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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1章 游客 之 垂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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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说:小子,你会在云蒙遇见温柔,聪明,多情的女人。
父亲用向往的语气说,她们每一个都象我早逝的母亲,她们温柔、聪明、多情。
果然,父亲骗我。
离开时烟絮楼灯火辉煌。归时将近黎明,辉煌灯火已随夜消蚀。
一队人从楼里出来,经过我面前。其中被簇拥的那个是涸城城主。
我进门上楼。去北窗继续观看城主的离开。
不解。在涸城这样的城池坐城主之位者,只是个终日与歌女、琴师厮混的老头。
“少爷,有什么需要吗?”
跟着我上楼,烟絮楼楼主侍儿之一,好象叫花浅。
我摇头。
花浅下楼。粉色裙裾下的脚步又轻又慢,为了配合她一直哼唱着小曲的主人。
西边露台上,一身淡青的楼主横倚着暗红色栏杆。
在吹冷风,顺便看看楼外渐渐逝去的夜色。
曲子很慢很轻,合着冷风节奏。在她身侧,垂着一幕用柔韧水草编织的挂帘。
那挂帘在风里徐徐转动。
城主大人的队伍已经消失在街角。我等她唱完那曲子。
那悠长的曲子终于有了间歇。我耐心等她开口问我。
间歇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换一首曲子——因为拂过她面孔的冷风改变了速度?
冷风打算停下来,又犹豫着不肯停下来。
新换的曲子更慢、更轻、更柔软,段落也更加悠长。
故意无视我。
她知道我上楼是为了见她。我的宿处在花坞那边,若非必要我不上楼。
需要拿出更多耐心,不能对她失礼。
对涸城的任何人我都可以无礼,但对她不能。
第一次见面,我给了她我能给的最好的笑脸,为了感谢她温柔地接纳我到烟絮楼。
她温柔得让我想起父亲的向往:她们每一个都象我早逝的母亲般温柔。
她很温柔地回了我一笑,很温柔地说,今后不许我在她面前笑。
说我笑得和她当年的情敌一模一样。我笑得和我母亲一模一样。
是么,楼主喜欢过我父亲?
“当初你母亲喜欢的,可不是时奈那小子啊。”她柔声笑道。
不意外。看父亲现在的样子,很难想象他曾经可爱过。
被这位叫轻躯的烟絮楼主喜欢,则更加不可能。
可是,直呼我父亲的名字,还加上“那小子”,有些无礼。
“叫时奈‘那小子’不算无礼,论起来我和你祖父同辈呢。
“在我这里你会听话吧?顽皮也没有关系的,我不责难小孩子。会直接教导你父亲。
“啊,被和他同岁的长辈教导,时奈大概会很羞愤呢。”
她每一句话都说得温柔。但我感觉很坏。
她有让父亲羞愤的本领。
想像不出父亲“羞”或“愤”的模样。父亲脸皮很厚,很有他所谓的城府。
不过我直觉不能对轻躯楼主失礼。
教导我父亲这样的事,她说得出做得到。
我在这里的一年,不想父亲产生“垂纶果然还是小孩子啊”这样的想法。
我拿出更多耐心听她唱曲……
可那曲子太悠长……我的耐心似乎也拿得过多了……
“果然还是小孩子。”
叹息的声音。
“这曲子曾教许多年轻男子痴呆癔狂,一直是妖冶到蚀魂的曲子呢。垂纶君竟然只是听着睡过去。”
我刚才站着睡着了。她拿一本曲谱触碰我的肩,让我醒过来。
羞和愤,我都感觉到一点。
小孩子才随时随地打瞌睡。她悠长的曲子让我出错。
“花浅说你出去谈生意了,怎么来找我?我没有可以帮你的。”
我没有打算请她帮我。只是告诉她我的行踪。
“去小渡村吗,替我告诉你的老师,她这个月新欠我三十大钱,要及时清账。”
我可以转告她……这个月的新欠?
我进涸城一个月,老师从未过来看过我。难道老师见过楼主?
三十钱,这个数目我可以给老师,老师不必向楼主借贷。
“你的老师没有借贷。三十钱,是我替她照顾小孩子一个月的费用哦。”
我没有听懂她说的是什么。
她轻笑,将曲谱抛上琴台。
“三十钱很便宜。因为垂纶君很乖,很听话,很容易哄入睡。照顾你一点不费心呢。”
我不生气。
论起来她可以和我祖父同辈,我在她眼里当然只好是小孩。
轻笑结束,她又轻轻叹息一声。
“以为时奈会有一个更时奈的孩子呢,可垂纶君真是……有些可爱啊。”
她轻叹着,认真说出带着怜悯情绪的话。
那首妖冶到蚀魂的曲子,我竟然只是听着睡过去。她温柔地怜悯我。
也许以后,她会向父亲提起那支和冷风同调的悠长曲子,提到我在曲子里睡着了。
把我当小孩爱怜,这个女人的温柔……
我不生气。只是感觉很坏。
出门前遇见花浅。我给了她三十钱,替临时老师清账。
涸城四面沼泽,西面尤其荒凉。
小渡村在荒凉深处。
荒泽。父亲和母亲曾经的国度。他们眼里的仙境。
听父亲说起过很多:鸟群此飞彼落,鱼儿四处游弋,芦苇风絮漫天漫水。
父亲眼神发虚。
“季节就是云蒙的画师啊,不停地画啊画啊,每一幅画都不停地改啊改啊,每改一次都能变得更美,更美……”
有思乡病,自己不能回来,于是打发我回来这里。
来时已经入冬,所以目前为止,我尚未见过冬季以外的风景。
不过,处理芦苇和鱼鸟组成的画卷,冬季一定是一年里最合我意的画师。
用寒冷洗去所有嘈杂。
芦苇萧索伶仃,已经落叶,少了其他季节的摇动摩擦声。
候鸟避寒远去,少数留鸟瑟缩在倒伏的苇杆下,鸣声也弱了。
鱼多钻进芦根下的泥沙,冬眠。
严霜过后有冰冻,水面无波无澜,也不再无聊地倒映着天空。
寒冷洗涮过后,一切删繁就简。我中意这风景。
踏着泥水走进小渡村。时已近午。
村里飘着湿苇燃烧的气味,几家屋顶上有炊烟。
一只狗从窄巷冲出,打算对我叫。后面跟着两个小孩。
不想静寂被打破,我看了看那只狗。
及时藏起尾巴,那只狗未发出的吠叫化为呜咽。
两个小孩带它走回窄巷。
这个村子,村人视而不见的本事很了不起。连小孩都很了不起。
上次来这里时他们曾看得见我,围着我问许多问题。
我说出自己要找的人是谁,那以后,我变成了他们看不见的鬼魂。
因为无视我的老师,连带无视我。
民居散落村东,村中拦着大片苇塘,长长的木板桥通往村西废墟。
是废墟,不是神社。
门前石像倒塌,门后铜钟无舌,里面神龛空空。这里没有神祗。
木回廊的台阶边铺着泛白的苇席。席上坐着灰暗的守社人,正低头吃午饭。
一个被垄都他们当做“鬼魂”的人,我的老师。
她是父亲打发我回泽国的原因。
这个女人很安静。和烟絮楼楼主不同。
烟絮楼楼主大概很需要欣赏自己温柔的声音,所以喜欢唱歌说话。
而这个女人静得忘了怎么发声。和她第一次见面,她努力开口,发声暗哑。
她不喜欢说话。安静得很好。
但她一样让我感觉很坏。因为她聪明。
父亲好为人师,喜欢玩“老师和弟子”这一路游戏,身边总是簇拥着崇拜他的弟子们。这景象我从小看厌。
我不需要某个老师用来崇拜和追随。我可以自己学习,自己成长。
我不会去做某个人的弟子。
可是,被当做“鬼魂”的这个女人很聪明,在我两岁时救过我。
那时我太年轻,没有能力拒绝她的救助,于是她自作聪明,以为我愿意承她的情。
就在这荒泽中,她十四岁时,让我欠她“救命之恩”这沉重一笔。
“为什么,回来了?”她问,发声暗哑。似乎不是问我。也不是问她自己。
那是她和我见面后说的第一句话。
为什么回来?因为她自作聪明地救过我。
为了偿还她,我要支付出自己十四岁这一年,用来将她当作“老师”。
做她的弟子,为她效力,偿还她对我的救助。
好为人师的父亲,为我指定了报答她的方式。
但她不象我父亲,没有被弟子簇拥的嗜好。
那时她说她没有什么可以教给我。说我可以回父亲身边,不必到这里来偿还什么。
作为债主她又在自作聪明,她不会不知道,债欠得越久利息越多。
我不想拖延还债。我拿出父亲的书信。她看那封书信看了很久。
接着她安排我去了涸城。说村里太冷清,怕我寂寞。
我做了轻躯的房客和浮落的中介。轻躯和浮落是她在涸城为数不多的相识。
打发我到她看不见的地方。大概因为她还没有想到要我为她做什么。
她以后会发现我能为她做很多事。
不过,现在她要先替我做一件事。
她应该能做到。她和我父亲曾跟随同一个老师。
我不想争夺生意时输给垄都。因为我被垄都视为天敌。因为浮落。
浮落其实不愿我做她的中介,叫我“少爷”,认定我不会做生意。
没有拒绝我做她的中介,因为浮落不能拒绝照顾一个孩子。
不过比我大五岁,浮落也拿我当小孩,多情地以为我必须依靠她才能在涸城存活。
她太多情,连涸城无主的野狗也去她身边撒娇,等她施舍食物和抚摸。
垄都算是她身边的野狗之一吧。
是最无赖的野狗,装可怜骗食物,再呲牙拒绝抚摸。
如果我请不出老师,垄都会演戏骗浮落,多情的浮落会替他做那笔生意。
浮落的多情和烟絮楼主的温柔一样,让我感觉很坏。
云蒙有温柔、聪明、多情的女人,父亲用向往的语气这么说。
父亲用语气骗我。
原来,温柔和多情会让我感觉很坏,根本不值得向往。
还有面前这位老师的自作聪明也一样。
她说我可以不必叫她老师,却又象安排弟子一样安排我。
她一定以为我很满意一个月前她的所有安排,以为没有她呼唤我不会回村来找她。
我不想来找她,我愿意自己解决问题。
但鱼肠巷那位主顾的要求有点特殊。
主顾不要目标人物受伤,却要目标人物惨败到从此对刀剑游戏绝望。
而我也不擅长伤人。我擅长杀死对手,这样更简单。
让目标全身而退,我没把握。
走近神社。在木回廊的台阶下站住。
“凉幕。”我叫出守社人的名字。
老师回过头,手里的食物滚落在苇席上。
半块搀着野蒿的饼。
“为什么,回来了?”她垂头问,声音暗哑。
似乎不是问我。也不是问她自己。
风吹着她的短发,和她灰暗的囚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