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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初月如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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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丹上京城北,扎毡帐无数,驻契丹皇帝耶律宗真御帐亲军——窝笃碗斡鲁朵。
这片平日里就连望一望都会被肃杀兵戈之气所伤的地界,却在此时上上下下的,都盈溢了暖烘烘的喜气。
窝笃碗斡鲁朵都部署、齐国王萧惠,将在今日迎娶秦晋国大长公主——耶律严母堇。
众将皆得赏赐间,只有一火头军老汉在军中四处打听:“看到小郡主没有?”
众将士调笑:“迪烈老汉,小郡主去找新阿妈了,你可着急什么?”
迪烈也就往四十来岁,只是半生苦难尽刻在脸上,须发竟也白了,看起来竟像比那实际的岁数,老了十年往上。
他挥着拳头与那和他说话的小厮言道:“不要胡咧咧,让小郡主听见,心里伤心呀。”
“有什么可伤心的,我要是也能凭空落下一个做长公主的阿妈,我还赶不及的去给她□□趾头嘞!”
话音未落,便觉得自己右脚踝被什么东西卷上,一个愣神间,已被拖倒啃了个满嘴泥,正骂骂咧咧的要往起爬,便觉脊背被人牢牢踩住,仰头看,心里暗道一声不好,忙挤眉弄眼的给迪烈使眼色。
迪烈笑呵呵的看着那个小姑娘,见她气哼哼得拿着手里的长鞭手柄去敲那踩在脚底的小厮:“臭东哥,满嘴胡嚼些什么呢!再说一遍来听听。”
东哥满嘴讨饶:“小郡主饶了小的吧,今儿晚上东哥去给您烧洗脚水!”
小郡主“噗嗤”一乐,仍是在他脑袋上敲了两下,才放他起来。
东哥一骨碌爬起来,仔细端详了小郡主,见她满月一般的俏脸,近日里竟瘦出了尖尖的下巴,一双闪闪的眸子里,隐隐透红,似是刚刚哭过,便嬉皮笑脸的和她说:“晚上东哥找小郡主喝酒去,可好?”
迪烈上来扯他嘴:“这小子真是……什么晚上晚上的,是跟郡主说话的规矩么?”
东哥跟他吐舌头:“你还不总是满嘴‘月理朵月理朵’的叫着,是跟郡主说话的规矩么?”
月理朵嗤嗤的笑,围着迪烈和那东哥闹成一团。
远处萧惠这就要帅萧门一族进宫迎亲,出了大帐正看见月理朵一身半旧的素白长袍,便派人招到跟前,板着脸训斥:“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是这般打扮,不晓得今日要进宫么?”
月理朵搭拉着脑袋:“我不去。”
“胡闹!你说不去就不去!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嘛!”
月理朵这才端正的看了他:“父亲大人要迎娶今上的亲妹子、契丹的长公主,整个草原的人们都知道,月理朵怎么会不知道。”
萧惠眯缝了双眼:“那还不换装随我进宫。”
“整个萧氏后族都要随您去迎亲了,不差我一个啊?”
萧惠动了肝火,将迪烈喝到跟前,扬起马鞭就要打:“看看你们把她宠成什么样子了!”
月理朵疾步拦在迪烈身前,明媚的小脸上忽然染上悲戚:“今日也是阿妈祭日,整个草原,也只有月理朵记着了,做女儿的要去给她扫祭,父亲真要拦着吗?”
萧惠愣了愣,举着马鞭的手,垂了下来。
于是,与轰轰烈烈的迎亲大队背道而驰的,是月理朵的孤马影只。
已是仲秋,半山染色。
月理朵窝在一件大氅里,懒洋洋的打马前行,行至半途,在草原上绕了个弯子,往迪烈家眷的部落方向去了。
零零落落的几处毡帐很是清净,想来都已出去放牧,才下马,就听某毡帐后传来一声惊呼,而后便是细不可闻的哭声。
听声音倒像是迪烈的那个不满十岁的小女儿花子。
月理朵几步绕了过来,一眼看见花子跪在地上正拽着一个男子长袍,那男子跺着脚,还在轻轻后撤着挣脱。
月理朵过去一脚把那男子踹开,护在花子身前:“哪里来得野汉子!”
那男子揉揉屁股转过来时,月理朵才将他上下仔细打量:看上去竟是个和自己一般年岁的青年小哥,颀长的身形竟比自己还高上一头,眉间似还有股抹不去的气恼,只是那份气恼经他眼里微微晃动的光芒一滤,倒幻成了十分干净澄澈的天真之气。
那小哥开口问她:“你怎么踢人啊!”
竟是纯正的汉话。
月理朵瞪她:“谁叫你欺负我家花子!”
回瞪:“哪个欺负她了。”
花子虽听不懂汉话,却也晓得两人是为自己起了争执,她扯着月理朵的袍角:“是花子请人家帮忙的。”
帮忙?月理朵一脸疑惑的四处瞅瞅,这才看见二人眼跟前窝着一只精神头不济的大狗,大狗身边还依偎着一只小狗崽。
月理朵过去摸摸,问花子:“这是怎么了?”
花子眼里掉泪:“这大狗肚子里好像还有一只小崽儿,可它自己生不出了。”
月理朵抬头看看那小哥,问花子:“他晓得该如何么?”
花子拉着月理朵说:“这位小哥好像是知道的,刚刚和气的跟我说了好多,只是我不懂汉话,怎么都不明白,你快帮我问问。”
月理朵这才恍然,她有些发窘的站起身来,指了指地上的大狗:“你懂得该怎么弄啊!”
“你懂得汉话啊!”
月理朵被不大不小的噎了这一下有些负气,只是想着自己也不大不小的踹了人家一脚,便忍了这口气下来,只是嘴里忍不住嘟囔:“小气小气……”
那小哥皱着眉头看她:“有羊油牛油之类的么?”
月理朵转述给花子,花子麻利的拎来半桶羊油,那小哥挽起长袍袖子,把两只胳膊涂满,而后慢慢探进大狗产道,不多时便摸见了那只腹中的小崽儿,又轻轻、轻轻的把它拖了出来。
只是那只浑身漆黑的狗崽儿冷冷地趴在地上,似乎一动也不动。
月理朵、小哥、花子三人都半跪着围着它,定定地看着,大气儿都不敢喘。
直到大狗过来拿鼻子碰了碰、又吐着舌头慢慢舔舐它时,它才打了一个激灵般地哆嗦了一下,而后呼入了它来到这世界的第一口空气。
月理朵一下把花子抱了个满怀,正开心地拍着她欢呼时,便看见那小哥也在歪着头欢笑,他顺势坐在地上,一只大手轻轻摸着大狗的肚子安抚,本来因为生气而瞪得很大很大的眼睛,在此时弯成了小小的月牙儿不说,竟还在眼角甩出了微微上翘的小尾巴。
想是觉得有人看他,抬眼和月理朵目光对上时,一张笑脸霎时干枯成块糟木头一般,他随意扯下袖子,抱了个拳算是打了招呼,寻着自己的马一会儿就跑不见了。
月理朵做着鬼脸:“什么怪脾气……花子,这人哪里来的?”
花子应声:“好似是走错了路,刚巧赶上了这事儿!是个心眼儿善的哥哥呢!”
月理朵刮她鼻子:“自己一人守帐篷的时候,可不能随便见生人。”
花子扯着月理朵撒娇:“小主子来看花子么?”
收拾照顾好了大狗小狗的,月理朵牵了她的手并排坐在草原上,从身上解下一个小包袱在地上摊开,竟是些精致的小糕点,她拈起一块塞到花子嘴里:“尝尝看,甜不甜?”
花子仔细嚼了,拍手点头。
月理朵把小包袱系好放进花子怀里:“这是宫里厨子从南朝学来的手艺,皇帝哥哥身边的人都不一定能吃上呢,昨儿赏了几块,拿来给花子尝尝鲜。”
花子抱着几块糕点,像抱着什么金贵的宝贝一般,只是嘴上还问:“小主子还有么?还能吃得上么?”
月理朵点她鼻头:“皇帝哥哥可疼我了,想要多少都有。”
花子美滋滋地笑,又问:“阿爸好么?”
月理朵点头:“好着呢!有我罩着,谁也不敢欺负他。过几天,我让他回来看你们。”
花子心满意足地偎在月理朵身边,又偷偷从包裹里掏出一块小甜糕,塞进月理朵嘴里。
两人嘻嘻哈哈的说了半天话,等月理朵跨上马再出发时,都已傍晚了。
而那位在草原上迷了路,不知怎么又绕回原地的小哥,正远远地眺望着她:夕阳拉出长长的影子里,能看到月理朵后脑上绑得那根马尾辫子,随着马儿步履,轻轻颠簸。
……
上京西南有庆云山,月理朵生母长眠于此。
月理朵到时,倒先见着陵寝外的夜里黑影中停了些车马,正疑惑间,守卫小兵早已跑上来应声:“小郡主自己来的?怎么也不带几个随从?遇上险事儿连个照应也没有。”
月理朵撇嘴笑:“这片草原上有几个老鼠洞我都知道,能有什么险事儿。”
“小心些也是应该的。”
月理朵盘出一枚碎银子递过去:“这荒山野岭的,苦着你们了,买些好酒给哥哥们。”
守卫嘿嘿一乐:“要不怎么说天天盼着郡主来呢!”
“你是盼着我早日住进这陵寝里,好给我守坟头么?”
守卫面上一慌:“郡主这又胡说什么!快呸呸呸!”
月理朵咧嘴一笑:“往后拍马屁也要周全些,让人抓住你的小辫子,拉你下阴曹地府呢。”
守卫正色施礼。
月理朵问:“这人马是谁带来的?今天这么个日子,还有人想着来看我阿妈?”
“是十四公主。”
“思思阿姐?她今儿个应在宫里才对啊。”
“十四公主晌午就到了,等您些时辰了,刚觉得乏,歇着去了。”
月理朵轻轻点头:“那先去看阿妈吧。”
月理朵合掌跪在母亲画像前,阖着得眼眶里,悄悄转着泪水。
阿妈,女儿来看您了,您想不想我?月理朵可想您了。今年草原上还暖和,您这儿倒还显得冷,不过这漫山的白桦林都金灿灿地发着光,看着可舒心呢,是吧?
月理朵忽然觉得身边多了人,睁开眼一看,十四公主萧思思斜坐在身边,歪着头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便凑上去蹭她:“阿姐怎么会来的?”
“大早听说有个丫头和自己阿爸闹脾气,也不知是谁家的,这么乖张。”
月理朵吐吐舌头:“谁让他选今天这么个日子。”
“那是皇上定的,王爷可有什么法子?”
月理朵倒也不接茬,挑着眼睛问她:“我阿爸娶了你阿姐,那月理朵是不是也要改口叫你思思小姨了?”
萧思思去扭她耳朵,无奈道:“王爷那么沉静的性子,怎么会有你这么调皮的孩子。”
月理朵往她怀了钻了钻,又抬头看她面色浮肿,关切言道:“阿姐做了一天的车,想来疲惫了,快去歇着,明日里月理朵陪着你在这庆云山里转转。”说了一半还去点她的脑门:“你啊,越来越金贵了,这才做了一天马车就累成这样,早些年那个弓马娴熟、让先帝爱到骨头里的小十四公主,都不知道藏哪里去了?”
萧思思笑着摇头,眼里倦意中,掺杂了不可言说的寞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