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不可求心可求》幻朱若紫

68、唯求李代桃僵

　　香自泰山起，就已见过自己这位唠叨师父和韦护争执打闹过好几回了，拿这两个活宝没办法，着实是汗颜之至。见他们不再动手，也就松了口气，转过身去，对杨戬说道：“舅舅，送萧大侠还阳之事还需从长计议。”
　　“计议什么，有什么好计议的，不就送两个人还阳么，用法力把魂魄与躯体契合就是，又不是什么难事。”未等杨戬开言，韦护先叫了起来，他实在想不明白，这有什么好计议的，多简单的一回事儿啊，哪用搞得那么复杂。
　　沉香看了他一眼，不予理会，只对杨戬说道：“舅舅，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人间一天，地府一年，以人间的时辰计算，萧大侠去世方才一天，送他还阳应是不难，只是……”沉香看了一眼阿朱，为难地说道，“……只是阿姑娘谢世已久，躯体早已腐烂……”听他说到这一节，在场各人心中均是一凛，他们如何没想到这一层，韦护脸上表情也是一滞，暗骂自己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没有躯体的承载，魂魄如何还阳？当年上八洞神仙之一的铁拐李就是因为躯体被书童焚毁，魂魄无所依附，情急之下才附在了一个跛脚的乞人身上，方有今日这般模样……总不能让阿朱也随便找个躯体附魂吧……
　　这孩子的心思真是越来越缜密了，杨戬赞许地看了外甥一眼，说道：“沉香，你继续说下去。”
　　沉香点点头，得到了舅舅的鼓励，他很是高兴，依言往下说道：“……这是其一，其二么……”他看看阎罗，见他仍是一脸惊惶失措的模样，还在咽咽哭泣，缓缓摇了摇头，幽幽说道，“将已故之人送返阳间，这的确是有背轮回之序，会扰乱人间生死之大事。况且违逆天条，终是不好，会牵连到阎君……”
　　沉香话未说完，那阎罗便忙不迭地向他磕头致谢：“这位沉香……沉香小爷真是深明大义啊，他说得太对了……太对了……”如今这一群人中只有沉香才考虑到他的处境，为他说了句公道话，实在是让他感激涕零。
　　见他如此激动地向自己行礼，沉香不禁失笑，继续说道：“……会牵连到阎君事小，外婆是司法天神，若是连累到她，那就事大了，那……那死物不会放过我们的，断不可给他一个借口和机会……”
　　这孩子果然是成长了许多，杨戬正要赞他几句以示勉励，不料被那只聒噪的猴子抢了先，只见孙悟空抚掌大笑，赞道：“不愧是俺老孙的徒弟，果然心思缜密，不枉费了俺老孙教你的那些本事。”
　　沉香看了他一眼，眼皮呈上翻之势，心道，你哪教过我这些，你只教过我如何打架好不好！你这是在夸我呢还是夸你自己？
　　“沉香，你说得有理。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呢？”等那猴子自夸完毕，杨戬方慢悠悠地问道。
　　“舅舅，我这里有个计较，不知可不可行？”他走到杨戬身旁，欲在他耳边轻语，不料孙悟空叫嚷了起来：“你们舅甥俩嘀咕什么，佛曰事无不可对人言，什么事不能光明正大地说出来，非要这般鬼鬼祟祟的，俺老孙最是见不得这种行径了。”
　　“佛曰事无不可对人言？”韦护哈哈一笑，“孙猴子，佛这样曰过么？我怎不知？”
　　“这……”孙悟空被他问得一时语塞，它虽是知道“事无不可对人言”这句话，却着实忘了它的出处，为了显示出这句话的分量，它就冠上了“佛曰”二字，佛祖说过的话，够分量了吧？不料竟被韦护当众反驳，这让它觉得颜面有失，便强辩道，“俺老孙怎么说也是如来那老和尚封的斗战胜佛，和他相处日久，俺说他曰过，他就是曰过。你连那老和尚的面都不曾见过，又怎知他有没有曰过？”
　　“这……”韦护自是知道这句话出自欧阳修，绝对不是什么“佛曰”，明知那猴子是强词夺理，却也无可辩驳，因为它说得没错，他的确是从未见过如来，又怎知他有没有说过呢，一个佛说过的话很多，不是字字都载入佛经的。心下虽是认同了猴子的这番说词，但韦护又岂是肯吃亏的人，是以嘴上仍气呼呼地说道：“爷不与你这文盲猴子一般见识。”
　　“什么？你敢说俺老孙是文盲？”孙悟空又震怒了，挥舞起了手中的金箍棒。
　　“你就是文盲，打架是吧，谁怕你？”韦护手一颤，直接亮出了打神鞭，连降魔玉杵都省了。
　　见他二人一副大干一仗的架式，梅山兄弟谁都不敢去拉，唯恐遭受池鱼之殃。杨戬和沉香相视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作壁上观。哪吒无法，只得上前劝道：“杵子、大圣，你们静一静，且听沉香把话说完嘛！”
　　孙悟空这回倒是听了哪吒的话，收了金箍棒，对韦护说道：“俺老孙这次给小哪吒几分薄面，不与你一般见识。”它把目光转移到沉香身上，说道，“徒弟，你说吧，怎么解决这还阳的问题，不许再鬼鬼祟祟的了，男子汉大丈夫理应光明磊落，你莫忘了，你是俺老孙的徒弟，切莫学成杨小圣那样。”
　　杨戬觉得这猴子是在嫉妒沉香如今与自己亲近，不由失笑：“敢问大圣，杨戬是哪样的？”
　　孙悟空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说道：“阴险狡诈，卑鄙无耻，总之，不是好人！”
　　听这猴子如此评价杨戬，梅山兄弟都有些愤怒，连沉香和哪也脸现不悦之色，只有韦护哈哈一笑，说道：“阴险狡诈，卑鄙无耻，这八个字形容得妙极。杨戬，你当之无愧！”
　　杨戬倒也不觉恼怒，悠悠摇扇，满不在乎地说道：“原来杨戬在大圣心中如此不堪？杨戬的确不是好人，大圣谬赞了。”
　　孙悟空冷哼一声，“你也知你不是好人，看来你还有些自知之明，你……”
　　“好了唠叨，别说了！”听它不断地对杨戬恶言相向，沉香忍无可忍，对它喝斥起来。
　　“好好好，俺不说了。”孙悟空挥挥手，心道这舅甥二人究竟是一家人，它这个做师父的反倒成了外人。心中想着，脸上便多出了些抑郁的神情，颓丧地说道，“俺不说了，你说，你说！”
　　沉香嘻嘻一笑，安慰道：“唠叨，别这样了，你和舅舅都是好人，这总成了吧。”
　　“行了，行了！”孙悟空显得有些颇不耐烦，说道：“你小子别拍马屁了，快说吧，怎么个计较法？”
　　沉香正和它嬉皮笑脸着，被它这一问，脸上的笑容便僵住了，渐渐地，化成了一抹凄伤和哀痛，他略定了定神，对杨戬说道：“舅舅，其实可以用李代桃僵之计，让萧大侠和阿朱姑娘还阳。”
　　什么？李代桃僵？杨戬心中一凛。他自是知道沉香说的“李代桃僵”四字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让其他人的魂魄代替萧峰和阿朱去转世轮回，这样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瞒过天庭，即使瞒不过，玉帝也找不到借口来惩处他们。可这“李”上哪里去找？杨戬皱了皱眉，说道：“沉香，此法不是不可行，只是按此法而行，世上岂非多了两个枉死之人，何况……”要知一生一死，一死一生，生死之数，终需平衡。是以，此法虽可解一时之急，也不过是拆了东墙补西墙而已，到得最后，世上终会有两个人因为无有投生之魂魄而徒剩躯壳，况且如用了此法，凡间便有二人未满阳寿便即身死，这岂非就是枉死？当初为了救母，杨戬不得不构罪弄刀笔，陷害了昔日的同袍之友，这是他此生之大憾。今日若为了救兄而牵累到无辜之人，那也是他不愿意去做的。
　　他兄弟二人果然是一样的心思，他话未说话，萧峰就昂然应答道：“如若为了我二人还阳而累人无辜枉死，那萧某宁愿前去轮回。”他转头看向阿朱，温柔地一笑，深情地说道，“阿朱，萧大哥可是又要食言了，你不会怪我吧。”
　　“不会！”阿朱轻轻点了点头，莞尔一笑，说道，“阿朱知道，若是如此还阳，大哥也会歉疚一生的，阿朱不想看到大哥不开心，如果今生注定无缘，那我们只能等来生了。”
　　他二人互相凝望着微笑，那笑容中分明隐含着凄楚和遗憾，让旁人也看得心中酸涩，唯一高兴的恐怕只有阿紫了，她得不到的东西阿朱也无法得到，还有比这更让人开心的呢？
　　哪吒在地府多年，对转世轮回之事颇为熟悉，心念一动，忽然开口说道：“杨戬大哥，你忘了，在十八层地狱之中还有被禁固的魂魄……”
　　“使不得……使不得……”哪吒话未说完，那阎罗又哭喊了起来，宛如猪嚎。
　　韦护走上前去，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笑道：“你有什么是使得的？我们说使得便使得，你给我一边儿呆着去。”说罢，他随手一扔，便真的把那阎罗丢到墙角边去了。丢完他双手一拍，走到哪吒跟前，摸摸他的小脑袋，赞道：“看不出来嘛，你这小鬼心智见长啊！”见哪吒一撇头，嫌恶地看了他一眼，避了开去，他也不怒，笑嘻嘻地对杨戬说道，“那些恶鬼都是不入轮回之数的，正好用来作代替品啊！”
　　“使不得……”杨戬摇摇头，面上仍布着阴云，忧色未去。
　　“什么使得使不得的，有什么使不得的？”韦护突然失去所有耐性，破口大骂起来，他朝那墙角边一指，说道，“你怎么也和那厮一样，如此胆小怕事起来，做了便做了，看他天庭敢怎样？”
　　杨戬不理他的暴跳如雷，缓缓说道：“你向来独来独往，不会明白的。况且让那恶鬼入世，岂非遗害人间，为祸生灵之事，万万做不得。”
　　“婆婆妈妈！”虽是认为他说得有理，但韦护仍是不屑地嘀咕了一句。
　　“舅舅……”方才被打断了一阵，沉香倒不甚介意，只顾自己发起呆来，此刻突然出声，竟如同梦中呓语一般，“我知道有一个人，他可以长生不死，可是他如今却生不如死……”他满脸凄伤，落下泪来，“舅舅，你等等我啊，我这就去把他的魂魄收来，我会筋斗云，很快的……你们等着啊，我马上就回来……”说罢，他便转身欲走，脚步竟有些踉跄，差点摔倒。
　　见他有些神志不清，杨戬忙一把拉了他，惊惧地叫道：“沉香，你不能……”起初他还不知沉香说的是谁，但沉香那哀伤的神情却告诉了他那个人的身份，虽然他对那个人厌恶之至，但他终归是沉香的父亲。此番沉香若是去收了他的魂魄，就等同于弑父，那是大不孝，无论是人是妖，是仙是佛，那都是该遭天诛地灭的大罪。
　　沉香轻轻掰开杨戬拽住他的那只手，笑着，落下泪来，凄然说道：“舅舅……你不是厌憎他么……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陡然拔高声音，歇斯底里起来，“为什么你要把功德都转送于他！为什么你要让他长生不死！为什么……为什么……你知不知道……活着对他来说是一种负担！对我们来说也是一种折磨……你知不知道……你究竟知不知道……”
　　杨戬见他情绪完全失控，几近崩溃，便把他揽入怀中，拍着他的背，轻轻安慰起来：“沉香……对不起……都是舅舅不好……”
　　把头深深埋入舅舅的怀里，沉香有一种嚎哭的冲动，他想压抑，却怎么也压不下去，终是如孩子般放声大哭起来，似要把这一百年来所受的委屈全部宣泄出来，在瑶池因为人多嘴杂，他一直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如今此地就这么些人，他便再也顾不得什么，赖在杨戬怀里痛哭起来，泪水落满了一地。
　　哭了好一会子，大概是心绪渐渐平和，他的哭声小了下去，却仍是赖在杨戬怀里，不愿出来，只在那里轻语呢喃：“舅舅，你知道吗，自你走后，我就让我爹服了无忧草。”
　　“什么！”杨戬猛地把沉香从怀里推了出来，斥道，“你怎么能那么做？”
　　沉香凄然一笑，泪水又滚滚而下：“舅舅，我是向你学呀，你也不是抹去了四姨母和小玉的记忆，我爹这样的人，还是让他忘却前尘的好，清醒会使他更痛苦，不如终日醉生梦死……”
　　听他提起自己抹去小玉和龙四记忆一事，杨戬无言以对，只得长叹一声。
　　沉香抬手擦去脸上的泪水，调皮地笑了笑，宛如若干年前在小湖畔初醒的那个青涩少年：“舅舅，其实让我爹重入轮回，对他来说，是一种救赎，他和我娘相遇，本来就是一个错误，我爹他只是一个凡人，他只想过一种凡人该有的生活，可是……可是恐怕穷尽此生，他都无法得到他想要的生活了。那么，何不让他去轮回，了却今世，在来生，给他一个完满的人生……”沉香的眼光中流露出几分殷切地期许，抬眼仰望着杨戬，希望能得到他的允可。
　　杨戬又是一声长叹，他暗自思量着沉香的话，觉得他说得也确实在情在理，漫长的一生，永生不死，这对刘彦昌而言，确实是一种残酷的折磨。不如让他重入轮回，让他与三圣母和沉香作一个彻底的了断，这真的是最好的结果了……
　　“去吧！”杨戬一挥袖子，淡淡说道。
　　“是！谢谢你，舅舅！”沉香笑着应了，猛一转身，一道白烟过后，声音便飘散于地府潮湿的空气中，剩下杨戬等一干人在那里默默相视，沉寂无语。
　　若论飞行速度，这筋斗云真是堪称三界第一，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沉香便已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在原地打了个转后，便站定了身形，手一挥，刘彦昌出现在了众人面前。杨戬看了他一眼后，便把目光转了开去，其余众人对他更是不屑，连看他一眼都懒得看。
　　刘彦昌现在只是一具鬼魂，却依然醉眼惺松的样子。他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这些人，似乎有好些是认识的，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忽然，他把目光停留在杨戬身上，直直地瞅了他好一阵，猛地大声尖叫起来：“杨戬，杨戬，你别杀我，不是我要娶你妹妹的，我只是不巧掉在了她的云上，我是个凡人，我只想过凡人的生活……你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
　　众人看着他喋喋不休地求杨戬不要杀他，都感奇怪，哪吒不解地问道：“沉香，你不是给他吃了无忧草么，他怎么还认得杨戬大哥？”
　　“我也不知道。”对于刘彦昌的反应，沉香也是迷惑不解，他不认得他这个儿子，反倒认得杨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思考了半天，只有一个答案，他看了杨戬一眼，嗫嚅道，“大概是……舅舅给我爹的印象太深了，所以他才会记得，他太害怕舅舅了……”
　　杨戬微微额了额首，似乎赞同他所言，当日哮天犬也是冲破了无忧草的药效赶来华山救他的。见刘彦昌还在那里不停地念叨着让自己别杀他，他的两条眉毛又纠结到了一起，嫌恶地看了他一眼，对沉香说道：“沉香，你送他上路吧！”
　　他转过身去，又向在墙角缩成一团的阎罗说道：“阎君，我们用他代替萧峰去轮回，可否？”
　　那阎罗缩在墙角不敢说话，只是忙不迭地点头。略定了定神，捏诀施法，招来小鬼，让其领了刘彦昌前去轮回，不想被杨戬一声“站住”吓了一跳，急忙问道：“真君还有何吩咐？”
　　杨戬紧抿了唇，重重叹了口气，闭了闭眼，似有无尽的感慨，缓缓从喉中吐出声来：“你给他寻个好去处，反正他也不是玉帝要的人。”忽然想起当年去岭南寻韦护的事，那边风光甚好，民风淳朴，便对阎罗吩咐道：“你让他投生去岭南吧，那是块福地，人间将多战祸，那里可避一时之灾。”
　　他的吩咐阎罗岂敢违命，想想这刘彦昌也的确不是玉帝所忌之人，可有可无，便按杨戬说的，让小鬼把他带去轮回，投生于岭南之地，避了人间百年战祸，在那里安居一世。
　　沉香望着那个被小鬼领去的、浑浑噩噩之人的背影，掀起衣摆，跪倒于地，郑重地磕了三个头，心中默念：“爹，你好生去吧，重新开始一个你想要的人生。”一行清泪顺着他的脸颊蜿蜒而下，那个渐行渐远的人，毕竟是养育了他十六年的至亲之人呐！
　　泪水仍在不断落下，迷蒙中感觉肩上多了一只手，那只手按了按他的肩，轻轻拍了两下，随后向上一提，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然后另一只手伸了过来，替他擦净了脸上的泪水：“沉香，没事吧……”
　　“舅舅，我没事！”沉香爽朗地一笑，“好了，萧大侠的问题解决了，可是阿朱姑娘……”
　　众人原是有些高兴，终于有人替萧峰去轮回了，而且这个人还是刘彦昌，在他们看来，杨戬一生的悲剧都要归罪于这个人，如今这个罪魁祸首终于从眼前彻底消失了，心中都暗道痛快。看在沉香的面上，他们虽不至于喜形于色，但各人心中均窃喜不已，可是沉香这一句话又让他们愁眉苦脸起来，是啊，这才解决了萧峰一人的问题，那阿朱怎么办？上哪里再去找一个不入轮回的人来替她去转生，如果找不到，他二人岂非又要阴阳相隔？他们知道，如果让萧峰撇下阿朱独自去还阳，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愿意的。如果是这样，那他们方才岂不是白忙乎了，况且刘彦昌已顶替了他去转世轮回，如果他不去还阳，那只能做一只游荡在三界之内的孤魂野鬼了，这是谁也不愿意看到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