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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六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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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又卿来信了,是封报平安的信,出于组织和个人的双向安全考虑,中间辗转了几手,才到阿水这里。
平安信是私人行为,这件事本身不算反常,但放在时又卿身上就很不一般,这么多年,她在哪里执行何种任务都不会在中途与不相干的人联系,免得横生枝节,这次却特意传几句并无重要意义的话,收信人还是阿水,属实奇怪。
阿水收到信,激动得整个人都懵了,拿着时又卿手书的半页纸兴奋得转圈圈,别人问阿水卿姑娘信了写了什么,阿水只说是封报平安的信。可是看阿水兴奋地样子,让人很难相信这真的只是一封报平安的信。阿水自然舍不得给别人看,喜姐逗了他半天,也没能让他把信拿出来。
前无对着木桩练习时,阿水鬼鬼祟祟地进门。
“什么事啊阿水?” 前无没停手,手臂上的汗水在一次次地比划中飞溅开来,前胸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在冬日的斜阳微光里,整个人周身都冒着淡淡的白气。
阿水开心地跑过来,先是撩起前无的衣服看了看他之前的枪伤,认真地问道:“前无,你这伤算是恢复到什么程度了呢?”
前无不明所以,“什么程度,你看还看不出来?基本痊愈了。”
“基本痊愈,有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阿水又问。
“没有。”前无答道。
“没有后遗症,好的。”阿水重复一遍,扭头问道:“前无,你知道,雨花路哪家茶楼的茉莉花茶最好吗?”
“这我哪里知道。”前无说道,“你该去问问联络处常驻南京的那几个人。”。
“问过了,他们也不知道。我也不懂茶,不知道卿妹子说的是哪家?”
前无问道:“时又卿问的?她不是在东北吗?问这个做什么?”
阿水得意起来:“卿妹子给我来信了,信中问了你的伤情,又说东北苦寒、任务地点偏远,每每饮茶总是想念南京雨花路上茶楼里的茉莉花茶。我就想着回信时,托人给她拿一些茶叶过去。可是雨花路上茶楼好几处,不知道她中意哪家。”
前无笑道,“执行任务时还挑剔茶叶,也是闻所未闻。”
阿水赶忙解释,“并不是她要求的,是我想给她寄送一些。这又不违规。”
前无还想说报平安的信不用回,茉莉花茶哪里都买得到,但终究还是忍住了。他想了想,说:“我记得之前我和时又卿一同出任务,在雨花路停云楼喝过一次茶。当时就是点的茉莉花,店家叫它碧潭飘雪,她曾夸味道好。”
阿水眨巴着眼睛,“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前无轻笑:“那是任务前一晚,我们坐在茶楼靠最东边窗户的那张桌子,除了茶水,我们还点了虎皮凤爪、桂花糕、糖渍马蹄、麻辣鸭脖这几个茶点,那张桌子腿下垫了皮垫,桌子一角有个裂纹……”
阿水瞪大了眼睛,“你……”
前无拍拍阿水的肩膀,“你可别说你们挑灯社出来的人,这点记忆的本领都没有?”前无面不改色地说了这句话,但天知道他除了记得吃了啥别的都是胡诌的。
“别人我不知道,反正我这脑子没这么好,很多事情我都记不得。”阿水说完,立刻恢复了开心地状态,“既然如此,我信你。那我立刻去买上些给卿妹子寄过去。”之后便高高兴兴地跑出门去。
其实时又卿的信寥寥数句,仅开头一句‘阿水,近来可好’与收信人有关,其余大都直接或间接的关乎前无,但即便是如此,阿水也已经心满意足。
时又卿是个明白人,她记挂着前无的伤,却不能直接给前无写信,因为前无必然不会回,所以她只好寄给阿水,阿水曾说自己受秋叔之托照顾前无,自然会把前无的消息带给她。
巧就巧在,程翊和赵诗林约的见面地点也是停云楼。程翊几乎确定莫长怀就是星罗所杀,但他没有当时就说破这件事。星罗是挑灯社的人,而挑灯社声名鼎鼎,能列入他们组织暗杀名单的几乎都是罪名确凿的大奸大恶之徒,前无也深深牵扯其中,如果说他们故意滥杀无辜,程翊自己心里都是不大能接受的。
他们一行人说完了正事从包房出来,下个楼梯的工夫,赵诗林抬眼就瞅见了正在一楼柜台前买茶叶的阿水。他开始觉得自己看错了,可越走近越觉得像,直到阿水回过身,赵诗林才敢确定,就是这个人,身材长相完全对得上。程翊瞄到阿水的时候,赵诗林已经抓着他的胳膊开始发抖了,嘴里说着:“那个人,就是那个人,就是他杀了老校长。”
阿水并没有买到想要的茉莉花茶,老板说缺货,下批货怕是要等上十天半月才有,阿水正在失望的时候,忽然肩膀就被一只手按住了,是白牙。阿水不明就里,就看到一个三四十岁的壮汉拦住了自己,另外一个清瘦的年轻人喊着要抓杀人凶手,而那个年轻人身边站着的,居然是认识的人--程翊。
阿水根本就没意识到那些话是冲他来的,他轻巧的一扭肩膀,就卸去了白牙的控制,未开口先是憨憨一笑,对着程翊说:“程师长,怎么是你,好些日子没见你了。”
赵诗林没想到程翊和阿水居然认识,但他相信自己的眼睛,“就是这个人,我不会看错的,是他杀了人,就是他。”他这边喊着,一楼的客人们都看了过来。程翊想,人应该是星罗杀的,但眼前这个人明显就是阿水,阿水和星罗是两兄弟长得本就一模一样,他也曾认错过,赵诗林认错人也是很有可能的。可没等程翊解释,茶楼一角,几个巡视换班喝茶的警察荷枪实弹地围了过来,他们本来喝饱了要去结账了,突然听到有人喊杀人,直接围了上来。
顺着赵诗林的指向,阿水突然就被五六只枪围上了。他看着程翊一行人,一脸茫然,但是并不惊慌。警察中的小队长上来问话赵诗林:“你说他杀人了?他杀了谁?你有什么证据?”赵诗林刚想回答,程翊朝朱泽使了个眼色,朱泽不动声色地踢了赵诗林一脚。赵诗林扭头不解地看着朱泽,朱泽默默摇头。程翊这时接过话来,“看错了。”
小队长也不是傻子,看这几个人神情怪异的,张嘴就说,“你们几个,全部跟我去警察局走一趟。”这是他们做事的风格,管你有没有犯事儿,先抓回去关起来,再叫人家里人出钱保释。
程翊看了他们一眼,再次给了朱泽一个眼神儿。
朱泽会意,先是把小队长拉到一边耳语几句,又塞了些东西在他手里。等转回头来,小队长便换了副面孔,“既然是误会,就散了吧。”说罢,便痛快地带人离开了。
赵诗林急地要去拦住他们,朱泽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等巡逻队走远了,赵诗林才被放开,他红着眼睛问程翊:“您为什么不相信我,就是这个人。”程翊刚要开口,就听阿水问赵诗林:“你说我杀人了,我杀了谁呢?”
赵诗林气愤地答道:“你不要装了,就是你杀了老校长莫怀长,我亲眼见到的,你还想抵赖。”
阿水觉得莫怀长这个名字有点熟悉,一时想不起来,只说:“我没杀他,你认错人了。”赵诗林仍坚定地指认他,白牙虽然从刚才胳膊被阿水轻易地卸力就知道这个憨憨并不好惹,却还是努力的挡着阿水的去路。
眼看茶楼客人们议论声越来越大,程翊觉得这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就想带着大家一起回他的住所把事情讲明白。但是,阿水想着再去别的地方买茶叶,不肯跟他们走,阿水不走,赵诗林也不肯走,最后还是程翊说自己家还有剩余的碧潭飘雪可以让给阿水,这才将一行人哄回家中。
程翊的住处是周振林早年间在南京置下的宅子,他跟夫人这次回来参加莫怀长的葬礼,也暂住在这里。
为了避免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程翊没有惊动周氏夫妻。
阿水终于想起来莫长怀这个名字他在星罗留给他的信里出现过,“是我哥哥星罗接了黄纸暗令,杀了莫长怀。”阿水说。
赵诗林半信半疑看着程翊。
程翊说道:“跟我推测的一样。星罗和阿水两兄弟长得极像,但是还是可以分辨的。如你描述的赤眼、长舌,那你看到的应该是星罗。”
赵诗林不解:“无论是谁,为什么要杀老校长呢?他是那么好的人。”
阿水看他红着眼睛哭得可怜,解释道:“黄纸暗令是挑灯社的一种杀人指令,用这种指令就不会给出执行者暗杀理由,挑灯社这些年来都用得很谨慎。但,总归是该死。”
“什么挑灯社?那是什么东西?他们有权利决定别人生死吗?国有国法,这不是草菅人命吗?”赵诗林对阿水的解释并不接受。倒是白牙说了句话,“如果是挑灯社的作为,那或许真的另有隐情呢。”赵诗林瞪着白牙,不懂怎么连他都不肯帮自己。
程翊拍着赵诗林的肩示意他稍安勿躁,“小赵说的对,国有国法,人命关天,谁也不能私自处刑,既然事关挑灯社,那事情的原委我们先找相关的人打听一下,看看那边能不能给个说法,之后再商量如何追责行凶者。”程翊的身份让他不得不去维护这个国家法制体系最后的颜面。
“那也要先把杀人犯抓起来。”赵诗林看向阿水,“你肯定知道那个星罗在哪里?”
阿水虽然被赵诗林指认、被拉到程翊住所对质,但他本人对自己的处境毫不担心,也不担心程翊所谓追责会不会影响到星罗。他看着眼前的茶水,碧绿的茶汤里飘着几朵雪白的茉莉,细细品一口,香气沁心,不愧是时又卿点名的茶。他放下茶杯,坦白地回答赵诗林:“我不知道星罗在哪,而且没人能找到他,我不骗人,程师长可以找前无核实。如果没什么事情,我先回去了。”阿水拿上了程翊给包好的茶叶刚要起身,就被程翊按住了肩膀,阿水扭了两下,却没有挣脱。程翊吩咐朱泽将赵诗林和白牙送回去,而他要亲自送阿水。
“程师长做事好周到,难怪前无都当他是朋友。”阿水舒服地坐在程翊车上,心里不住地感慨。
联络处二楼的一个房间还亮着灯,前无坐在桌子边,把一张字条点燃了,火光映进他平静的眼睛里,而后渐渐熄灭。
阿水开心地敲门进来,指指窗外,说:“有人找。”
前无打开窗户,黑色的汽车就停在窗户下方的路边。汽笛嘀了一声,车里的人朝他挥挥手。前无没急着下楼,把探到窗户边的柿子树枝拉过来,在一串红彤彤的柿子中拣了个熟得好的摘了下来,这个柿子在手中掂量几下,前无决定再摘一个。
程翊认真地看着他在楼上的动作,直到他如一只猫般轻盈地跳到地上,打开车门,坐进车里,将两个柿子塞进程翊的怀里。
前无没说话,安静地坐在副驾驶位上。程翊拿出一个柿子给他,他摆摆手,“都是给你的,俗话说,好事成双。”
程翊笑,而后轻轻地说:“问你个问题。”
前无点头。
“你说,这世上到底谁才有权利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呢?”
“因果。”前无毫不迟疑。
“你如何确定你做的每件事都是对的呢?”程翊继续问道。
“没办法确定。心之所向,不论是非,只循因果。”前无回答。
“你从来没有动摇过吗?觉得自己做的事可能是错的,可能没有意义。”
前无笑:“眼光放长远,这世界终究有尽头,此刻的一切都会湮灭,能有什么意义?可从细微处看,每个细小的机缘起伏都是因果错落,皆有指向。我双手鲜血难干、刀下亡魂无数,是该我承接的因果劫数,无从动摇。”
程翊轻笑,“我就知道你不会给我谈家国荣辱、民族大义。”
前无摇头,“说到底,还是心有所指才踏进这因果循环里,若不是为着人心清平,河山安宁,小渡子放在锁岚山生锈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