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后悔（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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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大概是林堇最熟悉的环境，独自出来治病也不是第一次了。
只不过这次他没有太大的想望。
“林堇，这次……可能不太乐观。”韩之帮林堇披上一件衣服，“你要有心理准备。”
“没事的，我自己清楚。”林堇拍拍他的手背，“这次真的麻烦你了。”
“不要客气。也算是我们有缘，我能帮到的一定尽力。”韩之揉了揉林堇的头发，“医生的意见是，周五开始治疗。”
林堇沉默了一阵：“我有点动摇了。”
“怎么？”韩之愕然。
林堇讷讷地坐着：“我还可以活多久？”
“……”韩之忽然觉得开不了口，“保守估计……半年。”
“哦。”点点头，林堇神色如常，“我有心理准备。”
一开始只是感冒。但是不长的时间里频频发作让林堇很是烦恼，便找了个时间跑医院。
原以为只是简单的开药，谁知一个检查接着一个检查地做，医生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最后他转到了一个年轻而精干的医师手上。
“我认得你。”
林堇尴尬的看着眼前这个气质专业的，和他上过床的男人。
他叫黄璨。
“后来醒过来你就走了。” 黄璨淡淡地接过他手上的检查结果，“我想你应该不喜欢被打扰。”
那段时间过得有多荒唐，林堇已经记不得了。他到底跟多少人滚过床单，里面有没有一个精明的医师他一点都不清楚。
这世界真小。
不过——林堇必须要承认，由一夜情对象宣布自己的死期感觉可不怎么好。
那人多多少少还是露出了遗憾的神情。
太晚了。
你应该早来医院的。
“有什么区别，反正我的生活不能更糟了。”林堇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回答的，“有个机会被迫终结，总比我自己费尽心机经营的要自然。”
那段时间他的生活依然没有亮光，过去的种种纠缠着他，然而却没有一个人乐意为他做一顿饭和他睡一张床。
回去后没多久他参加了安启楠的葬礼。
很优秀的音乐人，刚刚完成了自己的个人作品演唱会，然后，猝死。
他从那个葬礼上抱回一只游荡的猫，然后安心地宠着它。
可是每次看到那只猫他都不免忧伤。如果自己不在了，它又要开始流浪了。
那是很娇气的猫咪，心情不好了就会用肉掌拍林堇的脸。
然后有一天黄璨给他打电话，说联系好了国外的医院，能够提供更好的治疗。
他把林堇托付给了韩之，一个同学。
其实林堇想要的不是治疗。
他问过韩之，自己的病已经进入晚期，那些治疗无非就是帮助他拖延时间。
时间这个东西，他从来都是虚度。
这一生曾经想要很多东西，事业，家庭，爱人，朋友。
最后忙忙碌碌也不知道到底得到了什么，心里总是空的。
所以才会习惯去买醉，找刺激去打发时间。
对于这个结果，林堇自己的看法就是老天实在看他不下去了，说，你的一生实在荒唐，根本是个错误。我要收回了。
韩之莫名对他的事尽心尽力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他一点都不明白一个他何德何能让陌生人能帮他如此。如果是因为他倾国倾城，林堇是打死也不信的。
最终他还是决定，承这个人情，顺了韩之的意。
奇怪的是，在做了这个决定之后，林堇蓦然发现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变得鲜活起来，似乎，是真的很宠爱他的模样。
原本想自暴自弃地向他们坦诚“老子活不了几天了你们看着办”的林堇退缩了。
他想他这生没做什么成功的事，到最后再往别人心口捅一刀就太不地道了。
找了个无耻的借口，他溜之大吉。
走之前他做了很多准备，找律师立遗嘱，做了公证，然后，安排自己和每一个想的起来的人告别。
本来想带猫咪走的，手续都办好了这家伙居然跑了。
发情期的公猫，唉。
林堇望着窗外的花园发呆。
治疗一旦开始便必须忍耐。一个疗程过去他已经精疲力竭。
“韩之。”嗓音已经不再清亮，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我不想治了。”
“再忍忍，林堇。”握住他的手，韩之像是给予他力量一般，“检查结果挺乐观的，治疗效果很好。”
叹了口气，林堇疲惫地闭上眼：“可是……好痛。”
“我知道……再忍忍。”韩之见过太多这样的患者，“会好起来的。”
赵尹狄能找到最后的线索，是林堇的出境记录。
他能确定这家伙去了哪个国家，却不确定他是去干什么。
已经失去联系两个月了。
这天他突然接到了白梓歆的电话，这人总是不断的给他带来意外。
“阿堇……寄来了一封信。”那边的声音罕有地颤抖。
赵尹狄立刻开车去找他。
薄薄的一张信纸，亏得邮局居然没有寄丢。
白老师：
抱歉这么久没和你们联系。我想我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回去。
这几天睡不好我总想起你。你要注意身体，小心累病了。
爱你。
“他要闹到什么时候！再不回来就不用回来了。”
赵尹狄忽然觉得生气，扔下信便离开了。
后来他才知道，林堇那次给很多人都写了信，唯独到了他这，拿了笔又没什么话好说，只好又放下，反复几次，干脆放弃。
治疗的效果时常反复，熬了两个月，林堇连出门都困难了。
“韩之……”这个人居然就这么休着假陪着他，中途不过是回去了几天处理事情便又回来。
真是让他过意不去。
“想喝水吗？”
林堇摇头：“我托你个事儿……”
记得把我带回去。
赵尹狄连着烦恼了几日，某天忽然想通似的折腾了半天按着邮戳上的地址飞了十几个小时辗转到了那个地图上的城市。
是个人口一般的城市，不过找起人来并不难。
很快他便走到了搜集到的信息里确定的林堇现在的住所。
信息里说，他现在和一个男人同居呢。
——这家伙到底是来干什么的？追求爱情？
山腰上的房子并不豪华，甚至是朴素，门口停了辆旧轿车。
赵尹狄气势汹汹地拍门，既然是来捉人的，就要拿出相应的气场。
……其实他看起来更像是捉奸的。
韩之开了门，赵尹狄懒得寒暄直接向他要人。
“你来找林堇啊……”面前的小白脸让他厌恶——林堇似乎特别偏爱这一型的，白梓歆就是。
“他刚睡下。”韩之示意他放低声音，“请问先生您是？”
“他债主。”赵尹狄拨开他就往屋里走。
睡觉？
大白天的，做白日梦么？
韩之坚决地拦住他：“先生请留步，你再往里走我就报警了。”
“我不想打架。”赵尹狄阴着脸威胁他。
“你不能打扰他。他欠你多少，我还。”
赵尹狄上下打量着他，忽然嗤笑一声：“你还不起，闪开。”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也不知道是谁先出的拳，两个人瞬间扭打成一团。令赵尹狄意外的是，韩之看似柔弱书生的外表，身手却十分矫健。
相比于他实用的格斗术，这人的散打架子居然也能应付几招。
打架免不了殃及无辜，在俩人打碎了一排玻璃杯后，赵尹狄余光见到林堇站在门口面色苍白。
“住手！”
他没什么底气，声音也不够震慑，却适时地让两人停下了所有动作。
“你怎么了？”
“你怎么出来了？”
同时喊出的话语让俩人不满地互瞪一眼。
“你们很吵。”被惊醒的林堇有点恼。
赵尹狄惊讶于他的憔悴。这样的情形，在他精神最糟糕的情况下都没有见过。
“你病了？”赵尹狄无视韩之，一步步靠近。
“……嗯，没什么大事。”林堇被他盯着很不自在，“你来干什么。”
“找你。”
“哦！”恍然大悟的样子，“我……我之前遇到点麻烦，所以没法回去……”
“什么麻烦？”
“就是……护照丢了，对……护照啊，钱啊，都被偷了，哪也去不了……”
赵尹狄一副懒得戳穿他的样子。
说着说着林堇便没了声音，只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你怎么找来的？”
“你的猫不要了？”赵尹狄转移了话题。
“要！要！你找到它了？”林堇不自觉地拉住了他的袖口。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我们当然是朋友！”
“为什么连温伦都有信就我没有？！”
“……”林堇双手垂下，“韩之你把他弄出去吧，我不认识他。”
……
“很好。林堇，你死定了。”
正欲转身回屋的林堇后脊背发凉。
“快进屋去。”韩之适时地上前揽着他挡住赵尹狄的视线，“你怎么连鞋都没穿，扎破脚怎么办。”
林堇看着被冰冷的地面刺激的蜷缩起来的脚趾讪讪，还不是你们动静太大，总不能让我等房子被拆了之后再出来。
懒得理睬两人的‘打情骂俏’，赵尹狄有些不耐烦：“你们俩谁给我个解释？”
若是让他千里迢迢地来看两人秀恩爱，他拔腿就走。
林堇被韩之扶上床掖好被子，露出两只黑亮的眼睛看着他：“我下个月签证到期……就回去。”
“不行。”韩之断然拒绝，“已经见好了，你不要放弃。”
“可是……”
“没有可是。”
“停！”赵尹狄对于两人对他的无视很是不满，“林堇你当我不存在？”
“……韩之你跟他到外面说吧我累了。”把头藏在被子里，林堇故意翻身背对他。
真要解释起来，那么多经过想想就头疼。
“我是他经纪人，赵尹狄。”
之前的敌意还没有完全消除，两个男人坐在沙发上大眼瞪小眼。还是韩之显示了专业素养——从冰箱里拿出两个冰袋分给他一个。
“韩之。刚刚误会了，抱歉。”
说罢两人同时将冰袋敷在了脸上。
然而接下来韩之的话却让赵尹狄手中的冰袋赫然摔到了地上。
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他微微闭上了眼睛，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
“现在的情况是有好转的，但是……”
“他……自己的想法……是什么……”他听到自己嗫嚅了半天着说出了这么一句。
“其实……是早晚的事。”韩之的声音听上去冷冷的，“但是这个时候中断治疗只怕会有反作用。他想放弃。”
“还有……多长时间？”
“……三个月。”
……
赵尹狄离开的时候有些仓皇，他从来没这么狼狈过。
那双黑亮的眼睛注视着他，里面已经是空空荡荡——什么想忘都没有了。
“我想还是不治了……”赌气似的，林堇向他提要求，“治了半天，也没什么意思，白花钱。”
“你还……想做什么么？”赵尹狄坐在床边，屋子里没开灯，他只能看到大致的轮廓。
“想做啊……好像很多，又好像没有。”林堇玩着手指，骨节嶙峋，“其实你不该来的。你自己难受，我也不会快乐。我之所以躲到这里不告诉你们，也是怕给你们添堵。”
“那你何必要给他们寄信。”赵尹狄有的时候实在难以理解林堇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哦……那天突然很难过。”叹了口气，“是我多事了。我以为这里人这么多……没想到你还真的找来了——说起来现在的邮局还真靠谱。”
“因为没有给我的信，我只能亲自上门来要了。”
硬邦邦的口吻，让林堇乐不可□□你想要什么内容的？你说我写。”
“就像给白梓歆那样的吧。”
开灯，接过纸笔，林堇努力回忆了一下内容，刷刷提笔在纸上写着——
赵先生：
工作顺利，阖家幸福。
一定要注意身体呀！
林堇
赵尹狄接过“信”，看了半天，又递了回去：“少了一句。”
“啊？”
“我说少了一句。”提高了音量，林堇脸上还是迷茫。
“你给白梓歆写的，‘爱你’。”
“……”
林堇忽然扑上去捏了捏他的脸，喃喃自语：“是冒充的吗？还是我在做梦……”
赵尹狄不满：“你什么意思。”
“没事……就感觉你跟吃错药了一样。”
说完快速地在信上添了几个字，递回给他：“拿好了，很有纪念价值的。”
赵尹狄接过一怔，旋即将信揣进口袋：“字写的更难看了。”
“你要留下来么。”玩了一会儿手里的笔，林堇有些扭捏，“好像还有间空房……算了你还是住酒店吧……你什么时候回去啊就这样出来工作怎么办……”
“我会带你回去。”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赵尹狄拉住他骨节分明的手，“会好起来的。”
“你真讨厌。”林堇垂头，默默抽回手，“别惹我哭。”
三个月后。
连绵不断的阴雨持续了一周，赵尹狄坐在窗前沉默地抽着烟。
“已经通知媒体了？”温伦站在他身后，语气沉重。
吐了口烟圈，赵尹狄垂下头。
温伦走上前扶住他的肩膀：“他说，都拜托你了。”
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的平整的纸，打开，赵尹狄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你……节哀吧。我去看看梓歆。”
摊开那张纸，是那日他从林堇那讨来的信。
哆嗦着将烟咬住，眼前白茫茫的，已经看不清信上的字。
有水滴在纸上，晕开了字迹。
我爱你。
一行不同于其他的字迹很是乍眼。
——那是他向林堇讨来的。
仰头憋回了眼泪，赵尹狄起身，将信纸收好。
“明天，出殡。”
他记得他对着一屋子神色各异的人这样说着。
忽然觉得很累。
从国外回来之后，林堇一开始还恢复得不错。见了很多人，甚至等到了Ben从万里之外风尘仆仆地赶回来。
但是没过几天他的状况便急转直下，甚至连医生都表示束手无措。
就这么等着，赵尹狄只觉得这就像是头上悬着的一把剑。
越来越长时间的昏迷，他有点可惜林堇无法看到那些人各异的表现。
精彩纷呈。
以前眼睁睁地看着他挣扎于这些人之间郁郁寡欢，他只是偶尔告诫他要清楚分寸。
然后见他沉湎于痛苦。
现在想来，不是不后悔的。
或许……或许那个时候他能对他上点心，对他好一点呢。
到不了今天这一步吧。
……说什么都晚了。
赵尹狄拿到了林堇的遗嘱，惊讶于里面居然还有自己的一份。
还记着当年的事呢。
早说过他活得过于认真，和这个圈子过于格格不入了。可是他总是没有觉悟，或者说，没法改变吧。
林堇的葬礼并不盛大。或者说，赵尹狄并没有试图借题发挥，按照他一贯的做法把握住这个“机会”。
很多圈内人，林堇相识的，不大熟悉的，都出席了。
更多的是他的歌迷，和喜欢他的观众，大家都沉默着，抽泣声此起彼伏。
赵尹狄戴着墨镜坐在车里，守着遗像。
望着照片上的笑颜，他从来没这么狼狈过。
林堇的妹妹哭倒在白梓歆怀里，让人看了忍不住伤心。
他什么都不想做，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我代你看着这个世界。
车门唰地被打开，阳光一下子布满狭小的空间。
天，放晴了。
“尹狄，该送阿堇上路了。”
温伦站在门外，嗓子哑得吓人。
其实他也没有想到……赵尹狄会是这样一副备受打击的模样。
可是此刻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阿伦。”长舒一口气，赵尹狄向后仰到靠背上，“今天要靠你了。”
“……好。”温伦叹口气，拉上车门。
漫长的仪式，让赵尹狄透不过气。
记不清参加过多少这样的仪式，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全身冰冷。
林堇甚至连墓地上的碑上的刻字都订好了。
而他居然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林堇做这一切的时候在想什么呢，会不会害怕，他那么怕孤单的一个人。
抓过猫咪搂进怀里，赵尹狄低声呢喃：“再看他一眼吧。”
猫咪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喵。”
猫咪挣扎着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窜进墓碑后的树丛，过了一会儿，从里面叼出了一只黑乎乎的毛团。
一只黑猫幼崽。
猫咪邀功似的看向赵尹狄。
“咦？”温伦凑上来，好奇地蹲下身，接过猫崽。稚嫩的身体，毛也不过刚长全。通体的黑色，只有脸中间有一道白色，四只爪子倒是纯净的白。
“这家伙就是阿堇从安启楠那儿带回来的，怎么又捡回来一只。”
温伦将猫崽放回地上。
“回去吧我们。”
赵尹狄打开笼子，示意猫咪进去，谁知这家伙却连连退后，只是细声细气地叫着，拱着猫崽。
“想让我带它回去么。”
他似乎看到猫咪点了点头。
“好吧，进来吧。”
不知为何，他觉得黑猫的眼睛有点像林堇。
猫咪舔舔他的手，叼着黑猫进了笼子。
赵尹狄忽然觉得好受了一些。
天空很晴。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后悔（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