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章书》张子铭

1、悲歌—缘起

　　每当夏日未至之时，父亲总是会比别的村夫更早下莫河捕鱼。这春潮养肥的鲈鱼，不是谁家都有幸能满载而归的。而父亲在这条莫河上风雨几十载，大浪小浪都无法动摇他的意志，他也总是能第一个满载一船鲈鱼而归的人。子午镇的春天，在我仅有的印象中是短暂的，仿佛是春天来错了地方，匆匆歇足又匆匆转身而去，留下半山襁褓中的花蕾任由它们自生自灭。
　　紫微星还在天上闪烁，半月犬牙也还悬在天上，我朦朦间被噩梦震醒，看到父亲在油灯下修补着即将要带上莫河的渔网。
　　我轻轻唤了一声，父亲，这么早就要出发吗？
　　父亲已不再年轻了，因常年捕鱼而曝晒在外的皮肤与同辈相比更显加沧桑。岁月在这个男子的身上烙下鲜活的印记。他抬起头来，侧过身看了看躺在竹床上的我，对我说，为父这几日去去就回。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随口答道，嗯。
　　去去就回。是你给我的承诺。可谁料想到这去去就回这么随口的日常寒暄，竟成为了我们最后的的话语。
　　半月之后，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邻村的虞寡妇一路浩浩荡荡颠簸到我家门前，扒着门槛喘着粗气对我说。悲歌，你父亲，让人给捞上来了。我放下手中的书卷，一脸茫然看着虞寡妇。村里谁都知道，虞寡妇是个神经的人，她的独子在前些年一次游水中不幸溺亡，而她的丈夫早就不知道跑到哪条烟花柳巷中去了，至今下落未知。我看着眼前这个让我畏惧的女子，感到这一幕十分荒诞。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和她交上一句话，没想到同村相处这么些年后，见面的第一句话竟是这般令人心寒。
　　我佯装成熟，对她说，虞姑姑，您就别再捉弄愚儿了，我父亲前些日才渡船走，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呢？
　　那日，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虞寡妇抽泣的样子仿佛是她亡了夫君一般。她颤巍巍地凝视着莫河的方向，隔着千山万水，望眼欲穿。

　　又过了三载，春秋无常。世界外，风雨飘摇。你方唱罢我登台，各方势力剑拔弩张地观望着其他势力的行动，一丝星火便能点燃整片江山。
　　如云观的鹤鼎香烟徐徐，我携着早课的经书，从一旁经过。师弟良辰从背后唤我，师兄，你这方是去哪？
　　要是被师傅知道了我偷偷下山的消息，必躲不过一顿斥责。但良辰一脸无知样，不像是会出卖我的人。我对他说，我去给郡上送降魔符去，去去就回。
　　泰始元年冬，从洛阳传来消息，魏帝将帝王之位禅让给司马炎，自此起，司马家便坐拥天下，一袖江山。
　　我从如云观逃到雁门郡，是想来已久的事。我早已受够每日早晚功的咿呀颂词。自父亲溺亡后，我便被子午镇送至如云观收留，送我的那人便是那虞寡妇。我本是渔郎，又怎受得了日夜经书的吟诵。虽说为父在世之时，我也曾窥着镇上的私塾略习些诗书，但同《道德经》《南华真经》比起来，我更喜欢关关雎鸠的唱词。但若诵不好经文，便是招来道长的一尺鞭打，直到手心通红。我多么希望再次回到子午镇，再次回到只属于我和父亲捕鱼为生的日子。

　　同道观的几名弟子里，都厌恶悲歌的这副浪子习性，只有良辰除外。只有良辰待悲歌视如兄长。那日，悲歌受罚子时清洗香炉，深夜里，就悲歌一人在偌大的如云观行走，颇显寂寥。忽而，良辰突然出现在鹤鼎的后面。
　　你在这干嘛？悲歌大惊。
　　师兄，我给你备了两馍馍。良辰从袖口里掏出两个已经凉了的馍馍。悲歌受罚，道长命其不得进水食，已求修的精气纯宁。但当悲歌看到即使是已经凉透了的两个冷馍馍时，还是会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你快回去吧。悲歌接过良辰手中的馍馍，便吃起来。
　　师兄，你怎么都不听师傅的话？良辰问。
　　这句话却不经意触动悲歌心底的那丝回忆。你若有鱼有父，你也会不听师傅的话的，悲歌说。
　　父？父是谁？是师傅吗？良辰茫然无知。
　　父是天底下最伟大的人，师傅才不是，师傅是大混球。悲歌含着馍馍，口齿不清。
　　你见过我父吗？良辰追问。
　　我怎知道。悲歌本想就这么把良辰敷衍过去，却不经意间看到良辰在月光下那一抹哀怨的深情。良辰叹了一口气，唉。
　　喏，你也饿了吧。悲歌把另一个还没有吃的馍馍塞到良辰怀中。我今后受罚，你别再出来了，被大混球抓到了你也会被受罚的。
　　噗。良辰笑起来。师兄，下次去郡里送降魔符，也能带我一块么？
　　不行不行。悲歌赶忙推辞，要不是被良辰发现他这是偷偷下山去外面玩，就惨了。
　　这样啊。良辰低下头去。
　　悲歌从良辰的侧面看见了过去的自己，曾几何时，在自己尚未知世的时候，父亲说要去外捕鱼而不带自己同行的时候，自己也是这幅不甘心的表情。他此刻居然心生怜悯。
　　好了好了，下次带你去。悲歌说。
　　真的。良辰欣喜。
　　嗯。虽然悲歌知道这样的承诺会不会一定兑现，但至少在现在能然良辰安心，他觉得总不会错。整个如云观中，只有良辰对悲歌好，悲歌是知道的。
　　你……干嘛要对我这么好？不怕被别的师兄排斥你吗？悲歌还是忍不住问了良辰。
　　庄公说，齐物我，我想总是没错的。良辰说。
　　在良辰还扎着总角的年纪，居然说出齐物我这样深邃的道理，着实让悲歌觉得吃惊。难怪所有弟子中，师傅最疼良辰。
　　嘘，有人来了，你赶快回去吧。悲歌悄悄地凑到良辰耳边说道。
　　良辰把馍馍揣在内衣兜里，便蹑手蹑脚地回去了。其实，这个时候并没有什么人来，只是悲歌想一个人再呆一会。此日，月盈如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