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拥抱一遍》金步摇

5、（六）不要输给你

　　（六）不要输给你
　　翌日，方若绮醒来，前一晚化成空白，惟余空置的酒瓶，宿醉的头痛，以及桌上一叠没头没尾的手稿。
　　方若绮大致浏览，但见“好莱坞爱情片”“法国独立电影”等诸字。
　　一个偶像明星，饮酒怡情不忘工作，总结借鉴、琢磨演技，这是什么精神病？
　　绝对的中国好演员！
　　方若绮被自己感动了。
　　这敬业精神，至少甩挂着度蜜月、轻易搞暂别的黎华八条街。赢得毫无悬念。
　　毫无悬念得糟心。
　　再怎么糟心，工作要做的。
　　脸色不大好。方若绮更仔细地上全妆；不佩戴微笑，不算是全妆。
　　世有南部通告，然后不能付黎华之约；黎华之约不常有，而南部通告很长期。
　　黎杜之爱横扫网路，挡不住方若绮一行奔赴台南的脚步。
　　演艺人生是分裂的。
　　独处时酗酒或不酗、心痛或不痛、阴谋或阳谋；到众人视下、导演令下，照例披挂上阵，与友情客串的纪翔，在树林中相互追跑、相对而笑。
　　尽管镜头内的夏日暖风，是镜头外十一月的凛冽西北风；尽管镜头内被爱神亲吻的甜蜜笑容，只是如脑震荡的修女，维持着习惯、不知为何的笑。
　　累，真累。
　　但有工作忙，总是好的。
　　方若绮不得不忙。她还不想，免费送报刊杂志一个头条：携新欢，黎天王春风得意，风景更相宜；哭旧爱，方下堂万念俱灰，事业也告急。
　　假如情场得意，不必在乎事业。失败了，尚可宣称淡泊名利，宣称世间最重，在乎情字。
　　方若绮不可以。她不得意。在他的情场，她甚至无立锥之地。只好争名逐利，否则，她怎么假装她的不得意，是因心思在工作上，；她怎么冒充“方淡然”，给他违心的祝福；她怎么用无言收纳失望，与怂字划清界限？
　　“多久前的旧账，又翻出来臊着我。”
　　黎华回复的短信，方若绮搁下没理。她不明白翻了什么旧账，不明白怎么臊着他了。她明明是在祝福他！虽然这祝福，不怎么真诚。
　　等了好久，没见黎华再传音讯，只好默认了不重要，勉力不再去想。就像默认了，那个人，也不该，再同优等生温书似地，动不动拿出来想一想。
　　只是，默认不是法律条文，令行禁止；即使法律条文，也总有个不计后果，非要违例。
　　方若绮记得，那一晚，黎华站在她家门前，摸着她的头发，最后一句话是：去睡吧。
　　那么波澜不惊的一句话，一点不像连着漫长的诀别。就像明天，就像每一天，他也会站在这里，对她讲同样的话。他会陪她，细水长流。
　　谁知，他的细水长流，渡去别的领土；她居然也从善如流，默认不该再想他。偶尔违例一下的偶尔，也愈来愈偶尔。
　　因为形象颇弱质，极富欺骗性，方若绮初出道时，没少出演爱情大过天的偶像剧。也许眼泪和情绪，都挥洒给角色的大起大落；她实际的感情生活，实在很实际。黎华大抵也是这样。
　　如此二人，渊源不算短；要寻句像样的情话，尽管去寻吧 。
　　恍惚是有一次，方若绮进家门，黎华倏忽说：“如果没有你，我会在哪里？”
　　这句话，出自神文《火烧云》的黎华口中，倒是稀松平常；但由现实版的黎华说来，是有点震撼的。
　　《云》中的方若绮早已熟能生巧，一早扑上去，比自来水勤快地热泪盈眶：“你人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永不、永不、永不离开你。”
　　现实中的方若绮，却被问得一懵。好在保持了相当的镇静：“背台词呢吧？”
　　《云》中的黎华，这时一定将宠腻涂了满脸——虽然天晓得宠腻是怎样一个表情，需要眉头舒展、还是口歪眼斜——但完全可以相信，那位黎华一定将这种抽象的情绪，演绎得栩栩如生、风采盖世，才说：“若绮丫头平日也是个爱上纲上线、时刻煽情的，与你说正经的，你偏没正形了。”也不知他是红楼附体，抑或胃酸过剩。
　　现实版的黎华言简意赅：“不是。”他抬眼望她，一瞬不瞬地，有责怪她不解风情的意味。
　　短短二字，现实版的方若绮思潮起伏了、心潮荡漾了、月经都快来潮了。排除了背台词，这就是传说中、山无棱、天地合、天雷滚滚夏雨雪的表白了吧？作为刚被示爱的女主角，上半场，态度不严肃，是已然事实；下半场，她要好好表现，将功补过。方若绮赶紧踢掉高跟鞋，涎着脸，凑到黎华跟前，巴巴地等下文。
　　半晌，黎华不慌不慢地开口：“在写歌词。”
　　月余，黎天王又一深情力作《我会在哪里》，广为传唱晋升街歌。方天后痛定思痛，也小试牛刀，为专辑中一首舞曲填词，唱曰：不如跳舞，谈恋爱不如跳舞，自作多情多无辜，倒不如跳支独舞……
　　同黎华闹僵后，不再请他跨刀创作；方若绮的专辑中，愈来愈少抒情、愈来愈多舞曲。如此看来，舞曲与黎华，像是此消彼长。
　　这几年，方若绮渐渐荣登舞后的无冕之位。正在拍摄音乐录影带的新专辑，十首歌曲，十只舞曲。
　　选定新星纪翔，出任专辑主打单曲录影带的男主角，一是他混血的深邃外形，迎合异域曲风；二是因受人之托。
　　翱翔天际的签约艺人纪翔，自拍完《风璨迷情》，同志传闻缠身。经纪人金皓薰情急之下，想到以毒攻毒，以谣克谣，一来二去，找到同在风璨剧组的方若绮，想以纪翔与女艺人日久生情的绯闻，盖过性向疑云。
　　方若绮冷眼旁观，但觉空穴不来风。不然，同是主角的关古威，怎不见惹上一身腥？
　　那纪翔，与金皓薰，行止之间，关系又不像寻常。
　　方若绮约摸着，这一回，是做“同志的胡子”。趟一趟浑水，也曾感荒唐：方若绮居然沦落到做人冒牌女友的一天？
　　然而，闲着也是闲着，不妨卖个人情。
　　反正与黎华无望了，怎样也无所谓了吧。
　　不管内情如何，见诸报端，就成了“戏内无果，戏外相悦；方若绮、纪翔戏假情真！”
　　在拍摄间隙，翻看助理送来的红果日报，方若绮居然有点欣慰。
　　一个乌龙，至少算制衡，不算在黎华的大喜当前，输得太难堪。不管实际怎样，至少众人眼中，她依然是当红天后方若绮，事业爱情双丰收，歌好戏好胃也好、还能老牛啃嫩草。
　　至此，公众“王后合体”的祈望宣告破灭。谁想两人最后的心有灵犀，是步调一致，各自嚼嫩草。
　　作为一只兢兢业业的老牛，方若绮在探班记者面前，为纪翔亲昵地擦汗；尽管对方根本没出汗，如果有汗，怕也是额角三道黑线、心底默默汗。
　　方若绮努力忍笑不破功，手上怎样动作，眼神往哪里摆，暗暗描摹着第一次与黎华的绯闻，第一次爆出的那张照片。
　　那张照片，现在想来，也要脸红的。一来，黎华执球颔首，与方若绮凑上去为他擦汗的仰头，使两道目光，在电光火石间，碰撞出火树银花样的亲昵；二来，方若绮那一天，不知是凤姐附体，还是月野兔上身，别出心裁地扎了两条大辫子。这两条大辫子，时至今日，依然是时尚杂志时时抓着、吐糟方若绮造形的小辫子，令她目不忍视惨淡的人生，恨不得自剜双目、去看淋漓的鲜血。
　　说实话，那一次不是约会；真是约会，她能绑两条历史污点的辫子吗？只是在保龄球馆撞到，才一起打球。
　　看了那张照片，方若绮也吓了一跳，在铁证如山之前，她不敢相信，两人的对视中，竟有类似浓情蜜意的东西。她以为，她将黎华，摆在不敢高攀的神龛；而黎华，大抵只当她是后背。
　　然而，画面太美好，方若绮自己被勾引了。她会情不自禁地幻想，如果黎华与方若绮，以另一种方式，摆在一起是怎样？如果黎华和方若绮，以另一种身份，站在一起会怎样？
　　没有问过黎华。也许那时，他是一样想法？于是，才有后来数次，共餐、共舞、保龄对战。
　　再后来，当方若绮以为与黎华已到另一个阶段，她以为他一定请她共赴耶诞宴。他却要带彼时的女搭档席若芸。
　　方若绮不服，应约做耶诞宴的女主人，挽着郝友乾的手，将他当作众人，礼貌地问好。
　　又过一星期，黎华去片厂找她。不给她分辩的机会，劈头说了一大串祝福。她要为他喝彩，为他惊人的肺活量，她佩服他天赋，将祝福说得比诅咒还恐怖。他终于结案陈词，狠狠地抛一句：你和郝友乾，我祝你们永浴爱河！
　　方若绮端详黎华，她曾以为他有一双永恒含笑的眼睛；他的确弯着嘴角；那双眼睛，却确凿地呈现着凛冽。他的眉蹙得紧，可就算忙着蹙眉，还不忘记右手托着倾国倾城的下巴。
　　瞧着瞧着，方若绮笑了出来。黎华的眉应声蹙得更紧，像受了奇耻大辱，转身要拂袖而去。
　　事态像癌症三期，刻不容缓，方若绮赶忙去抓他的手，只捞到一条袖子，她知足常乐，拽紧了，脆生生地说：“是四大叔。”
　　黎华一怔，下意识地接：“不是四大叔，是胃药斯达舒。”
　　方若绮笑：“不，是四大叔！”
　　她走到黎华面前，站定，好心情地卖关子，学他惯常的不慌不慢的语气：“郝伯伯是我爸的结拜兄弟，行老四。我平时就是叫他四大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