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失策》琤寂

7、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

　　晨起，画娥眉，弄装梳洗，照花前后镜，画面交相映。汝雪显然是难以抑制昨夜的激动，她知道太子还是爱着她的，不免对着镜子笑起来。
　　印子从外面走进屋，正见汝雪对着镜子笑，“昨夜出去遇见太子了，还是遇见叶将军了？”
　　汝雪见姑姑进来，忙放下镜子，行礼，“姑姑。”
　　偌大的燕王宫，纵使是身居侍女房主位的姑姑，晨起也是要自己打水的。印子放下脸盆，拿起面巾，浸湿，拭面，“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夜未睡与人私会？这坤寒宫不比丽人宫，檀铭苑，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进出的。”
　　印子语气平和，没有半点儿责罚的意味，汝雪仍是低头不语，姑姑不叫起身，她是断不敢起身的，生怕出了什么差错，连累了父亲或者一辈子被囚禁在这深宫之中，见不到太子。
　　印子梳洗完毕，见汝雪还未起身，“起来吧，以后见到我不必行礼了。”
　　汝雪并未抬头，“姑姑，汝雪不敢。长幼尊卑有序，汝雪岂敢逾越。”
　　印子望了望汝雪，神色和缓，“我疼惜你，如若硬要和规矩来，你都不知道要被杖毙多少次了。”
　　汝雪抬头望着印子，她知道昨夜的事情，印子是知道的。如果印子要说出去的话，自己也必定是要被杖毙的。看来印子并未与燕王后站在同一条船上。
　　“汝雪自是知道。今后定加小心行事，不敢逾越造次。”
　　印子是真心疼惜这自小就被送到檀铭苑的弱女子，抚了抚汝雪的发丝，笑了笑。汝雪从未有过这般感觉，像是什么？怎么也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总之，这感觉很亲近很温和，是汝雪从未感受到过的一种感觉。

　　天微亮，整个侍女房就忙碌了起来，都在为燕王后的晨起做着准备。这侍女房的吃穿用度可不是白给的。一是，因为这里是坤寒宫的侍女房，是做宫人的最高荣耀，定要比其他的宫中大气；二也是因为燕王后实在是难伺候。从晨起到穿衣，梳洗，弄妆，用膳，宫人们是断不敢疏忽半点儿的。稍有不慎，就会受到责罚。
　　汝雪先前虽在檀铭苑，可也没做过什么侍奉人的事情。无奈，今晨燕王后点名要汝雪侍奉。
　　汝雪低头，碎步进入燕王后的内室，行礼，“参见燕王后。”
　　燕王后隔着屏风，望着铜镜，“进来吧。”
　　“是。”汝雪小心的走进了屏风里，依旧不敢抬头，生怕燕王后看穿她的心思，“你在檀铭苑呆了十六年了。洛姬待你可好？”
　　汝雪猜不出燕王后问这些做什么，可也不敢妄答，便小心的照实作答，“汝雪一落地就被送进了檀铭苑，除了在太医院的父亲，就是洛姬娘娘一直陪伴。虽未有血缘，却当做亲人一般。”
　　燕王后对这“亲人”二字有了兴趣，“哦？说来听听。”
　　汝雪依旧简单的叙述着，“汝雪的母亲本是楚国的王公贵臣之女，生得富裕，却偏偏爱上了燕国的一个穷小子。那时，我的父亲还未是太医院首辅太医。就算是，我想楚国也断不会与燕国交好的。”
　　燕王后听汝雪这语气，倒也笑了笑，“这是洛姬和你说的？”
　　汝雪并不隐瞒，“是。汝雪不敢对燕王后有半点儿隐瞒。”
　　燕王后回身，望着这小丫头，倒也温柔谦卑，“我与洛姬也有十六年未见了。”燕王后叹了口气，“十六年前的事情，毕竟是说不清楚的。”起身，汝雪上前搀扶，“你陪我去檀铭苑走走，见见老朋友。”
　　盛夏的花朵是开得最艳的时候，一路上汝雪无心赏阅，猜想着燕王后要到檀铭苑做些什么。
　　燕王宫再大，也必定在这天地之内，不时，就到了檀铭苑的门前。燕王后伫足，望着檀铭苑许久，“十六年了，十六年了，檀铭苑一点儿变化也没有，物是人非啊。”
　　燕王后就算是赏阅坤寒宫的应季花儿，这阵势也不比各宫美人们的盛装出行，更何况是来到这冷僻的檀铭苑呢？虽不必鸣锣开道，可也是要令人震慑的，以显燕王后的威仪。毕竟，这燕国后宫里属燕王后最大。
　　檀铭苑内的洛姬久违了这阵势，想必也猜不到自己会再有出来迎接燕王或者燕王后的机会。可洛姬又岂是等闲之辈，她偏偏就坐在玉兰树下，等着燕王后自己进来。
　　许久，燕王后也自觉无趣，倒也大度，容忍了洛姬的无礼，便令随从退下，只命汝雪陪伴，迈入檀铭苑。
　　“你还是自己进来了”洛姬望着玉兰树，“多少年了？”
　　毕竟曾经是姐妹，燕王后也是大度的，“十六年了，我与你十六年未见了。”
　　洛姬依旧望着玉兰树，不知是害怕与燕王后见面还是不屑与燕王后见面，“听闻汝雪如今住在坤寒宫的侍女房，可过得安稳？”
　　汝雪搀扶着燕王后，始终低着头，不敢答话。
　　燕王后笑语相答，“过得自然是比檀铭苑要好。”
　　洛姬听罢，笑了起来，转身，眼神直逼汝雪，“是啊！自是比我这檀铭苑要好。一个是燕国王后，一个是被废的美人，日子自是不能比的。”
　　汝雪怕极了这眼神，不仅仅是因为洛姬的嘲讽，还因为那眼神，像极了太子。汝雪的害怕被洛姬看了出来，自然燕王后也不会没有察觉。
　　洛姬转身，望着汝雪，心里自是五味杂陈，毕竟是自小在身边长大的，毕竟是陪伴了自己最难熬的十六年，毕竟是自己让她去参选太子妃的，“原本太医的女儿是没有资格参选太子妃的。”
　　洛姬的话并没有多余的意思，只是一个简单的陈述句，“你今日来我檀铭苑是来看十六年前没看完的笑话吗？”
　　燕王后已经老了，也并不想再继续争斗下去，“洛美人啊，你我姐妹几十年，岂能为一点儿小事隔膜？”
　　洛姬听够了燕王后的话了，“若不是见到汝雪，你恐怕早就忘记了檀铭苑还关着一位美人呢！这位美人岂是等闲之辈？是直逼你王后宝座的美人！”
　　话一出口，汝雪不觉思量，莫非洛姬与燕王后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燕王后显然也被洛姬的眼神逼得胆怯了，“当年，若不是我保你，恐怕你早就成了燕王的剑下鬼了。”
　　洛姬听了，大笑起来，眼神更加的凶狠，紧紧的盯着燕王后一步一退，“你利用我！你以为我全然不知吗？我在这檀铭苑呆了十六年了”洛姬声音不觉颤抖起来，“好在郦卿将汝雪送到我身边，可你现在却要将我唯一的依靠也抢走了”洛姬说到这儿，停了停，“罢了，罢了！”
　　汝雪听到“依靠”二字，才猛然觉得自己于洛姬而言是多么的重要；可这两个字在燕王后的心里却是另一番意思。
　　燕王后见状，也无话可说，转身踏出了檀铭苑。
　　一路上，没有任何随从，汝雪与燕王后也没有任何话语。偌大的燕王宫又凭添了几许沉重。
　　用罢午膳，燕王后又侍弄起言大夫送来的鸽子，她爱极了这鸽子。此时，汝雪也无心侍奉燕王后，满脑子都是儿时与洛姬相处的情景。
　　“怎么？”燕王后抚弄着鸽子的羽毛，“还想着刚才的事？”
　　汝雪回过神来，“昨夜未睡，此时不免乏了。”
　　“昨夜未睡？”燕王后察觉汝雪的话语中的不对劲儿，“是不习惯侍女房的生活，还是深夜与人私会？”
　　汝雪猛地一激灵，才发觉自己说错话了，“近日，变故众多，不免有些不适应。”
　　“印子，昨夜汝雪是与人私会，还是辗转反侧啊？”燕王后自是不信汝雪说的话，生怕太子被这小妮子迷了心窍。
　　“是，一夜未睡，辗转反侧”，印子的话，燕王后向来是不会不信的，“晨起，还对着镜子傻笑，想必是为能来到坤寒宫的侍女房而欣喜吧！”
　　本以为印子会如实照答，没想到竟为自己说话，汝雪总算松了一口气。
　　“好了，休息去吧！”燕王后将鸽子放入笼中，“这里有其他的宫人呢。明晨，记得早些来。”
　　汝雪告退。
　　回到侍女房，汝雪不明白许多，却也不能阻止什么。只是想休息好了，明晨早些去檀铭苑看看洛姬。

　　夜深时，闻听笛声，想必又是太子。刚要披起蜀锦的斗篷出门，就听见印子咳了一声，“还要出门吗？”
　　汝雪并未答语，解下披好的斗篷，又是一夜未眠。晨起，侍奉好燕王后用膳，想要趁着闲时去檀铭苑看望洛姬时，一宫人报檀铭苑的洛美人，昨夜暴毙了。汝雪听到这个消息，耳朵瞬间失聪，顿时觉得天黑了，地也跟着转起来，可依旧硬撑着，最终什么都记不得了。醒来时，已经躺在侍女房了，“姑姑，我想去看看洛姬。”
　　印子已经守在汝雪身边一天了，其间也有几个宫人侍奉过，“人已经去了。”
　　汝雪如同再次受到打击一般，但依旧硬挺着，“怎么就突然去了？”
　　“我再帮你细问问”印子明知道原委，却硬要拖着不说，也许是想找个更能让她信服的理由，转了话题“叶将军来过了。”
　　汝雪并不想听再多余的话了，“知道了。”
　　“这些日子，你就歇着吧。”印子将熬好的粥送进汝雪嘴里，“原本你也是不用侍奉燕王后的，该安排的我都替你安排好了。”

　　汝雪走出了侍女房，走出了坤寒宫，夜凉，也并未多添些衣物，如游魂一般，不知不觉的走到了檀铭苑的门前。伫足，望着檀铭苑的大门，想推开，却已经被锁了。转身，欲走，却望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黑夜中，“谁？”
　　笛声响起，那身影从黑暗中渐渐走到月光下，渐渐清晰，汝雪知道：这一天总是要来的。
　　“你来这里做什么？”汝雪望着月光下的身影，“你不是应该陪着你的美人吗？”
　　笛声依旧，许久才停，“是来看看一位刚刚故去的人。”
　　“你和洛姬有什么关系？”汝雪显然是还未从伤痛中清醒过来。
　　“硬说是有关系的话，”太子笑了笑，那笑明显带着无奈与苦涩“我可是她的亲生儿子啊！”
　　汝雪一怔，思绪回到那天燕王后与洛姬的对话，“一位直逼王后宝座的美人。果然。”
　　“酒都醒了，这夜怎么还那么长？”太子转身，又吹起笛子，背对着汝雪走远了。
　　只留下汝雪一个人凄冷的站在檀铭苑的门前，体会着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