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天碧水》负喧琐话

4、帝胄

　　又见到和世剌我高兴得要命，巴不得佛学考试赶紧结束，好把他来的消息告诉法师。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觉得他肯定是这世上最英武的人。那时候他身边有很多勇士，都比他年长，但都没他威风，他们都听他的话。他在大寺停留了好几天，他和法师和其他大喇嘛们说什么我是不知道，但闲下来的时候，和世剌经常让他的手下远远地跟着，自己带了我去骑马。以前我从来没骑过马，又兴奋又害怕，和世剌见我激动的样子就忍不住笑，不过他可一次也没让我摔下马去。我琢磨他对我这么好，可能是因为我一见他就傻傻地问他是不是佛爷转世。当时大家都呆掉，可是这不能怨我，寺里有一幅我从小就喜欢的壁画，画的是佛爷化身武士惩治恶人，那个武士和和世剌像极了，我是真的以为佛爷显灵了。法师让我管他叫王爷，他却让我叫他名字好了，我就老实不客气地“和世剌、和世剌”地叫，他则叫我“金眼睛”。
　　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穿康巴人的衣服，还不想让人知道他来了。
　　法师回来后我把和世剌来的事和他说的话告诉他，他有点吃惊，但没说什么。我开开心心地等第二天的到来，好再见和世剌。

　　吃过晚饭，叶兑没说什么就回他住的地方去了，我就坐在屋里等啊等。不知道等了多久，等到我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了，靠在法师的身上直打盹。睡意朦胧中，好象有人进来，和法师低声地说话，我想睁开眼，可是真的是太困了，迷迷糊糊的还想，等我睡一会再起来跟和世剌说话吧。
　　等我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一早。法师说，和世剌已经走了，不过他留下一把匕首给我当礼物。那是一把很漂亮的匕首，壳上还镶着漂亮的宝石。我还是很懊恼，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法师又郑重地嘱咐我不要说见过和世剌。我答应着，不过真是奇怪他们干什么这样神神秘秘的。

　　今天我们就应该回北寺去的，法师却让叶兑带着我在这里再待三天，他自己先匆匆的走了。这天晚上，格桑曲珠大叔和德吉大婶都来了，说是法师让他们来陪我，然后让我们一起回去。真是古怪地很。

　　当我们回到北寺，再看到法师，吓了我一跳，才三天不见，他变得憔悴的吓人，简直和去年阿妈去世的时候差不多。我的心里一阵慌乱，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然后就听法师说，尼玛，我的弟弟，死掉了！

　　我觉得身体里住进了一个鬼怪，害得我喘不上气来。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到自己登上了嘉措拉山的顶峰，正快活地一边跑一边大叫，脚下突然裂了一个大口子，我就一直往下掉，吓得我醒了过来，好半天也没缓过劲，还以为梦中那个大黑洞还会把我吞噬下去。
　　真希望现在也是在做梦，梦醒了，阿妈会回来，尼玛也会回来。
　　要不然，让我也死掉算了，我们就又能在一起了。干吗让我这样孤零零的。我开始怨恨南寺，每次去那里都会有不好的事发生；我甚至开始有点怨恨法师，他要不是法师，就不用去南寺了……不，我不能怨他，我不知道我该怨恨谁，该怨恨什么，可我总得有一个发泄愤怒的对象，不然我会被身体里那个鬼憋死。我开始恨自己，要不是我总想去看热闹，阿妈生病的时候我就可以守在她身边，尼玛说不定就不会生病，更不会死，一定是我的错，一定是！
　　我现在喜欢一个人待着，呆呆地出神，但也不想什么，德吉大婶看我这个样子就总是掉眼泪。其实哭什么呢，我小小的天地和以前已经不一样了，没什么值得为我掉眼泪的东西。
　　我不喜欢夜晚的到来，我害怕睡觉，因为总做一些可怕的梦，醒来又记不清，就是觉得可怕。于是夜里我就游游荡荡，尽量少睡。以前我有点怕黑，特别怕月光下的那些黑影，现在倒觉得有趣，我的影子在地上拖的长长的，可不就像个鬼嘛。尼玛小小的摇篮还摆在原来的地方，可是人已经没有了，我推了堆它，“吱吱”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有些刺耳。还留着它干什么呢？我摇摇头，摇回我眼里涌上的泪水。我再也听不到他奶声奶气地叫我“达瓦，达瓦”，这是他会叫的第一个词呢。
　　“我马上就去睡了。”我回头告诉叶兑。我知道他在那里，。我开始夜里游荡的第二天他就发现了，然后这几天他就一直在旁边跟着我，也不说话，我什么时候去睡，他才回去。有一回我从梦中惊醒，他居然就在我身边，那天晚上他一直握着我的手，我倒是一下睡到天亮。
　　他突然走过来，抓住我往外走，吓了我一跳，这是怎么了。月光照在叶兑的脸上，他一副很生气的样子，眉毛都皱到一块去了。
　　叶兑拉着我往法师的屋子走，我开始挣扎：“你干什么，法师都睡觉了，我现在就回去睡行不行，晚上我再也不出来了！”
　　“你跟我走！”他低喝了一声，门都不敲就拽着我闯了进去。
　　屋子里没有点油灯，可是法师却也没有睡。
　　叶兑拉着我冲到法师面前，把我向前一推：“您看看她，都瘦成什么样子了，她连觉都睡不好！我知道您担心她，可是光担心有什么用，您还不肯跟她说实话吗？”
　　我看不清楚，可是我感觉得到，法师一定在定定地看着叶兑，然后他又定定地开着我。
　　没等法师开口，叶兑又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尼玛根本就没有死！”
　　我抖了一下，腿软的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叶兑感觉到了，赶紧两手扶住我，他的话并没有停：“是那个人对不对，那个在南寺时来拜访您的人，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您把尼玛交给他了是不是！”
　　和世剌？真的吗，尼玛还活着？我扑到法师的怀里，带着哭腔问：“真的吗？他活着吗？叶兑说的是真的吗，他让和世剌带走了？”
　　如果叶兑听到和世剌的名字感到吃惊，他也没有显露出来，他还是继续催促法师：“法师，我知道您不想让达瓦太早知道您以前的事，您想让她简单快乐的长大。可如果您现在不告诉她真相，她会折磨死自己的！您的身世不是秘密，她早晚会知道，现在告诉她吧，告诉她您为什么让人把尼玛带走！她不小了，她会明白的！”
　　法师用颤抖的手搂着我，我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我想知道，尼玛到底是不是活着，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法师开口了。
　　“是的，尼玛还活着。对不起，达瓦，我骗了你，我会把一切告诉你。但是你要记住，对于别人来讲，尼玛就是死了，不管会有什么人怀疑，这一点不会改变！”

　　叶兑听法师这样讲，轻轻地舒了口气，他转身就要退出去，法师抬起手止住了他：“你留在这里吧。”
　　叶兑默默地坐在我身边。清朗的月光照在我们三个人的身上，有一种古怪的凝重。
　　法师低声地讲起了他的故事，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他一直讲到天色发白，一个帝国的衰亡过程展现在我的面前，一些我原来弄不懂的事情逐渐明朗，而我茫然懵懂的童年在这个晚上结束了。

　　我的父亲，萨迦寺的总主持，法号合尊法师，又称木波讲师，被众人景仰的大喇嘛，竟然曾经是中原亿兆生灵的君主，宋朝的恭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