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歌》花满筛

65、第六十五章

　　十利进门的时候，就瞧见程翊坐在前无身边给他解说着一只手|枪，那人看向前无的眼里满满的都是笑意，丝毫没有军中将官的距离感。前无则披着被子摆弄着手里的枪械，像在把玩一个新到手的玩具。
　　到底喜姐心疼前无，发现前无浑身湿透地从外面回来，便亲自熬了姜糖水让十利给送过来。不随意打听是他们这行的规矩，任何事情，前无不说，喜姐也懒得问缘由。
　　十利因为晚上有固定的时间在房间里做晚课，没有目睹喜姐为难程翊的情形，但对程翊重伤前无的事，他也早有耳闻，只是现在看来，似乎传言另有隐情，当事人双方看上去感情很好的样子。十利乖乖地跟程翊打了招呼，并传喜姐的话让前无趁热喝了姜糖水。前无顺从地一口气干掉，却在十利告辞出门后，又灌下半杯温开水，嘶了口气抱怨道：“喜姐怕是把厨房所有的姜都放进了这汤里，也太呛了。”程翊笑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太妃糖，拨了糖纸喂到前无嘴里。前无眯着眼睛，细细嚼碎，浓郁香甜的味道立刻压制了姜糖水的火辣，他满足地摇晃着身体，顺口问程翊：“你居然出门还会带糖？”程翊没直接回答，只说：“你要是喜欢，那我下次再给你带。”其实糖果是某家小姐送给程翊的，说是国外带回来的东西，不是随便哪里都能买到。程翊出门时心思一动就带了两颗，想着也给前无分享一下，居然真的派上用场。程翊摸出另外一颗糖果剥开，在此之前，他甚至懒得去尝一口，但此刻看前无吃得开心，他居然有些好奇这糖果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让前无满足得像个孩子。前无毫不客气地倾身从他手上衔走了剩下那颗糖，程翊愣愣地看向空空地指间，倏忽而逝的温热湿润就像是错觉。前无仍然享受得摇晃着身体，程翊则心跳如雷却又不受控制地将指尖在嘴边吮了一下，只是若有如无的那么一丝丝甜味，无孔不入地填满了他整颗心，连同眼神都像被糖粘在前无的嘴唇上。
　　“你至于吗？吃你两块糖而已。”前无笑着，眼睛弯弯的，疤痕铺陈的脸上同时展现出天真和妖异。
　　“还给我！”程翊随口回了一句什么掩盖内心的动荡，脸皮下是绷不住的笑意。
　　前无眼睛眨眨，竟然回答：“行啊。”而后把还没嚼碎的糖果衔在嘴边，含混着声音：“给你。”
　　他自然是在逗他，他自然也知道他在逗他。
　　程翊本来只需做出一个嫌恶的表情，而后拉开距离，而前无则在此之后，心满意足地继续吃下这颗糖。好好的剧本都已经准备妥当。
　　只是，程翊脑子忽然就空白了，他的笑变成迷茫，就像被勾走了魂儿。糖果已经变形，水淋淋地横在洁白的牙齿间，浓郁的甜味儿铺面而来，他喉咙干燥得咽着口水，身体不由自主地凑上去。
　　前无就觉得程翊的脸忽然在眼前放大，本能地警惕让他抬手去挡。两人原就靠得近，他的手臂拦在了程翊的锁骨处，却没能完全制止程翊的动作，于是在牙齿被湿润的舌尖扫过后，糖果也被卷走了。
　　仿佛握住了一阵风，仿佛触摸到了一个梦，程翊觉得并不真实，但甜是真实的，坚硬和光滑也是，柔软也是。他顺着前无手上的力道退开来，并在前无皱着眉头扯起自己的衣领时，振振有词地抢白：“干嘛？是你要给我的。”
　　前无翻了翻眼睛，被怼得没话说，把程翊往旁边一丢，抬脚踹在他大腿上，狠狠地一下。但是程翊没有躲，忍着疼往前无身边靠近，小心地去拉他的胳膊。前无不说话，眼神里有些怨怒和嫌弃，眉头微微皱着，身体示意性地抗拒。他有情绪的时候，更像个普通人，鲜活生动的，让人有亲切的幻觉。
　　程翊陷在这幻觉里，将前无的胳膊扯过去。他摸了摸上衣胸口处的口袋，那有个小小的金属圈。他不知道现在合不合适，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合适，他早就做了这样一个东西，并预计会天荒地老也送不出去。但他没什么可怕的，反正人不会失去从没得到过得东西。
　　程翊默默从口袋里摸出戒指，慎重地放在前无掌心里。前无看着小小的银白色的指环，上面还有程翊没散去的体温，“这是干嘛？”程翊举起自己手上的戒指，理所当然地回答：“回礼。”
　　前无看着戒指，无奈地说，“这戒指说到底是秋叔送你的，不过经了我的手而已，你若回礼那也得回给秋叔。”
　　程翊答道：“我只承认秋叔给我个银元，戒指得算是你送的。”
　　前无迎着光端详，戒指表面做了磨砂处理，没有任何纹饰，只里侧有两个不起眼的小字。
　　“一往？”前无问道。
　　“是，”程翊微笑，“一往。”
　　前无问：“一往无前吗？”
　　程翊想了想，说道：“也可以。”
　　前无摇摇头，扬手一丢，“不需要。”
　　程翊接住，预料之中也不气恼，略略放低姿态说：“总归是我一番心意，你何必急着拒绝。”
　　前无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少来，装什么乖巧。”
　　程翊把戒指放回口袋里，长叹一声，“那就下次再说。”
　　一往，说起来便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劲儿。一往无前也很好，但眉头心上不知所起的，总是无处安放。

　　之后的几天程翊没有出现。
　　思齐中学校长莫长怀被不明身份的人暗杀之后，教育界要求政府务必尽快缉拿凶手。莫校长一生教书育人、扶贫济难，堪称德高望重，朋友、学生之中很多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猝然遭难，南京警务厅在各方的压力之下，不敢随意敷衍，调集了大量警力侦查此案，只是始终没什么头绪。
　　莫长怀曾是程翊父亲程跃海的至交，而且周振林和夫人也特意从上海赶过来吊唁，长辈们尚且如此礼敬，程翊更是不能怠慢。除了帮助安置莫家家属，还托关系帮思齐中学请来了另一位能力威望俱在的校长。
　　在陪同周氏夫妇参加莫校长追悼会的时候，程翊遇到了赵诗林和白牙。莫校长对赵诗林可算厚恩，他在灵前哭得比家属还要惨。看到程翊前来吊唁，赵诗林还恳求程翊一定要帮莫校长伸冤。侦查凶杀案是警察厅的责任，况且之前国党会议中行政院长遇刺一事，军警特宪各方人马互相推卸责任彼此之间已经矛盾重重，程翊想要了解警察厅的案件进展就更难了。而因为凶手作案手法熟练，没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痕迹，警察厅的也没有取得进展，虽然早早就出了悬赏的公示，也只收到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
　　吊唁之后，程翊扶着周氏夫妻上了汽车。赵诗林追出来拦下了程翊，说自己有一些莫校长被害线索想要告诉程翊。程翊看他认真的样子，猜想其中有什么隐情，便同意约在了一家茶楼。

　　当日晚，程翊一身便装赴约，朱泽腿脚刚能走动，执意要跟着。
　　赵诗林和白牙随程翊部队辗转的时候，一直受到朱泽的照顾，见面时，赵诗林先是恭恭敬敬地给程翊和朱泽两个人鞠了躬。
　　寒暄了几句之后，谈到正事。赵诗林说：“程师长，其实那晚，我看到那个人了。”
　　程翊问：“你看到凶手了？”
　　“应该是。”
　　程翊不解，“你跟警察说过吗？”
　　“说过了，可是他们根本不信我，说我为了要赏金扯谎。”
　　“你说什么了，他们不信？”程翊问。
　　赵诗林回忆到：“老校长子女常年在外，身边仅有一个管家照顾起居。老校长最近在完善旧教材，托我从所在的学校图书馆找几本书去给他参考。那天因为学校临时有事，我很晚才到校长家。我本来带了他要的书和自家做的一些熟货，结果校长只留下了书，却不肯收我的东西。我想着悄悄放在他家厨房里，因为之前校长常带我回他家单独给我讲课，所以我对他家还算熟悉。谁知到了厨房放下熟食，要离开的时候，就听到老校长屋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和老校长的呼喊，紧接着有大片的血溅到玻璃上。我当时吓得站都站不起来，隔着门缝，我看见一个人从校长屋子里走出来。虽然是晚上，但我看得清楚，那人身材高大，有两只血红的眼睛，还有半尺长的舌头。”
　　程翊听了，愣了一下。赵诗林以为程翊也不信他的话，赶紧发誓：“程师长，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真的看到了，如果我说得有假，让我明天出门……”旁边的白牙抬手捂住了赵诗林的嘴，没让他继续说下去。程翊也示意赵诗林别着急，他没有不信。只不过根据赵诗林所言，红眼长舌，身材高大，下手凶狠，稍微核对一下时间，程翊脑子里已经迅速锁定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