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不可求心可求》幻朱若紫

56、暖意化冰霜

　　韦护向外一张，见那十万持枪带剑的天兵已尽数撤去，只剩下一个脸色极其难看的李靖和一群缩在角落里獐头鼠目、窃窃私语的小仙。见杨戬和韦护二人缓步走了出来，他们都一缩脑袋，停止了议论。李靖见到韦护冲着自己眨了眨眼睛，满脸都是得意的笑，更是冷哼一声，铁青了脸。
　　杨戬和韦护并肩过了瑶池外的九曲廊桥，正要径直朝南天门飞去。只觉蓝光一闪，一道白影挡在了他们面前。瑶姬长公主……那些缩在角落里的小仙，都伸长了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关于这对母子的恩恩怨怨他们早已是耳熟能详了，他们知道瑶姬一直恨着这个所谓的儿子，甚至连提都不愿意提他，如今却是追了出来，还挡在了杨戬的前面，这分明是不让他离开。再看看她的脸色，虽然已不再是方才的满脸挂霜，却仍然是目光呆滞，面无表情。不知她要做什么，难不成他们避过了一场舅甥大战，却要观看一段母子相残？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们并未因为害怕遭受鱼池之殃而退去，胆小的只是往里靠了靠，尽量找个有遮蔽物的地方躲了起来，胆大的更是为了瞧得清楚些而向前跨了几步，找个有利位置来观摩这场即将上演的大戏。瑶姬身后也是涌出黑压压的一堆人来，除了玉帝、王母、太上老君三人留在了瑶池之内，其余人等都随着瑶姬冲了出来。哪吒和孙悟空原本在瑶姬之前，如今却一齐退到了一边，孙悟空原是个爱玩爱闹的，此刻却也识趣地禁了声，与哪吒互望了一眼，默然不语。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把一片空旷的瑶池临水平台让与他母子二人。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嬉闹，周围一片平静，只是从人群中不时地隐隐传来几声啜泣声。
　　杨戬和瑶姬只是四目相对地互相凝望着，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母子二人的脸上都看不出什么爱恨悲喜，真的只是定定地看着对方。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良久良久，二人仍是僵直了身体，看看对方，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
　　这……这二人不会都受刺激过大，傻了吧……韦护是深知内情之人，他知道这母子二人心中都装着对方，这三千年累积下来的情感一下子喷薄而出，不是任何人能承受得了的，何况他们之间的感情还那么复杂……这……这该如何是好……周围的静默太过可怕，连他这个局外人也手足无措起来。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杨戬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却被他轻轻拂了开去，无法，他只得又试探着问道：“杨……杨戬，你没事吧？我……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走？”杨戬失神机械地重复了一句，“是该走了。”口中这么说，脚却像钉在了地上，不曾移动半分。方才在瑶池，他明明看到了母亲那双溢满深情的眼眸，没有了冷漠和恨意，那双美眸中满是宠溺和怜爱，这样的眼神他究竟有多久未曾见了，又期盼了多久了，久得几乎让他想不起来，大概从家变那天起，那双美眸里便只有了怨怼，只有了痛恨……从未有过的酸涩之感如潮水般涌上心间，仿佛是这三千年来积攒下的、如今一齐迸发了出来。他觉得这样下去自己肯定坚持不住，心里也是迷迷糊糊的，满心流淌着一种不可置信乃至荒诞的感觉，眼前一片迷离，身子软得如同腾云驾雾一般，不经意间，便由着韦护把他拖出了瑶池。
　　如今，当他再次面对这双眸时，他依然不知该怎么办。大概……大概是失去一样东西太久了，再度拥有时却不知如何去把握了。真的是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明明是应该欣喜的，心中却依然满是酸楚，徘徊不去。脑中虽没了方才的混沌，但始终还不太清晰。面对眼前这双略显呆滞却依然能让他从中读出悔恨与惶恐的眸，他仍是想转身逃去。
　　握紧了袖中的左拳，略闭了闭眼，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向前走了两步，就这样与瑶姬擦肩而过……
　　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一脸地不可置信，原以为……没想到他还是选择了离去……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瑶姬更是凄伤至极，无尽地绝望把她包裹了起来，心抽紧似地剧烈地疼痛着，明明想要嚎啕大哭，却早已没了一丝泪意。方才她看见杨戬凝望她半晌后仍是选择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瑶池，伤心、悔恨、绝望一起袭了过来，击得她几欲晕去，生生地止住了那跨出的一步。心中惨笑出声，张瑶姬啊张瑶姬，当年在昆仑你就已经放弃了他，不是吗？你说过，你已经没有资格再拥有他，再去做他的母亲，你也说过，要与不要，全凭他自己选择。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还有冲上去挽留他的冲动……她要去留住她的儿子，她要去做一次努力，哪怕是一次徒劳的努力，她都要去做……她的儿子，她的戬儿为了她的自由和幸福努力了整整三千年，难道她连这一次的争取也不敢么？
　　戬儿，戬儿……她不顾一切地冲出瑶池，她想叫他，却作不得声，她想上前拥住他，身子却是动弹不得……她只能看着他，呆呆着看他，他的眸依然深邃，没有了陌生和黯淡，却也失去了依恋和眷念，如今这双温润潮湿的眼眸上被深深刻着的是全然的惶惑和不可置信。
　　他……他怀疑什么……瑶姬的心又狠狠地痛了起来……戬儿，戬儿，你是怀疑娘么，或者你是在怀疑这触手可及的幸福都是不真实的，是假像，是幻觉。看来我们真的是伤透了你的心啊，只有一个心被伤透的人才会去质疑所有的幸福，因为我们掐灭了你心中全部希望的火焰，让你深信，没有希望，自然，也没有失望……
　　她觉得她的心已经痛得几近麻木，漫过头顶的，全是绝望。是啊，她是有希望的，她希望她的儿子能重新回到她的怀抱，可是看着他擦过自己的肩膀，一分一分地离自己远去的时候，她绝望了……手指蜷曲了一下，她想去拽住他的手，最终还是没有……要放弃么，真的就这样放弃么……不，不要……紧紧抿了下早已褪尽血色的薄唇，硬生生的从喉间挤出两个字来……
　　戬儿……虽然是带着一丝沙哑，没有了记忆中的清婉，仿佛到了喉中便被咽了回去。但这两个弱不可闻的字却重重地砸到了杨戬的心上，如五雷轰顶般，让他生生的停住了前行的脚步。他觉得他那颗自认为早已坚若铁石的心瞬间被这两字砸得支离破碎，一种温热的液体自心中流出，从眼中淌了下来。这是他等了三千年称呼啊……不是孽子……是戬儿……在昆仑时，她就这样唤过他，只是那时她头脑不太清楚，他也病得昏昏沉沉的，所以，长期以来他一直在怀疑那一声“戬儿”的真实性，如今，她当着他的面，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叫出了这一声，真切得击碎了所有的恍惚，让他方才还有些浑浑噩噩的脑袋变得清晰明朗起来，三千年的努力和等待啊，真的只是为了这一声。左拳一直死死地握着，手臂微微震颤着，震落了拢在袖中的那一枚金锁，那锁顺着手臂，滑落至他的掌中，这一百年来，他虽然未曾挂过它，但一直把它带在身边，片刻也不曾离开。
　　紧紧地握着那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过身来。轻轻撩起衣摆，朝着瑶姬跪了下去，双手托起那金锁，微笑到溃决流泪：“帮我挂上好么，娘……”三千年没有叫这个字了，一出唇间，竟是如此自然流畅，不带一丝窒塞，算了，什么责任，什么颜面，什么将来，都不要了，就这样，放纵自己一回吧……
　　不知是悲是喜，泪水模糊了视线，瑶姬摸索着，跌跌撞撞地向前冲了两步，抖着手去接那人手中的金锁，她看见那人明明在对着她笑，眼中流出的液体却不断地冲涮着他的双颊，留下两道深深的沟壑。她的泪水也不受控制地洒了下来，不断地滴在那人苍白如玉的面颊上，两股液体融汇在一起，“铮”的一声，一大滴溅在了她手中的金锁上，她赶忙提袖去擦，指尖触及锁面，竟是温热的，那锁上残留着她儿子的体温，至今未散。自重逢以来，她曾偷望过儿子的颈项，觅不到金锁的踪迹，她以为他不要了，为此，她绝望过。不曾想，他一直把锁带在身边，竟是片刻未离。原来，他没有不要，他一直都带着，他一直都是要她这个娘的……手抖得不成样子，费了好半天的劲儿才理顺了那锁上的链子，然后，慢慢地，一寸一寸套入了他的颈间……
　　“娘，好看么……”他嘴角的弧度不断加大，泪水也不断汹涌而出。
　　“好……好……”她颤抖着嘴唇应着，终于控制不住情绪，扑上前去，紧紧地把他拥入怀中，仿佛抱住了一件无上的珍宝，不敢放手，怕一松手便摔了、碎了、不见了，再也找不回来了……胸口仍是堵得难受，喘不过气来，这样的悲伤被他们压抑得太久了，真的太久了，泪水簌簌而下，擦不去，也止不住……
　　这样温暖的怀抱，自己期盼了多久了啊，他享受似地闭上了眼睛，实在是倦得厉害，记得小时候，他生病了，就是躺在这个怀抱里，听着那首熟悉的歌谣，安然地进入梦乡……忽然，他蓦地睁开眼来，这一切真的好似在梦中啊，竟是如此地不真实……静静的，周遭鸦雀无声，感到不断地有温热的液体流过自己的眉梢眼角，那是一份流淌出的真实，真实得让他安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围还是安静得连桥廊下的流水都停止了流淌。这种时候，又有谁忍心发出一丝声响？也该休息够了吧，轻轻地从那怀抱中挣出，杨戬缓缓站了起来，看着自己的母亲，依然是一脸笑容。泪水依旧不断地流下，他抬手擦去自己脸上的，又去擦母亲脸上的：“娘，莫哭了……莫哭了……娘……”他的声音极是轻柔，如同呓语一般。
　　不……不哭了……不想让儿子伤怀，瑶姬努力地逼回眼中的泪水，可是没用，眼泪依然不间断地流了下来，她痴痴地望着儿子，虽然瘦削，却依旧挺拔，目光慢慢上移，最终停驻在他的脸上，忽然，她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心头弥漫起一阵寒意，稍有收势的泪水又泛滥成灾，猛地冲了上去，抬手覆上儿子的脸颊，一遍遍地抚摸着，摩挲着，轻声呢喃着：“戬儿，痛不痛，痛不痛……娘不是有意的，娘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娘错了……错了……”
　　杨戬惊诧无比地看着母亲，见她满脸皆是愧疚自责的神色，又听她在那里喃喃轻语，不用想，他已猜到母亲为何会如此，那两巴掌……深深地烙在了他的灵魂深处，一触摸，便是刻骨地痛……微微阖了阖眼，睁开时又是泪眼婆娑，娘……她心里也一定痛着吧，抬手抓住母亲那只覆在自己脸上的手，把它轻轻移了下来，流着泪，微笑着，轻轻说道：“不痛了，娘，早就不痛了……”
　　瑶姬又呆呆望了他一阵，忽然之间，敛住的情绪全线溃塌，大叫一声：“戬儿……”又把他抢入怀中，失声痛哭……这一次，他没劝慰，也没有去拭她的泪水，任由那温热的液体湿透了衣服，浸润到心里……他知道，这压抑了太久的情绪需要彻底地发泄……
　　从痛哭嚎啕到饮声啜泣，众仙看着这母子二人抱头痛哭，都是唏嘘不已。尽管没能看到想像中的反目成仇，母子大战，但这出悲情大戏无疑更引人入胜，让他们看到了一个完全超乎他们想像的杨戬，他不但会笑，还会哭，会流泪……
　　韦护离得最近，他一直皱着眉定定地看着，初时他还想去劝慰，后来他就觉得完全没这个必要了，竟是连他自己的心里也涌上一股莫名的酸涩，他是没有父母的人，从来就不了解父母与子女之间的那种情感，只是他想到了他的师父，那个任他耍赖胡闹的人，似乎已经离开他很久了，真的有点想他……
　　哪吒和孙悟空并肩站着，两人均是一动不动。哪吒死死地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哽咽出声。杨戬大哥，这一刻，你盼了三千年了，终于……终于……他突然笑了出来，眼泪却也跟着流了下来，他也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感情涌了上来，他偷偷地看了站在瑶池门边的李靖一眼，见他仍是铁青了脸，满脸的不甘和怨愤。哪吒自嘲地笑了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看这一眼，这样一个人，你对他还能有什么幻想和希冀，不是早该断了么……
　　思量间，忽听耳边响起一串佛号：“阿弥佗佛，善哉，善哉！”他呆怔了一会儿，搜索着这个声音的来源。这声音是……古怪的表情僵在了他的脸上……是猴子，是他身边的那只猴子，它……它居然双手合什、表情严肃地呼起佛号来了……
　　“扑哧”一声，杨戬笑了出来，用轻柔的、不易察觉的动作挣离了母亲的怀抱，转身对那猴子笑道：“哟，今儿小金乌真要从西边出来了，齐天大圣居然念起佛来了。”他此言一出，旁观的众仙尽皆大笑起来，他们原本见孙悟空念佛就甚觉怪异，碍于它的淫威，不敢笑出声来，胆小的都憋在肚子里，胆大的也只是掩嘴窃笑，此时一被杨戬说破，竟是谁也没忍住，哄笑起来。瑶姬望着儿子，见他竟会调侃起孙悟空来了，而他此时脸上的笑容完全不似方才的假装，那是从心底散发出来的愉悦。她的儿子，竟是有多久未曾这般开怀了，记忆中，他只有对那只傻狗会心一笑过，那时，他全身瘫痪，躺在那间低矮、阴暗、散发着霉腐之气的小屋里，只有那只失去了记忆的狗儿陪伴着他……瑶姬脸上明明满是宽慰的笑容，眼中却又滴下泪来，她偷偷抬手擦拭了去，唯恐让儿子瞧见了伤心。她这一细微的动作又怎瞒得过杨戬，但他故作不见，只是继续逗孙悟空：“猴子，这下你可真是名符其实的斗战圣佛了。”
　　那猴子见他有意拿自己开涮，又见被众人嘲笑，恼羞成怒，辩驳道：“俺本来就是和尚，念几句佛有啥奇怪的。”它不说便罢，一说，众人笑得更厉害了，哪吒笑得直接蹲在了地上，捂紧肚子，想憋住不笑，却怎么也忍不了，指着孙悟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去去去！”孙悟空朝他呲了呲牙，又向四周扫视了一圈，“再笑，再笑，俺老孙用金箍棒打到你们哭。”众人见这猴子真的恼了，心中害怕，只得把笑意尽数都咽了回去，只有法力高强的诸如哪吒等人还兀自笑个不停。慢慢的，那笑声又渐去渐远，周围又陷入一片可怕的静默。静默中，有人在抽泣，渐渐地，那抽泣声越来越大，把方才略显轻松的气氛又盖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