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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学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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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四月,桃花盛开,花瓣迎着暖风轻柔地飘落在水面上,荡起一圈圈的涟漪,似黄梅时节的细雨落进水中,激不起水浪,却画出一圈一圈水晕。柳絮飘落在临水的亭楼檐台上、落在石桥柱上、落在残破的渔船上,均垒起一层雪白。若是此刻再有一个美人从桥上卿然走过,仿佛又是一副绝美的初春图。
正德堂正是坐落在这样一片宁静平顺的风水宝地中,堂后靠山,葱翠延绵,堂前碧波缭绕,风景如画,起雾时又是另外一番朦胧的景致,曾不知孕育了多少才子佳人。曾有诗人赠言“正倚天道,生为德行”以彰显其雅韵,正是从前正德堂的美誉。可惜,历经百年沧桑,如今的正德堂早已风光不如从前,因朝中为官者需考校其学馆出身,家族内为后嗣日后仕途坦荡于是上下打点暗中塞银票买名额以入名馆读书,他们均是将来要成为生徒或乡贡的子弟们。长此以往,正德堂的风气便有些不好了。
学塾内邓师父正在前面摇头晃脑地讲解四书,而下面则是一群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他们个个出生官家,并不将邓师傅放在眼里,因为等到了一定年纪,家里自然会有人替他们买官承爵,真才实学哪里抵得上银子好使。
“梓柔,梓柔!”一个大约十三四岁小男孩用书挡着脸小声叫邻桌那个年岁相仿的孩子。他皮肤白净,锦衣华服、眉眼顾盼生辉,生的十分俊秀,虽还是个孩子,但若以后长大必定是人中龙凤。
林梓柔原本是在打盹,听到姜云翼叫她,打了一个机灵惊醒了,转头皱眉瞪着他,没好气地说:“干嘛!”然后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夫子,把书翻到正在讲解的那一页。
姜云翼暗自窃笑:“你可知道佐郡王今日纳妾,听说娶的是个渔夫的女儿。你说佐郡王都已经四十多岁了,何必糟蹋人家十五六岁的姑娘家。”
“你才多大。” 林梓柔才被吵醒很不高兴,白他一眼:“成日里关心这些个闲事,左不过一个小孩儿,装得跟个大人似的。”
“你不也一样!”他瞪回去,“一张嘴张口不饶人,小心将来你爹把你嫁给一个老头子,到时候你哭也没地儿哭!”
她瞪大漂亮的眸子,这个姜云翼简直就是欠修理,顿时生气地小声怒喝:“你以为你能好到哪儿去,我爹一没填房二没侍妾,府里就我一个女儿;不像你家,三妻四妾儿女成群,小心你的世子之位不保,到时候哭着喊娘。”
“臭丫头,你说谁呢!”
嗯哼!邓师傅早就看到角落里这两个窸窸窣窣的身影,只是越说越不像话,于是拍案而起:“姜世子!林小姐!”
两个小孩儿均是一缩,可怜兮兮地望着面前的师傅,等候发落。邓师傅原本就不喜欢姜云翼,空有聪慧的天资,却不肯勤勉读书。而林梓柔,虽然是个女学生,可太过恃才傲物,因此脸色沉了沉:“将《出师表》背一遍。背不出来,今日就不准回府!”
四周的其他公子哥们都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摸样,等着看他们出丑。
等邓师傅转过身,林梓柔就小声问:“《出师表》读过没?”
“没呢,昨日和曹家公子去骑马了,哪有读书。”
“哎,你可真是勤奋好学。”她故意讽刺地说,可也要想办法过了眼前这关才行。林梓柔天生过目不忘,而姜云翼却悟性极高,听过一遍就能背。幸好昨日她有预先看过,能背下来,于是悄然说:“一会儿我先背,你可听仔细了,若是差了半个字,我也帮不了你。”
姜云翼面上一喜,挑眉说:“全听林小姐安排。”
“那等会儿你得带我一起去郡王府”林梓柔对他如此明了的讨好心中恶寒,乘机捞一把,其实她也好奇。
“好说好说。”
她继续白眼,然后恢复神色长舒一口气,清了清嗓子,开始从善如流地背书:“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敝,此诚然危急存亡之秋也……”
在学塾中的孩子里,论天资聪颖没有人比得过他们两个。林梓柔的父亲是当朝文渊阁大学士,对于女儿教导甚是严苛。林梓柔才五六岁就能熟读《论语》、《左传》等,因此区区一篇《出师表》岂会难倒她。更何况,她也不是没见过大场面的人,含元殿上皇上还当众考校过她的文章,所以,这些人她可不放在眼里。而姜云翼就更不要提了,他曾被教书先生视为奇才,聪慧异常,悟性极高,旁人尚不能及他一半,只是年龄越大心思越不正,成日里和几个狐朋狗友四处游玩,以至于荒废了学业。魏国公曾动用家法打骂,事后依旧好了伤疤忘了疼,依然我行我素,至此之后也懒得再管教他。
等到姜云翼一字不落的背完自后,两个小人站在书桌前巴望着邓师傅,眼神如小狗般可怜。
邓师傅咳了一声,转过脸去,不再理会。
下学后,姜云翼带着林梓柔抄小径去了佐郡王府,两人各自身后的随从都被打发走。等到了郡王府门前,发现依旧如常,并无操办喜事的样子。林梓柔拉了拉他的刻丝青花袖子,疑惑地问:“怎的没有动静?”
“傻呀,人家是纳妾又不是娶妻,当然不会大张旗鼓地操办,左不过一个良妾罢了,塞进青衣小娇抬进后门就是了。若想从前门抬进来,除非是填房又或者世家门第身份不输夫家的贵妾。”魏国公妻妾成群,这些个庸俗的事情这些年他也没少看,其中的道理也是知道一二。于是又拉起她的手,往后门带去。
天快要黑时,林梓柔就听到一阵吹吹打打的锣鼓声,但是因为是个妾,也没有太惹人注意。轿帘的颜色是青色的,很不讨喜,轿夫们脸上也十分肃然,这样的大喜日子还是真是叫人心寒。她曾经看到小姑姑出嫁时火红鸾轿,十里红妆,前来道贺的礼帖堆得有小山那么高,宾客满堂,锣鼓声声,好不风光。相比之下,这样的婚礼确实寒碜。
“喂,”林梓柔又摇了摇他的手,有点不高兴:“你不会就是来看这个的吧,可真新鲜。”
“好了,该我出场了。”
“……”林梓柔看他步履矫健的往前面门房上走去,连忙跟上:“去哪儿。”
“跟上不就好了。”他都懒得理会她了,随即紧拽着她的手,神色严肃,说:“想要看好玩的,就一句话都不许说。”
大约是被他的眼神摄住了,梓柔下意识的点点头,不敢再说话。
门房上的管事看到眼前这两个孩子华衣美服器宇不凡,知道这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于是小心翼翼地拦着问:“二位是…..”
“你家二公子可在?”
“二公子今日进宫去给贵妃娘娘请安了,尚未回府,这位小公子若有事,小的可以代为通传。”
佐郡王府自喜太妃以来就和皇族联姻,如今宫里的贵妃从前就是郡王府的小姐,也是佐郡王的胞姐。
“今日特地来归还二公子的书籍,前一阵不得空,今日正巧路过,二公子今日可还回来?”
“这个小的就不清楚了。”
“既然他不在,那我就去他院子里等着吧。”说着,拉着林梓柔的手硬闯。
“这…..”他连忙闪到他们面前拦住,今日可是王爷纳妾的日子,被这两个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小孩给搅和的,他也不用在府里做事了。
“怎么?”一个小小的门房管事也敢拦着她,姜云翼挑眉怒视他:“是否嫌我只是魏国公世子,贱脚踏了你王府的贵地了!?”
管事一听,竟然是那个魏国公世子,顿时心里一惊,不好再拦着:“不不不,世子大人金贵着,可,可今日府里…….王爷纳妾啊。”
“可笑,王爷纳妾难道我们看不得!”他提高嗓门说,“要不要我再嚷嚷,让附近的百姓来观礼啊?”
“小祖宗啊,你莫要再嚷嚷了,”门房擦了擦额头上汗,看着附近渐渐围过来的百姓,忙小声劝导:“小的这就去禀报。”
林梓柔扑哧一笑,他也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有几分世子的架势,平日里不好好读书,心思却聪慧透亮,几句话就叫门房乖乖听话,于是忍不住笑着说:“你何苦为难人家。”
“哼,今日本世子就是来坏事的。”
“你可千万别闹出什么事儿,你忘了上次魏国公大人是怎么修理你的,足足大半月不能下床的不知是谁!”
姜云翼狡黠一笑:“这不还有你么,堂堂文渊阁大学士的掌上明珠,皇上赞誉的小才女,就算咱们没理也先占了三分有理。要修理我,我爹还得先问问皇上。”
林梓柔气鼓鼓的瞪着他,没想到他竟然存了这个心思:“你你,你无耻!”于是想要甩开被死死握住的手,无奈对方手劲比她大许多,怎么甩也甩不掉:“放手!我要回家!!”
“你这么回去我怎么放心!姜云翼显然脸皮比砖瓦墙还厚,赔笑说:“好妹妹,别生气了,一会儿叫王爷派人护送我们回去,小心被拐子拐走!要是你被拐子拐走了,我去哪儿再找这么一个如花似玉蕙质兰心的美人妹妹。”
这下林梓柔瞪大眼睛看着他彻底无语,放弃挣扎了,可是脸上黑得能滴出墨来:“你究竟是在哪里学的这些混账话,你爹不是叫你不要和朱小侯爷来往了吗!他那种人……”正说得起劲时,门房的管事下来回话了,做了个“请”了的架势,说:“王爷说二公子未归,若是世子觉得无趣,后院里新建了鲤鱼池,养的几尾金鱼甚是好看,可让世子解解闷。”
“前面带路,啰啰嗦嗦的说些有的没的作甚!”
于是姜云翼和林梓柔从正门进了佐郡王府。一进府,还是一派冷寂,直到越走越深,进了后院才看到几盏红灯笼挂在角楼上,院子里的聚集的只是一些府里的仆妇丫鬟和其他姨娘,并不十分热闹。
“哟,是什么好日子,让王府里那么多人聚在一起热闹。”
众人听到声音均是一回头,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儿,眉眼生的极好看,一双眼睛似笑非笑,隐约还能感到一股戾气,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一眼就让人觉得这位公子身份不凡。
府里的人都知道佐郡王世子和魏国公世子素来不和,原本当初佐郡王世子和魏国公家的大小姐是定了亲的,因刘陶贪恋权位求取当朝公主为妻,魏国公岂能容忍这份侮辱,一怒一下就退亲了,而那大小姐却不堪流言郁郁而终,至此两家的梁子就结下了。
佐郡王瞪了一眼额头冒汗的门房,可若是要去刘襄的院子就必然要穿过前堂,他如今已经让他入府等候,还想再闹?这个魏国公世子可当真不把他放在眼里么!
怀佳公主倒是不怕这个小世子,上前两步居高临下看着他:“小世子,今日是王爷的好日子,可别扫了大家的兴致。”
“今日果真是好日子,倒是本世子来的不是时候了。”
“小世子哪里的话,若是不嫌弃倒是可以留下喝杯喜酒。”王妃面上和蔼地说,“来人,加两把椅子。”
“不必了。”就是王妃他也丝毫不留情面,当初大姐伤心欲绝的样子他可历历在目,这一家子什么德行他可看得清楚,言语中多有几分鄙夷:“一个妾,本世子好大的面子啊。”
众人如何听不出其中的意味,王妃可真是糊涂了吗,妾而已,何以劳动魏国公世子大老远来喝喜酒,又不是娶妻。
“你别给脸不要脸!”佐郡王世子看他那副嚣张的模样,怒从心上起:“我爹是佐郡王,你一个小小的公侯世子也敢蹬鼻子上脸,给谁看。”
姜云翼忽而一笑,缓缓走到新娘子身边,抓着她的手仔细端详着,冲着怀佳公主说:“这白玉镯子真是漂亮,您说是吗,怀佳公主?”
怀佳公主不明所以皱眉一看,顿时脸色惨白,咬牙瞪着她手中的镯子,胸口因气愤起伏着,说话几乎是牙缝里挤出来的:“这镯子很普通,随处可见。”
一旁的刘陶也脸色尴尬地别过脸,怒道:“你都要嫁给王爷做姨娘了,还哭什么!”
“当然是要哭的,”一旁的林梓柔也看出了端倪,冷笑:“驸马可真是枉读圣贤书,连人伦大纲都不顾了,和禽兽有何异。”
“闭嘴!黄口小儿岂容你们在此放肆!”佐郡王脸色已经难堪到极致,这两个小孩儿今日是想做什么,是说他们父子二人罔顾人伦吗!
“姑娘,进了这王府可要斟酌仔细了,若不想日后遭人灭口,如今就给你个大白的机会,不必平白便宜了那些禽兽。”姜云翼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个姑娘,话中有话:“若是姑娘觉得为难,本世子也可代劳啊。”
那姑娘自觉纸包不住火,自己扯下盖头跪下地上抽泣:“求王爷饶命,小女不能嫁给王爷为妾。”
“…….什么意思!”王妃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了。
“小女已经委身与驸马了,驸马说此事不能败露,若是想给孩子一个名分就只能入府给王爷做妾,方会看在从前的情分上好好照拂。小女的父亲财迷心窍收了聘礼就一走了之,是小女一时糊涂,求王爷饶命。”
“你还不闭嘴!满嘴混话说给谁听!”刘陶背上一阵冷汗,连忙跪在佐郡王前面:“儿子真没有,她一个疯子的话不能信的,儿子断不能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情!儿子是冤枉的!”
“求王爷明察!”那姑娘连连磕头,心中却已经心如死灰,那个从前浓情蜜意说会护她的男子如今对她弃之如草芥,她没有活路不要紧,但不能连累腹中的孩子。
“都给我闭嘴,把这个女人给我捆了锁进柴房!你这畜生给本王去佛堂里跪着!没有本王命令不准出来!”说完一阵翻白眼,气得晕过去了。
两个小孩儿淡定地看着王爷气得晕倒,怀佳公主气得一伸手就甩了驸马一个耳光,原本有几分喜气的喜宴变成乱哄哄的,喜事差点变丧事,这等丑事传扬出去,他们佐郡王府简直就是颜面扫地。
临走他还不忘对王妃说让人护送他们回府,说刚才在府门外许多百姓可是亲眼瞧见他们俩进了王府的正门,王妃只得恨恨地说:“吴伯,派人送他们回去!”
夜色已晚,两个孩子走在石阶上,男孩的手紧紧地抓着女孩儿的手,探过头去看她的脸色,关切地问:“还怕呢?”
林梓柔摇摇头,任由他牵着手:“是觉得不可思议。”
“这些高门府邸身后的龌龊事儿可多着呢。”他看惯了后院的女人争风吃醋尔虞我诈,每次看到父亲的姬妾争宠他都觉得恶心,看着身边眉头紧蹙心的女孩儿,说:“今日别回去了住我府里吧。”
“为什么?”虽然两家是世交,每次他挨打都没少到林府上蹭吃蹭喝蹭住,可是她还没向父亲禀报过,就宿在别处,不太好吧。
“你爹忙于朝政,你回家也没人照顾,左右不过多几个仆从,那些奴才只知道阿谀奉承,不如你我说说话也好解闷。前几日我得了个翠玉连环套,都没舍得给人看,既然你来了就先给你玩罢。”他笑着拉着她的手匆匆跑回自己的府邸:“一会儿我让人去你府上报信,莫叫林大人担忧。”
至此之后,林梓柔每次看着他的眼睛都会仿佛都会蒙着一层雾气,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似乎已经看不清眼前的这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