寺后山谷中访友，甚或有两日三天不见踪影，也是平常，没人去探问，他自己也不提。

　　四阿哥当李七是路遇知己，其它一切并不想探究，更何况他也没心思去打探别人的私事，因为他自己心中就有一件事巨石一般压抑着无法开解。

　　隆科多亲自安排四阿哥在寺中的住宿饮食，到了不得不回京述职时，就是不愿意也不得不走。本来还是放心不下，可见这李七行为举止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一段时日接触下来，也就打消了一切疑心，有时暗地里与四阿哥说起李七，不觉感叹天下还有这种人物。四阿哥只说江湖之中藏龙卧虎，很多事与人自然不能以常理而论。隆科多知道李七是真心守护四阿哥，小寇子与众侍卫也是忠心尽职，略放下心，京中还有许多大事等着去办，于是一天早晨暂时辞别四阿哥，又再三嘱咐了其他一干人等，自己返回京城。

　　深山之中秋来早，树木山石俱显出颓态荒败。四阿哥房外静悄悄的，小寇子轻轻拉门出来，站着发愁。

　　慈云和尚迎上去，“怎么样？四爷好点儿没有？”

　　小寇子摇摇头，冲着端在手里的托盘努努嘴，“你看，还是什么也吃不下。”

　　“这可怎么办？”慈云也没了主意。

　　“不知道，明儿就是中秋了，希望隆大人今儿能带回好消息，否则…“

　　“隆大人什么时候来？”

　　“这早晚就该到了呀。”小寇子眼睛一亮，手一指，“哟，隆大人这不就来了吗？”

　　果然见隆科多一手撩着袍角，急匆匆走过来。

　　“隆大人，您可来了，京里有消息吗？”小寇子跑上前，顾不得行礼，抢着问道。

　　“四爷歇了？”隆科多脸上表情复杂，不答反问。

　　小寇子还不及回答，四阿哥在房里问：“是隆科多来了？进来吧。”

　　隆科多整整衣衫，推门进屋。四阿哥靠坐在床头，脸色苍白憔悴，不过个把月未见，人却更瘦了一圈，隆科多叫一声，“四阿哥。”就不知该怎么说了。

　　四阿哥仔细看他脸色，心里已明白了几分，觉得咽喉堵塞，呼吸也困难了，还是忍不住问：“宫里的家宴有变化？”

　　隆科多摇摇头，“一切如旧例，不过…”

　　“不过，没人再提起我这个逆子贰臣，对吗？”四阿哥挣扎下床，抓住隆科多的手臂，“难道皇阿玛和额娘一点都没有招我入京聚宴的意思？”

　　“四爷，听皇上身边的人说，自从四爷离京那日起，皇上就不准宫里任何人提到您，既使德妃娘娘有心想招您回京过节团聚，恐怕也不敢提了。”

　　四阿哥的手从隆科多肩上滑落，无力地坐回床上，拇指不觉摩擦着板指，低声说：“皇上真的对我如此绝情？难道我胤禛就要死在这荒山孤寺之中吗？不可能，我不接受，这对我太不公平…”他脸上唇上血色褪尽，痛苦地皱紧双眉，抬手抚胸，已张嘴喷出一口鲜血，人向后便倒。

　　隆科多抢上扶住，大叫：“四爷，四爷，来人哪，快来人。”

　　四阿哥缓缓睁开眼睛，眼中谁也看不见，直直盯着头顶的青花床帐，又是讥诮又是痛苦，喃喃自语，“紫瑛，你到底赢了，我落到这个地步，生还不如死，你，你真的就这么忍心害我成这样？紫瑛，紫瑛…”他轻声呼唤，泪水流下瘦削的脸颊，沾湿了衣襟。

　　隆科多等人面面相觑，又是为他难过又是担心，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李七手摸下巴，沉吟道：“虽然我的朋友会不高兴，现在看来也只有她能救四爷，至少可以试试。”

　　“朋友？是你那位隐居寺后谷中的故人吗？”隆科多问。

　　“不错，只是我也没有把握她会不会救人，她心思变幻莫测，我也猜不准。”李七皱着双眉，低头看着昏昏沉沉的四阿哥，“事已至此，试试也不妨，只是我的这位朋友乃世外之人，不喜外人打扰，所以四爷要求医，也只能我与小寇子相陪，隆大人和其他护卫就不能随行。”

　　“那可不行，四爷的安全至关重要，我们不能让四爷轻易涉陷。”隆科多与小寇子一起说。

　　“哼，真要有高手来寻仇行刺，就你们那些护卫，再多个几倍也是没用，可只要有我在，这世上还能有谁伤害得到四爷，你们还信不过我吗？”李七双手抱在胸前，冷冷地说。

　　隆科多只是摇头不同意，李七大不耐烦，“咱们也不用争了，是请京里御医还是去找我的朋友，就由四爷他自己决定吧。”

　　四阿哥闭着眼睛靠在车中，路途颠簸，就像他此时此刻的处境，这还是他一生中第一次觉得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他早就想好了，既使李七的朋友不愿出手相助，也无所谓，就这么死了，也好过半死不活地回京城求人，徒然被敌人对手耻笑。他张开冰冷的手指，掌中是再也暖和不过来的一只西洋怀表。他用手指轻轻抚摸着怀表，嘴角露出一丝温柔的笑，“紫瑛，如果我们能在另一个世界再相见，不知你还会不会恨我怨我？”他眼中生涩，又想流泪，可泪未流出，已接连咳出血来。

　　人还未见到，只这药香氤蕴的竹林茅屋就已让人心神安宁，恍如世外。四阿哥依在车窗，神思恍惚，听李七扣门呼叫吕姑娘。片刻之后，门里碎步轻盈，走出一位图画中人，青衣素裙，眉目秀丽，神情安详，略略上弯的唇角边俏俏地点缀一粒殷红小痣。四阿哥一颗心激烈跳动，只觉这位女子眉梢眼角说不尽地熟悉亲切。他眼定定看着，身体四肢不得动弹，头脑昏晕，只在心中一遍遍喊：“紫瑛，紫瑛…”口中热血汹涌，已失去了知觉。

　　四阿哥想动，却觉得手脚都被束缚住一般，连动一动小指都不能够，可又偏偏心思清明，清清楚楚感觉到一个女子，发丝垂额，十指轻柔，在他麻木疼痛的胸口推拿按摩，又从高矮不同的小瓶中手法繁复地取用各色药末配在一起，冲成汤水，用小匙喂到他唇边，仔细服侍他缓缓喝下。

　　“紫瑛，你来救我吗？难道你不再恨我了，你愿意我活下去？”他在心里把紫瑛两个字叫得震天响，可耳边除了自己虚弱的呼吸声，却什么也听不到。再看她平静安详的面容，只有照顾病人时的专注认真，却并不见一点念旧的相思与怜爱。“紫瑛，你既然救我，又何必如此不假辞色，待我如路人？”

　　他听到小寇子着急的声音，“姑娘，四爷流泪了，是不是痛得厉害，您再给下下针治好他吧。”

　　她仍是神色不动，淡淡说：“他是过于劳心费神，要想这病好了，只有静心消气才能根治，我所能做的不过是暂缓他的痛苦而已。”

　　“你也知道我的病在心里吗？你知道我心里的痛苦矛盾远远甚于我□□的痛苦吗？紫瑛，你已经毁了我的一切，又何苦多此一举救我？既然要救我，为什么不再接受我的爱？”泪眼朦胧中，他最后的清醒完全被她当初热恋时娇憨爱嗔的笑容所占据，原来，这可望而不可及的相思才最是锥心蚀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