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天碧水》负喧琐话

9、飘絮

　　大都的春天来得比我住过的地方都要早，在这里待了三年我才渐渐习惯。当杨柳飘飞的时候，我总有一些怔忡，看着这些无根的绒球随风游荡，我就觉得它们像我。
　　何处是归程？
　　法师死了，我的家也没了。
　　这些年我住过好多地方。父亲刚去世的时候，我被朝廷派来赐死父亲的钦差带往大都，还在路上，就传来消息：格坚汗硕德八剌在南坡店被他的政敌铁木迭儿的余党也先铁木儿等刺死，年仅二十一岁。
　　听闻这个消息，朝廷派来的这些人立刻陷入慌乱当中。改朝换代，多么重大的事，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如何，一路上，人人都是惶惶不可终日。我在张掖曾听得人们议论，格坚汗颇得士人之心，他任用“蒙古儒者”拜住为相，推行新法，罢黜冗员，减轻徭役，百姓对这位少年天子抱着很大的希望。不过看来，蒙古的贵族们却是恨他入骨。现在想来，政治、权利，是这样的波谲云诡，可当时我却只想到，要是他早点死，我的父亲是不是就能活下来？

　　到了大都，没有人在意如何安置我。是仁钦坚赞老座师把我接到了他那里。他对我很好，尽力细心地照顾我，还让跟着我来的格桑曲珠大叔和德吉大婶和我住在一起。这是一段相对平稳的日子，我尽可以在一片安静中思念我失去的亲人，慢慢从麻木的痛苦中挣脱出来。我答应法师要好好活着，我一定要做到！不过我早就从生活中学到；世事无常，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数就会降临到我身上。

　　九月，大臣推按梯不花和也先铁木儿等人在龙居河（内蒙古克鲁伦河）畔，拥戴忽必烈的孙子也孙铁木耳为帝。第二年，他改年号为“泰定”。
　　讽刺的是，皇帝的龙椅坐稳后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捕杀了自以为有大功的也先铁木儿。很可笑，不过与我无干，反正没有人来理会我就好。可是不幸再一次降临，仁钦坚赞老座师在这一年的冬天病逝了。这里没有了我的立足之地，那么我该到哪里去？没有人知道该不该向皇帝报告我的存在，也没人敢放任我自由离去，我的处境变得异常尴尬。有人说让我住到赵家人那里去吧，合情合理，那时大都的赵家就只有两年前病故的翰林学士赵孟頫\的后人。
　　于是有一天，我被送到赵府门口，刚刚下过雪，天地一片白茫茫，寒可刺骨。送我来的喇嘛门去敲门，说明来意。半晌，一个中年人迎了出来，面容清雅，神态恭谨。我的心可笑地跳了起来，这是我的亲人吗？身体流留着一个祖先血液的亲人？他，会收留我吗？我会再有一个家吗？他开口了，我听着，心冷了。人家倒是很客气，说是瀛国公乃是有道的高僧，他的女儿也是高贵之人，朝廷早晚自有安排，他们不敢随意安置。碰了一个软钉子，我就这样呆在了大街上。帝师府的喇嘛们不想带我回去，又不敢放我，赵家的人不敢收留我，又不敢得罪喇嘛们，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对方也不好发作，双方僵持，情景端的是尴尬无比。
　　围观的人渐渐多起来，议论纷纷，赵府门前的路有些堵塞。我的心沉了又沉，引人注目，这是我最不愿意的事。
　　“前面的，麻烦借光，让让道！“一辆马车不知什么时候被堵到了路上，车夫大声地吆喝着。声音虽大，倒也客气。我却知道不好。自从新皇帝即了位，对喇嘛们的礼遇是越发的高了，他们本就声势煊赫，现下越发的飞扬跋扈起来，京城里没人敢惹。见这车上套的马倒是不错，但车身装饰朴素，不像什么权贵之物，这个车夫的胆子真是够大的。
　　喇嘛们正一肚子没好气，见有人敢招惹，自然是满腔怒火都要撒在那车夫身上。其中一个几步走过去冲着车夫就是一耳光，那车夫吃了一惊，倒也不躲，举手就架住了来掌。这下可是捅了马蜂窝，喇嘛们一拥而上，就要大打出手。车里传来一个低沉但威严的声音：“这是干什么！”车帘一挑，下来一个中年人。这人身材中等，却是一身的精悍之气，若非面色有些发黯，真算得上英武过人了。见了他，喇嘛们都收了势，脸上显得颇尴尬，纷纷举手为礼，嘴里也说着客气的话，领头的赶紧走上来道歉：“大人，不知是您，多有得罪！”
　　那人也不生气，客气地寒暄了几句，便道：“大师们围在这里做什么？”
　　“唉，大人，木波讲师的女儿住我们那里，您是知道的。现在帝师升天了，我们不好留她，又不知该不该报给圣上，只好把她送到赵家来，可他们又不收，这不就僵在这里。”
　　那人皱了皱眉，眼光落到我身上，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打了个冷战，不是因为冷，他审视的目光让我非常不舒服！
　　他刚要说话，车里又急急下来一个人：“瀛国公的女儿在这里吗？”见了这人，我松了口气。苏天爵，仁钦坚赞老座师的朋友，我刚到大都的时候，经常会见到他，我觉得似乎法师生前和他也有些交情，因为他对我一直颇照顾，不但常来看我，还总会带一些应用之物给我。去年他被派出京公干，座师去世的时候便没能来吊唁。
　　他一眼看到我，赶忙走到我身前，关切地问：“悲歌，你还好吧？”
　　我点点头，眼里浮起一层水汽，低声道：“苏先生，我没处可去了。”呵，燕悲歌，你也会博取同情了呢！
　　他顿时满脸不忍，想了想，回身对那个中年人说：“大人，我想让这孩子暂住在我家里，不知可否？小小年纪，实在可怜，我和帝师老大人一向颇有交情，他生前很看顾这孩子……”
　　那人一笑，打断他：“难得苏大人这样悲天悯人，就这样吧。各位大师意思如何？”
　　喇嘛们面面相觑，领头的说道：“苏大人愿意照顾自然是好。只是，若有一□□廷问起……”
　　那人一摆手：“我来办。”
　　就这样，我住进了翰林学士苏天爵的家。只是我没想到，那天也算帮了我的那个中年人，燕铁木儿，竟是我一生最大的敌人！

作者有话说

　　上个月在忙收拾房子搬家，都快挂了，也没时间写文。刚刚搬好，只能写点贴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