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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倒春寒 ...

  •   “阿初。”听到呼唤,阿初停下脚步转身笑意盈盈地看着渐行渐近的大少奶奶。筱蝶的目光被阿初手上捧着的一个木匣子吸引过去。

      “什么宝贝,这么小心?”阿初忙打开了那匣子,托到筱蝶面前,里面只是一叠见黄的字纸。筱蝶好奇地拿出最上面一张。“五味子,当归各半两,麻黄,干姜,桂心,人参,紫菀,甘草各一两,款冬花,细辛各三铢,大黄一两半。。。这是?”

      “以上共十一味以水二升半煮取九合,去滓,小儿六十日至百日一服二合半,一百日至二百日一服三合,其大黄别浸一宿下。治小儿风冷入肺,上气气逆,面青,喘迫咳嗽,昼夜不息,食则吐不下方。”筱蝶把手里的纸正正反反检视了一遍,再看阿初时眼里多了一份惊喜。

      “都在你脑子里了?阿初你真了不起!”阿初不好意思了,垂下的浓密眼睫盖住了含笑的双眸。

      “这是熟方,有些生僻的我怎么都记不住呢。这不是一大早的,师父就让师兄给我送了这个来,说是等老爷什么时候准我回诊所了要亲自考问呢。”筱蝶知道阿初说的是夏大夫。

      “师父?你不是没拜师吗?”

      “没拜。您知道夏大夫那个人的,一开始我们只是开玩笑,后来一直这么叫着就顺口了。。。”

      “阿初。。。我好久都没听你叫我姐姐了。”走廊上并没有其他人,阿初还是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

      “大。。。少奶奶,您是想念阿毅少爷了吧?其实您可以常常请他来这里玩的。”筱蝶的笑里已经含了苦涩,这段时间日子过得昏昏惶惶,竟连阿初都这般生分了。

      “你也是我弟弟啊。。。”阿初不敢看筱蝶的眼睛。

      “对不起,万一我叫顺口了会很麻烦的。还是。。。该怎样就怎样好些。”筱蝶觉得胸口像是压了块大石头,石头下一团火焰急欲冲破那桎梏喷薄而出,沉闷的疼痛让她四肢百骸都发出无声的呐喊。她努力忍着调整了气息,依旧和颜悦色地对着阿初。

      “春天了,外面也暖和起来,阿初陪我到后园里走走好吗?”阿初犹豫了一下。

      “如果菊儿姐姐正忙着,我替您请小姐来吧,到底方便些。”眼看筱蝶脸上渐渐失色,阿初赶忙改了口。“我。。。放下东西马上就来。”

      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连着暖了几天,草木就泛起一层青绿,好像晚了就赶不上这一茬了似的。阿初跟着筱蝶走在通往莲池的甬路上,顺手捞起垂柳嫩绿的枝条,用心体会着那令人心动的柔滑手感。

      “都绿了呢,真好。”筱蝶的声音却是恹恹的没有活力。

      “就怕一场倒春寒。”阿初怜惜地看着她的背影,不到一年工夫,那个热情活泼,气度大方的筱蝶姐姐已经沾上了暮气。这座大屋会带给人无形的压迫,阿初早已经习惯成自然了,只有像筱蝶这样全新的植入者才能在短时间内完全感受到那种向下的力量。筱蝶感觉到身后阿初的反应,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阿初,上次带你去看画展的事。。。对不起。”阿初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释然地笑了。

      “看您,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我早忘了。大少奶奶也别挂在心上了。”筱蝶连一丝苦笑也挤不出来。

      “终究是我的错,却都着落在你身上了。阿初,你就没有一点怨气吗?”阿初笑得弯起眼睛,眉目中流转的温暖让筱蝶不知不觉地沉醉其中。

      “这有什么,我不是还得了假吗。姐姐总这样思前想后的会变成老太太的。”筱蝶知道阿初是为了让自己宽心,可听到那个久违的字眼还是让她心里一触,眼眸中浮上一层雾气。还是个大孩子,却得装着成全所有人的心思,可他自己呢?

      “阿初,大少爷不大跟我提起,但我也知道你过得不容易。真是好笑,本来想着让你多个依靠,结果却是给你添乱。你。。。没想过换个活法吗?也许。。。一切都会不同。”阿初忽然想起了跃春,那个远在天边如同兄弟般的人。书桌抽屉里躺着跃春寄来的预科课本和入学申请表,前者他已经翻得卷了边,后者却被他推进抽屉深处,再没勇气拿出来看看。阿初床头的小柜子上摆着那张跃春站在校园中爬满青藤的钟楼前笑得意气风发的小照。多少次捧起来看去,那里面分明是两个人,高扬着同样青春洋溢的脸比肩而立,笑容中显露舍我其谁的自信。可是。。。跃春可以把这份飞扬的光彩与自己分享,而自己又能传递给谁呢?大少爷吗,那个最亲近的人。只怕自己的背叛轻易就撕毁了他的信任和亲情,难道还能狠心向他的伤口上撒盐?而背负了内疚的幸福还能成其为幸福吗?

      “我不知道有谁能真正过得容易,其实我已经很幸运了,有干娘和大少爷,现在又有了您,都是真心待阿初,真心对我好的。我不想漂零人海做个孤独过客,能一直跟着你们就很满足了。一辈子,怎么都是过,有可依靠的人在一起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筱蝶的童年是在不知道能否与父亲团聚的阴影下渡过的。亲族长辈含着一份歉疚,无时无刻不是热心热脸地相处着,帮衬着那个拖儿带女独守空闺的苦命女人。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筱蝶渐渐读懂了那热诚中夹杂的同情甚至是怜悯,理解了被大家庭环绕的母亲在暗夜中发出的难以抑制的低泣。自己和阿初对亲情的渴望是一样的,只是阿初这一份渴望更含了种艰难的卑微在里面,让筱蝶的心止不住地发疼。

      “阿初,无论将来怎样,我希望你能了解,在这个世界上有人活得很不一样。人人平等,心怀大同,享受和平,活得有尊严,有希望。总有一天,我们也可以像那些人一样。当然,那样的日子不会从天而降。也许你,我都看不到那一天,但我相信那一天一定会来,那是值得我们为之而努力付出的。”对于这样的理念,阿初并不觉得陌生,甚至有过憧憬,但从筱蝶嘴里听到这些还是让他害怕。

      “大少奶奶,我相信人要努力,要付出才能过上好日子,太平日子,高高在上的老爷们不会慈悲地恩赐下来。但我不相信什么主义,那是要吞噬生命的,普通的善良的人的生命,会让更多的人伤心。大少奶奶如果真心爱护大少爷,请您。。。求您丢了那些念头吧。大少爷把您看得比他自己的命都重,您一定也不舍得让他担心吧。大少爷对我,不只是主人,还是兄长,是师尊,阿初只想看着你们平平安安地,相亲相爱,携手到老。能那样的话,让我做什么都行。”看着阿初红了眼圈,筱蝶心疼得不知所以。

      “阿初,傻阿初,大少爷有你这样的兄弟难道不是他的福气吗。你的心思我知道了,有些事你还不懂,可我相信你早晚会懂的,因为真理存在着,无法掩盖,也无法逃避。”阿初默默跟着筱蝶缓步前行,周围的旖旎春色已经失了颜色。也许,真的会有一场倒春寒吧。

      “怎么回事?你们这样喧闹,我在走廊上都听到了,成什么体统。”三太太看见面沉似水的荣太太不请自来赶紧把攥着的掸子丢到沙发后面,抬手抽出腋下丝帕,做张做致地红了眼圈。

      “对不住太太,扰您清修了。都是这个不知死活的丫头,可气死我了。”荣太太转眼看看沙发前跪着的小凤,涕泗纵横的一张小脸上指痕依稀,半露出来的小臂上杂沓陈列着鸡毛掸子留下的印迹。

      “阿弥陀佛,小凤不是才进府半年多吗,有什么规矩不清楚你好耐心教她,怎么不顾身份亲自动起手来?”三太太搀着太太坐下,一副从头道来的意思。

      “这丫头手脚毛糙,我不过顺手拍了她几下,她倒哭起来没完,还说我待她不公什么的。一个斗大字不认识一升的乡下丫头,居然教训起我什么公平不公平的,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我气得正打着问呐,敢情都是在大少奶奶的识字课上囫囵吞枣学来的。太太,这是要造反啊!这下人都要骑到主子头上了,打也打不得,说也说不得了,您说我能不气吗?我在这三房里可活不成人啦!”荣太太强自忍受着那直冲耳膜的尖厉声音,眉头拧成一个团。又是筱蝶,这事情一件接一件的,怎么就没个完呢。

      “大少奶奶人呢,请她来三房这里说话。”跟着太太的人赶紧上前回话。原来是自己昨日里准了大少奶奶带着阿初去震旦大学和林家少爷打网球去了,午饭肯定得在外面吃,怎么也得半下午才能回来。太太抬手按了按两边发胀的太阳,真是忘得死死的了。

      “小凤先锁到后院柴房里去,等大少奶奶回来马上报给我知道。三姨娘你也别闹了,我总要还你个公道的。”三太太口里称谢起身送太太回房。这回可真不能怪我,自己撞上山门的嘛这不是。

      正此时,阿初正对着攻势凌厉的阿毅发愁下一个球是该冲上去接起来呢还是躲一下。

      “阿初,跑动啊,跑起来,等球砸你身上呢吗?”这个阿毅,人大大咧咧不说,嗓门也这么大,怕别人听不见吗。阿初紧张地看看左右场地上追着球上下腾挪的人,幸好根本没人注意到自己这个生手,只有坐在场边休息的大少奶奶已经笑得红了脸。筱蝶见阿初向自己投出求救的信号,急忙向弟弟挥挥手。

      “行了,阿毅,别折腾阿初了,快都过来休息一下。”阿毅下到场边时看见姐姐拿着帕子正给阿初擦汗,一下一下的,很仔细。

      “姐,你知道跟不会的打能累死人的。这个阿初笨得来。。。球都捡不赢。喂,姐你也心疼我一点,是我汗出得更多好不好。你成了人家太太,连我这娘家兄弟都嫌弃上了。”筱蝶从桌上冰桶里抽出一支棒冰塞在阿毅嘴里。

      “快堵上你的嘴,除了抱怨就是抱怨,有女孩子喜欢你才怪。”筱蝶又拿出一支棒冰放在阿初手上。禁足日久,阿初的脸色已见苍白,身体也仿佛生了锈一般滞涩,更别提那总也脱不去的拘谨。和阿毅坐在一处,一个张扬,一个内敛,这样的差别让人过目不忘。

      “阿初,快吃支冰降降温。”阿毅的嘴几乎撇到耳根去了。

      “阿~初~,快~吃~吧,是酸的。”三个人都“噗”地笑出来。“好了好了,阿初我开玩笑的,你别介意啊。我整天在学校里给修女嬷嬷们看得死死的,回家是一派冷冷清清。唯一一个知冷知热的姐姐又给你家大少爷掳去了,我这日子过的不要太辛苦啊。你们好不容易想起我过来玩玩,就容我装个疯卖个傻吧。”阿初看着眼前的男孩子,差不多的个头,比自己壮实些,麦色的肌肤被一层细汗罩着,在初夏的阳光里闪着健康的光泽。阿毅年长一岁,在震旦读一年级。出身书香门第,人又敏而好学,热爱运动,喜欢交友,“天之骄子”这四个字好像就是为这样的人而存在的。阿初默默地咬着手里的棒冰,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机会,如果。。。隐约中,阿初仿佛看见大少奶奶抬头向钟楼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与阿毅交换了一个眼神。细看阿毅时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也许是自己看错了吧。

      “阿初,休息好了没有?我们再来,总要有第一次的,我也不是生来就会打,你那么聪明更不在话下了。你需要的就是一点时间,一点练习。要是有兴趣的话就常来,我包教包会还不收学费。”

      也许是身体活动开了,或者是面对这样热情的教练而放松了心防,再上场时阿初已经适应了很多。虽然还谈不上什么技巧,他只盯住了球打,前前后后地跑得个不亦乐乎。怎奈还不知道如何掌握落点,只要把球扣过网就算大功告成,结果倒是阿毅捡球的机会更多些。

      “不错,阿初,就这样打!。。。注意落点。。。杀人啊你,往哪儿打呢!。。。”阿初一边道歉,一边开心地笑着。这么快,自己就已经喜欢上这种运动了,以后一定得拉大少爷来试试,他太需要户外活动了。趁阿毅捡球的空当,阿初回身看向大少奶奶坐的地方,没有人,也许去盥洗室了吧。又打了几个回合,阿初那不合常理的球路已经把阿毅吊得七零八落的了。阿初再回头,大少奶奶坐的地方还是空空的。一种不安的情绪慢慢笼罩上来,盥洗室就在球场边,不该去那么久。

      “阿毅少爷,休息一下吧。”正要下场,没想到阿毅还没完了。

      “不行,我是教练还是你是教练?我还没叫停呢,继续!”阿初不情不愿地做好预备动作,心思却留在了球场外那把空椅子上。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阿初打得完全没有章法,任凭阿毅哇哇大叫也是无力回天,气得他摔了一次拍子可就是不让阿初下场。

      “阿毅少爷,真的不能再打了,大少奶奶去了很久,我得找找她去。”

      “放心,这里她比你熟,走不丢的。哎。。。你别走啊。。。”阿初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他把球拍夹在腋下向阿毅拱手致歉,脚步却是毫不迟疑地退向场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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