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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27 此为贰拾柒,莫测年华,倒流如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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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忘川,彼岸荼蘼,一座岌岌可危的桥。
渡河人撑起一支竹篙,月光就在桨声灯影里碎成一片又一片,似是灵魂此生最后的风景,年迈的婆婆漠然递过一碗汤水,过往的繁华执念也就弹指间化为荒芜。
“……小哥。”
有谁的声音叹息般响起,墨发青年闻言抬头,可入目的除却冥河岸边曼殊沙华的血红,便是什么也没有了。
墨发青年突然不安起来,方才的声音温暖而熟悉,仿佛他寻觅千年,只为听到谁的这一声轻唤。
但是,是谁?
他曾经横刀身前,是护谁的一世平安。
他曾经义无返顾,是为谁的十年无邪。
为什么他想不起他的名字,却偏偏还记得这印刻于灵魂的绝望和疼痛。
张起灵微敛了眉,放下手中的汤盏,眼前的景色突然间变换了模样,古老墓室里一扇厚重的石门缓慢落下,猫儿眼的青年斜倚着墙壁,单手捂住腹部的伤口,轻轻扯出一个微笑,“张起灵,再见。”
心脏似是被谁狠狠攥住,一个人的名字哽在喉间,张起灵快步走过去想要拥其入怀,但却在碰触他的一瞬间发现自己手中陡然多了一把黑金的古刀,正堪堪划过他的脖颈,猫儿眼的青年扬头冷笑,“我们扯平了。”
浅浅的鼻息拂过耳畔,几乎能感觉得到他身体的温度,张起灵想要解释,却惊觉自己根本发不出一丁点声音,只能徒劳地看着他的身影远去,最终消失于倒流的洪荒中,消失于张起灵从来不曾参与过的岁月里——
西泠印社的铺子里,猩红色眸子的青年拥住了谁,道别,而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大踏步离开。
张家古楼底部的通道里,是谁手持一把枪,护送身穿大红色嫁衣的姑娘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终点。
月白风清的夜晚,谁的笑容透出致命的蛊惑,干净利落地拧断周边敌人的脖子,骄傲残忍得宛若修罗。
火山喷发后遍地的狼藉里,谁在孤独忍受生魂离体的痛苦,还要承受另一个人的遗忘和戒备……
奇长的两根手指略顿了顿,终于还是拂上那双猫儿眼,就好像很多很多年以前,栗发的青年也曾经这样,隔着自己虚无的手指,轻轻吻上墨发青年的眼睛。然后,道别。
张起灵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一把将栗发猫儿眼的青年紧紧拥在怀里。
不要看,吴邪。
吴邪,不要看。
我在这里,一直都在这里,就在你的身边,如同你在我的身边……可你看不见我的影子,听不到我的声音,就好像当时的我,看不见你的影子,听不到你的声音。
吴邪的身影终归还是渐渐在张起灵怀里淡去,然后又在另一个地方逐渐清晰起来——
漆黑凶险的古墓里,张起灵看着吴邪一次次下斗一次次受伤,然后在时间里蜕化成手腕狠戾的吴家小三爷。
巴乃宁静而诡异的湖泊边,张起灵看着吴邪哼唱起一支歌,为早已离世的潘子救下了生前心心念念的姑娘。
喧嚣的西子湖畔,张起灵看着吴邪总会无故遭遇暗杀,衣衫上的血迹来不及清洗,层层的伤口等不到愈合。
风沙漫卷的戈壁滩,张起灵看着吴邪艰难前行,九死一生重新寻回被遗失在蛇沼的黑金古刀,
三秋桂子的节令,张起灵看着吴邪温言如初捡来解子扬,从此身后多了个影子一般的存在……
张起灵仰起头,痛苦地闭上眼睛,这些事情发生在什么时候,为什么他一点记忆都没有?吴邪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受了那么多伤,可为什么那时候张起灵不在吴邪身边?
是了,这是在张起灵离开以后的岁月里发生的故事,这是张起灵从来不曾参与过的,属于吴邪的,过往。
呐,吴邪,两年了,两年来你第一次入我梦来,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我终于可以,再一次与你相遇?
黄泉陌路的彼岸花开得正艳,张起灵徘徊于真实与虚无之间,漫无目的的游荡,时间突然就回到2003年,老式的居民楼下,墨发的青年向北,栗发猫儿眼的青年向南,于是擦肩而过。
擦肩而过。真的只是擦肩而过而已。自此天涯陌路,再不相关。
张起灵猛然停住脚步,转身,抬手,试图留住吴邪渐行渐远的影子,但触碰到的只有忘川冰冷的水,那些张起灵知道以及不知道的岁月于是在涟漪中荡漾开来,而后消散,再也找不到曾经存在的痕迹……
胖子圆润的脑袋突然闯入视野,“哎,小哥,你醒啦!”
张起灵微一恍神,骤然恢复清明,午夜的钟声远远传来,模糊了生与死的界限,张起灵的右手仍维持着前伸的姿势,却是什么也没抓着,只有月光透过指缝蜿蜒而下,一场邀约,一场蛊惑。
胖子递来一杯热水,笑得一脸谄媚,“小哥啊,这次胖爷承蒙你相救,咱们大恩不言谢,这是胖爷家祖传的美酒,特地拿来献给小哥尝尝鲜……”
张起灵由着胖子闹腾,沉默地接过水杯,只是抬眼打量四周时几不可察地皱起眉,老旧的护林人木屋,破败的房顶,而他意识的最后,同样止于墓道尽头前的血迹。
不远处的火堆突然“毕剥”一声响,胖子夸张地转过身,一边左右张望一边摆了个防卫的姿势,一时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墙壁上影影绰绰的两个人影。张起灵盯着火堆放空走神,压根没有搭理胖子的打算,胖子自己折腾了一会,终于觉得无趣,安静下来,苦笑一声,“我说小哥啊,胖爷年龄大了,你也多少体谅体谅老人家的心脏经不起折腾。”
胖子说着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不可能是张起灵救了自己——已经陷入昏迷状态的张起灵,就算有通天的本领也不可能把同样昏迷中的胖子带出古墓安置在这里并且还体贴的燃了火堆,只不过……胖子略顿了顿,“小哥,胖爷我琢磨着,咱们都被吴二白那老狐狸给阴了。”
张起灵终于抬起头,胖子低咳两声清了清嗓子,“一三年天真刚走那会,道上都在风传吴家小三爷折在玉皇山里的事,胖爷也多多少少听到些传闻,不过说什么的都有,我也就没在意,也没想过杭州郊外的陵墓会是座衣冠冢……如今花儿爷既然说了,当初小吴为了救霍家的丫头没能从斗里出来,我瞧着他的样子不像是扯谎,再说他也犯不着。但咱哥俩在斗里转了一圈也没见着小吴的尸骨,反倒刚才迷迷糊糊的胖爷我好像见着了小五——哦,说起来小哥你还不认识,小五是老吴家这两年新招来的伙计,胖爷我也就见着过两回,虽说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不过眼睛倒是一等一的毒,听说下斗打架也挺厉害,吴二白可宝贝着呢……所以吧胖爷我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如果真的是小五把咱们给救出来的,姑且先不说小五为什么会在这,但既然小五有这本事,以吴二白那护犊子的性子,当初无论生死肯定会打发小五来把天真给带回去……”
胖子点了支烟,抬头瞄了一眼张起灵,竟难得的显出些许疲态来,“原说这是老吴家的家务事,咱们也没啥干涉的立场,但这事来得蹊跷,吴二白既瞒了所有人,这背后肯定还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小哥,吴邪已经不在了,但兄弟一场,胖爷不能任由他死的不明不白,尸骨都没个着落!”
张起灵的手在听到吴邪名字的时候微微蜷缩了一下,神色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有些明暗不定,胖子吞了吞口水,巴巴地盯着他,漫长的静默弥散开来,就在胖子几乎打算豪情万丈地发表独立宣言的时候,张起灵却突然攥紧了拳头,拎起黑金古刀往门外走去。
胖子“哎”了一声追上去,“小哥,你这是打算去哪?”
张起灵足下生风,头也不回地丢下三个字,“吴二白。”
“得令!”胖子顿时眉开眼笑,乐颠颠地应了一声,随后又像是想起什么,忙补充道,“对了小哥,吴二白那老狐狸神龙见首不见尾,咱们一时半会多半找不到他,不过小五可是长在西泠印社,要不咱们先去天真铺子里瞧瞧?”
张起灵的背影有一瞬间的僵硬,半晌后才轻轻点头,放慢了速度等胖子跟上。恰有一阵冷风吹过,身后的小木门“吱呀”一声响,细小的火苗哆嗦一下,终于连着柴火一起转瞬消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