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我自知》萧落木

4、第 4 章

　　自那个夜晚以后，苏自得似回到过去一般，又开始对砚君的起居不闻不问。偶尔两人恰好碰面，苏自得对他也只是微微点头示意，虽不似之前冰冷无情，却也冷漠如同陌路人

　　砚君遭此变故，一夜间长大了许多。对于世间的冷漠炎凉也就见多不怪了。况苏自得本身就是一个自制内敛到阴沉的地步的人,所以砚君也并不强求什么

　　此番砚君来投奔的，是他的姑姑，也正是自得的母亲琴月。

　　琴月是个生性淡薄的人，不论是自得还是砚君，她都只是冷冷处之，与她完全相反的，则是她来苏府暂住的侄女琴幽然。琴幽然本就是一个国色天香的女子，又兼得性情如火，活泼可爱，更是深得人们宠爱，连一向淡然的苏自得也对她表现出了少有的温柔。

　　武林又起纷争，苏家再度派出苏自得去解决。苏自得一语不发地收拾了背囊隔日就出发了，留下幽然一个，幽然本就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子，一时无聊极了，便找砚君一道玩。砚君虽然和琴幽然年龄相仿，但他却因为他的经历有着与年龄所不符的深沉和内敛，和琴幽然并不太合得来。每次他都是静静地看琴幽然一个人瞎折腾，气得幽然跳脚，直骂他‘木头’。砚君听了也不生气，还是安静地看他的书。家里发生了那样的变故以后，很多事他都看轻了．

　　晚上，砚君却失去了白天的沉敛，总是被接连不断的噩梦惊醒。梦中总是有血肉模糊的哥哥和家人，要拉着他一同归于虚无。

　　又是一个血淋淋的梦，从梦中醒来，窗外柔和的月华软软地披在他泛着冷汗的肩上。多少次了？独自从这样的梦中醒来，而亲人，却已经都不在了。

　　一道墨影从他窗前一闪而过。

　　死亡线上挣扎求生存的经历养成了砚君如同猎豹一样的警觉与敏锐，他不着声色地披衣起床，轻轻追了出去。

　　黑影灵巧地晃了几个湾，消失在长廊尽头。砚君稍稍迟疑了一会，还是尾随而上。

　　走廊尽头的一间厢房燃起了一星火光，黄晕的光在窗纸上投出了一个俊朗的剪影

　　“谁？”屋里的人极度警觉，离砚君尚有一段距离便有所察觉。砚君听出了是苏自得的声音，并非盗贼，于是决定离去，刚要离开屋门无声地打开，一只手以迅雷之速掐住了砚君的脖子。砚君无奈地转头答道

　　“是我”

　　苏自得的手稍稍放松了一点，声音中已敛去了杀意，只余下冷漠与不悦

　　“为什么跟踪我？”

　　“我还以为是来了盗贼……你既然回来了，又何必从后门偷偷潜进来？”

　　苏自得似乎考虑了一下，冷冷道

　　“也罢，是你看见了，随我来”说着一把将砚君拉入了房中，一挥手，房门便轻轻关上。

　　屋里晦明的灯光下，砚君不由倒吸了口冷气：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此刻的苏自得了。一袭蓝衫被划了好几十道裂口，渗出的血将衣服染成诡异的紫色，腹部还有一个极大的剑伤创口，鲜血正不断从伤口涌出，苏自得关上门后便不再理会砚君，独自运气调息，待他再次睁开双眼时，砚君已经拿着一捆纱布和几瓶伤药在一旁静候了。

　　苏自得懒懒地打量了他一眼，说

　　“很冷静嘛，这样都不会害怕吗？”

　　“麻木了”

　　苏自得点点头，小心地褪去上衣。衣裳褪下，他身上的伤口显得更加狰狞可怕，有些地方甚至因失血过多开始泛白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偷偷回来，受了这么重的伤不找大夫，我的能力有限，你将就吧”

　　苏自得点了点头，任砚君为他的伤口上药并包扎。许久，他叹了口气说

　　“以前总是如是和己知帮我包扎伤口的”

　　砚君静静听着，并不说话

　　“想想他们也已经死去好久了……我又不是神，怎么可能不受伤……太苛刻了……”自得顿了顿“不过你知道这些剑是谁捅的吗？君傲龙，就是他！不过他现在大概已经和他儿子团聚了”

　　砚君淡淡地看着他，自得一挑眉

　　“怎么，我替你们家报了仇，你一点反应也没有么？”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计较呢？已经回不到过去了……不论生与死，都不再有任何意义了”

　　“没有意义了？哼，你也和你哥哥一样，开始倒戈了么？”自得嘲弄似地说

　　砚君轻轻摇了摇头，目光哀伤而空洞，声音飘渺得似从地狱传来

　　“如果可以，我宁可放弃一切来换回哥哥……什么仇恨，什么报仇，比起哥哥而言毫无价值。可是已经太晚了……太晚了……哥哥再也回不来了”

　　这样的砚君，让苏自得的心不由一痛：多么相似呵！曾经的己知，也是这样望着自己，轻灵的双眼忧伤而空洞

　　哥哥再也回不来了吗？原来那个会为我吹箫的哥哥再也回不来了么？

　　回不来了，很早很早以前，自己就已经亲手将那个自得埋葬了，埋在心底

　　砚君看着窗外鬼魅似的树影，似在自言自语

　　“好久了，每个晚上都会梦到哥哥血肉模糊地站在自己面前。他看上去好难过的样子……”他伸出双手，仔细观察。白皙的手上很干净，但砚君还是使劲地搓着，似要蹭去什么似的“看这双手，好脏，不论怎么洗都还会有血的味道……看，上面满是罪恶的痕迹，是将哥哥推向死亡的罪恶的痕迹”

　　那种厌恶的感觉，无法摆脱去的罪恶感，将至爱之人推向死亡的无奈和残忍，亦时时折磨着自得，这样的感觉，他太熟悉了

　　心中一动，苏自得不顾身上的伤口，轻轻拥住砚君，柔声安慰他

　　“……不要再想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哥哥……他会恨我……恨我……恨我害死了他”自得温暖的怀抱，宽厚而舒适，给人以安全和放松

　　自得轻轻抚着砚君的发顶，低声说

　　“如果他不原谅也没有关系，就算背负着恨也要活下去……活着，等到他原谅你的一天……相信我，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恨，终有被代替的一天”

　　安心的话语，安心的味道，在这样的怀中，安心得让人入睡。自得没说什么，他温柔地抱起砚君，将他轻轻抱回他的房间，并细心地为他盖好被子。然后，幽幽叹了口气，反身没入门外的黑暗中

　　床上，砚君睁着双眼，眼中泛过一丝柔情

　　苏自得，大概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