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不可求心可求》幻朱若紫

55、青云直上

　　一时间祥光蔼蔼，仙乐阵阵，烟云飘缈，琼香缭绕。众仙原本都是按序而立，此时一阵烟雾过后，前面俱已桌椅阵列，众仙便循次落座，瑶姬拉了三圣母坐在左首，之后按次沉香小玉、龙四龙八及梅山兄弟。右首首座自然是太上老君，那猴子被安排与他同座，它嬉皮笑脸地蹦过去，叫道：“老倌儿，你好啊！”太上老君只是捻须点了点头，仍微闭了目，默不作声。孙悟空见他不理睬自己，撇撇嘴，一把拖过椅子便坐了下去，再也不去理那老头儿。
　　杨任、雷震子、哪吒等一众阐教弟子全坐在了右厢，杨戬和韦护却只在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捡了个座，坐了下去。甫一落座，韦护便轻轻扯了扯杨戬的袖子，以传音入密之术说道：“杨戬，你瞧，他们都在看我们耶。”杨戬抬眼微扫，果然所有人的目光还是集中在他身上，只得暗中摇头苦笑，真是想清静会儿都不行。方才强行敛住自己的情绪，他有点浑身脱力的感觉，头脑也迷迷糊糊的，是以不动声色地坐到角落里，想冷静一下，不想还是成为众矢之的。
　　见自己仍是众人关注的对象，韦护咧了嘴，继续对杨戬暗道：“杨戬，他们要看戏，咱们就让他们看个够，如何？”
　　杨戬有些后悔，不该带他来的，这人就是多事儿。众仙娥端上果品御酒，以及硕大的蟠桃，竟是比往年开蟠桃大会时还大了几分。韦护一手拿了桃子，一手提了酒壶，一口桃子就一口酒，时不时发出“咕咚咕咚”、“巴唧巴唧”的声音，他还兀自不满足，唾沫横飞地点评起来：“这蟠桃不错嘛，挺好吃的。可惜从前老子的神职太低了，不够格参加蟠桃大会，没机会吃到这东西。呃，这酒差了点……”
　　韦护絮絮叨叨地不知说些什么，竟让杨戬“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众仙认识杨戬也有几千年了，从未发现这个人的脸上有过这许多不同的笑容，时而淡然，时而优雅，如今又是这样纵情一笑，众仙面面相觑，这个是他们熟识的二郎神么……
　　玉帝不动声色，一杯杯地饮着酒，余光不时地扫向坐在角落里的那个人，那个阴暗的角落，依旧掩饰不了他的光芒，此时此刻他仍能如此安之若素地坐着，还能如此会心一笑，这个人，真是有趣啊……杨戬啊杨戬，你可知道，朕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神情，所以朕才想让你痛，痛得生不如死……
　　他脸上已有熏熏之意，眼中却又闪过一丝危险狠辣之色。这一切均落入了杨戬的眼底，他心中暗笑，陛下，你终于沉不住气了吧……
　　他的目光从玉帝身上移了下来，既然猜不到那死物的真正意图，不如静观其变。他收回目光的时候，偶然触及到了边上的太上老君。他仍旧微阖了双目，如同熟睡了一般，这个看似慈眉善目实是野心极大的老道士，又恢复了他千余年来的常态，可他心里一定不好受吧，费尽心机地封印王母却徒劳无功，想利用蚩尤颠覆天庭却又无从下手，他注定就是一个失败者。杨戬暗叹了一声，自己是又何尝是个胜利者？老君啊老君，时至今日你难道依然没有看出这一切都是古神的谋划布局，你我不过都是古神手里的一枚棋子罢了。他眼中忽现悲悯之色，察觉到韦护暗暗踩了他一脚，便回过神来，继续与之说笑。
　　玉帝又用余光望了杨戬一眼，见他竟兀自和韦护有说有笑，窃窃私语，谈笑风生，对别的一切，只作旁观。玉帝也不由得暗赞了一声，杨戬啊杨戬，你真是好耐性，好演技。朕倒要看看，你能演到几时。他看了看立于阶下的沉香和瑶姬，二人均是面无表情，便开口言道：“刘沉香此次平乱功不可没，朕封你为……”
　　“不……”一直低头沉思没什么反应的沉香此刻突然大叫了起来，抬起头看了看周围，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便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气，沉声说道，“此次三界大劫，皆因沉香放出地狱那三十万恶鬼所致，沉香只是将功赎罪，不求封赏，请陛下明鉴。”他这一番话说得虽不甚响，但人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杨戬眼光中流露出一丝赞许之色，这孩子居然敢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坦坦荡荡、毫不掩饰地直认自己的罪责，这般的勇气，当真是难能可贵。沉香，你终于长大了……
　　“嗯，沉香，你能这样想，朕很安慰。只是此番你平复大乱，确实功大于罪，朕还是应该封赏于你。”玉帝淡淡地说道，眼光仍是有意无意地扫向杨戬，他知道，留在天庭的人越多，能牵制杨戬的法码就越重。玉帝明显有点沉不住气了，他都絮叨了这半日了，那人居然还在看戏，他想尽办法让他回到天庭，不是让他演戏给他看的么，怎么现在倒是反了个个儿了。
　　“我……”沉香急欲推辞，却被瑶姬用眼神制止了。她裣衽为礼，展颜一笑，对玉帝言道：“皇兄，沉香他还是个孩子，能当什么大任？不如让他在下界多历练历练吧。”这天庭不是什么好地方，这地方已经把她儿子害苦了，她又怎忍心再把外孙留在这里。
　　“御妹此言差矣，功必赏、过必罚方能以正天道。况且……”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杨戬一眼，神情复杂地说道，“况且新天条中也有一条，如果朕记得没错的话，这新天条头一句话便是‘赏功罚过，天道也’，御妹身为司法天神，不应不知吧？”玉帝口气森冷，已有威胁的意味。
　　瑶姬无言以对，与沉香对望了一眼，低下头去。在场诸仙都是一愕，他们均知自瑶姬回归天庭以来，玉帝对她宠爱有加，言听计从，如今却把她的话通通驳了回去，这还真件奇事了。玉帝见瑶姬和沉香都不再推托，捻须笑道，“朕封刘沉香为执法天将，与瑶姬仙母共执天条，众仙以为然否？”见诸仙均点头称是，沉香知道再也无法推却，只得受封谢恩。接着，他又封赏了杨莲和梅山兄弟，把他们都留在了天庭，安排了一些有职无权的神位，他们默默地看了杨戬一眼，也没有反抗，均如沉香一般领旨谢恩。这一切让玉帝很是满意，故又道，“今日三界大难已平，在场诸仙亦是功不可没，稍后朕自会论功行赏……”他扫了杨戬一眼，见他仍是在与韦护说笑，似乎旁人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复道：“此次阐教众弟子封印蚩尤立下大功，掌门可是居功至伟啊……”
　　杨戬淡然一笑，陛下，你沉不住气了吧，来吧，来吧，该来的总也躲不掉。果然，耳旁想起了玉帝那不甚清朗却有些尖锐的声音：“戬儿，朕的好外甥，你还真沉得住气啊！”
　　方才杨戬正和韦护传音入密地交流着，那个不正经的家伙一直嚷嚷着让他配合自己演戏，无奈之下，他只得屈从。方才听玉帝封沉香为执法天将，他便知玉帝在一步一步地逼向自己，为求主动，他故作不理。此刻耳边韦护那聒噪的声音突然不见了，明显有一个拥有更强大法力的人用传心术把韦护的声音逼了开去。仔细一听，果是玉帝，他淡淡一笑，回道：“倒是陛下沉不住气了，怎么，陛下准备动用外面那十万天兵了？”
　　玉帝哈哈一笑：“戬儿，新天条出自你的手笔，这赏功罚过乃是诸条之首，你如今有大功于天庭，就算朕动用那十万天兵，要杀的也不是你啊。”
　　“哦？”听他直陈新天条的出处，杨戬也不辩解，剑眉一挑，说道，“陛下不是曾下密旨，要在黑水狱刑毙杨戬么？”
　　“你错了，戬儿，”玉帝诡异地一笑，“朕从未想过要你的命，朕让你去黑水狱，只是想让你看清楚，你三千年来，殚精竭虑所做的一切是多么的不值。”
　　“如此说来，杨戬还要感谢陛下？”他脸色骤变，心中已隐隐猜到了玉帝的阴谋。
　　“当然！”玉帝又是一笑，笑得甚是得意，“若不是朕把那伏羲水镜从封神台取出，留给那妖怪，他又怎能布得下灭神大阵？若没有那灭神阵，他们那些人，又从何了解你的良苦用心？这也是当年朕为何要留下你母亲的原因，你劈开桃山救下她，她依然如此恨你，你一定很痛苦吧？不过，她现在已经知道真相了，你们可以母子相聚，一家团圆了，难道你不该谢朕？”见杨戬眼中突然怒意暴涨，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玉帝更是满意，笑道，“怎么？戬儿，你很生气么，你很想毁了朕，是吧？”
　　杨戬深吸了一口气，逐渐平复了心神，心平气和地说道：“陛下也想错了，杨戬从未想过要毁了陛下。古神这样做也是为了三界众生，陛下和娘娘是维护这三界平衡的准心，杨戬若是毁了陛下，这三界又失了平衡，界时众生受苦，杨戬岂非成了毁天灭地的大罪人。”他方才听玉帝用戏谑的语气道出了一个阴谋，感觉自己上了他的恶当，确实有点急怒攻心，才至失态。原来他并不想杀了他们，他只是想利用他们的感情让他们彼此互相折磨，让他们痛得生不如死，他原就是死物，他和王母一样，痛恨人世间的一切感情，他知道，那些相见却不能相认的痛苦原比死亡更甚，是以他借此来折磨他们以增自己的乐趣。可是，为什么此刻他却在玉帝戏谑的眼神中读到了一丝恐惧，他也会害怕么，他在害怕什么，怕自己和太上老君一样，知道真相之后，联合众仙毁了他们？所以他要把沉香他们都留在天庭，以增加他手中的筹码。杨戬摇头苦笑，自己原也没有要毁了他们的意思，他又不是太上老君，要当这三界至尊。如今玉帝既已如此直白地问出口，他也必须让他知道他的意愿，因此，他收起了所有的怒意，继续说道，“当日元始天尊和师尊们共赴洪荒时曾对杨戬言道，神仙的职责是护佑苍生，古神所谓的大爱也是如此。杨戬纵是再不肖，也不会去涂毒苍生，陛下大可不必如此担心。”他微一沉吟，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复又说道，“陛下以平衡之术治理三界，本也无可厚非，只是物极必反，此次三界大难，也是陛下过于追求平衡的结果，平衡只需维持各方势力均等，让其互相牵制，而不是要去消灭。此次妖、魔、仙、佛各势力均大受损耗，陛下也提心吊胆至今，日子可曾好过？”
　　玉帝听了他的这番发自肺腑的剖白后，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你真的不打算毁了朕？”见杨戬微笑着摇摇头，复又道：“那你今后打算如何？”
　　杨戬收了笑容，略显感慨，吐出四字：“永驻昆仑。”
　　听他做出如此的选择，玉帝有些诧异，竟是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你不打算管这里了？”话未说完，觉得不对，向瑶姬等人望了一眼，又问道：“你也不管他们了？”
　　杨戬叹了一口气，说道：“他们现在已无需我管，只要陛下善待他们就好。”
　　他此言让玉帝大感意外，他曾经为他们呕心沥血，如今却突然就撒手不管了，这是何道理？这个人的思想和行为真是让人难以捉摸，难怪如此不好掌控。念及此，玉帝颇感无奈，问道：“你就如此信任于朕？”
　　杨戬展颜一笑，说道：“小神自然信得过陛下，陛下也需要他们来维系平衡，牵制杨戬，是也不是？”
　　玉帝见他此次倒不像是在做戏，还有点调侃的意味，呵呵一笑，未置可否。
　　众仙见玉帝和杨戬二人“眉来眼去”，表情丰富，脸色忽晴忽阴，忽明忽暗，就知二人在用传心术交流，他们不知二人交流的结果会怎样，均是脸现忧色，担心这两人万一谈崩了，还不得又闹出一场大战来，他们可还没从无天作乱的阴影里缓过来呢，不想再上演一出惊天动地的大戏，一般来说，这种戏死的都是跑龙套的。沉香等人更是心焦，万一玉帝那死物和杨戬一言不合，会暗中动手加害于他么？看杨戬的样子，虽然一脸的和煦淡然，但脸色仍是苍白，身子也显瘦弱，况且自泰山以来，他已消耗了不少法力，此刻玉帝若是突然发难，那如何是好，无论他原谅与否，他们绝不能再让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倘若再失去他，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活不下去。孙悟空和哪吒出警觉了起来，随时准备动手，雷震子等其余阐教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使着眼色，真要有什么变故，总要先护了掌门周全才好，不然整个阐教颜面无存。只有太上老君仍是不动声色地坐着，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众仙背上俱是冷汗淋漓，紧张地观察着二人变幻不定的神色，当看到玉帝表情阴冷，杨戬满面怒意之时，他们觉得心跳一下子加快，整个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静寂了一阵，见二人均把情绪压制了下去，脸色有所缓和，众仙都长吁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他二人不用生死相搏，他们也不用遭受池鱼之殃了。
　　周围又是一阵静默，他们齐齐向阶上望去，只见玉帝正正衣襟，长眉一动，开言说道：“今日三界大难既平，理应论功行赏。平定妖军，封印蚩尤魔魂众阐教弟子居功至伟，二……”他又习惯性地要叫“二郎神”，忽然想到方才韦护骂人的话，这一声便生生止在了喉间，略略思忖了一下，才开口说道：“阐教掌门清源妙道真君……”他觉得有些拗口，皱了皱眉，算了，还是直呼其名比较方便，咽了口唾沫，顿了顿，继续说道，“杨戬，此役你当居首功，朕封你为英烈昭惠显圣仁佑王……”
　　他要继续宣旨加赏，却被杨戬打断了。只见他从座中慢慢站了起来，从那个被阴影笼罩的角落里缓缓地、一步步地走了出来，轻摇着墨扇，弯了朗眉，脸上洋溢着暖洋洋的笑。众仙皆为他的绝代风华所震慑，呆呆地望着他，怔忡一时。
　　杨戬走到阶前，对着座上那人深深一揖，朗声说道：“杨戬多谢陛下的封赏，只是杨戬还是戴罪之身，实是受之有愧，还望陛下收回承命。”他说的是受之有愧，脸上仍是笑容满面，毫无愧色。
　　玉帝抚了抚额，有些无奈，说道：“杨戬，你就不要再推辞了……”他未说完，又被另一个声音打断，只听得韦护怪叫起来：“陛下，他不要封赏算了，你封赏我算了，你可别忘了，我这个阐教护法也是功不可没的！他是什么什么仁佑王，你就封我个安乐王，顺便把我们的仙籍都去了，让我可以到处溜达去。”这一百年来，他闭锁昆仑，真是憋屈够了，虽然他不知方才玉帝和杨戬达成了什么协议，但见他二人的表情似乎所有危机都已烟消云散，便跳出来胡闹一阵，要个封号，其实他并不在乎什么封号不封号，他只是想要个自由之身，自由原是比任何东西都宝贵。
　　杨戬也听出了这一层意思，想到昆仑是还有一个“逃犯”等着开释呢，他已经被禁闭了快一千年了，也该还他个自由之身。见玉帝没有理会韦护的胡闹，便又微一躬身，说道：“陛下，杨戬在任职司法天神之时，确实制造冤案无数，比如东岳圣仁大帝父子……”
　　玉帝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朝他挥挥手，说道：“朕说了，此次平复大难，阐教弟子居功至伟，自当赦免以前的一切罪责，东岳圣仁大帝父子也一并赦了。”他暗自冷笑一声，杨戬，你以为你的偷梁换柱之事瞒得了朕么，此时竟是还跟朕玩这套，只要你不破坏朕的平衡，赦几个小仙又算得了什么，反正你母亲他们还在天庭，还在朕手里呢！
　　听玉帝竟是下了大赦天下之诏令，还真把杨戬、韦护、黄飞虎父子的仙籍都给去了，众仙皆是惊诧莫名。瑶姬静静地听着，满耳皆是嗡嗡声，似乎什么也听不见。脑子里也是一片杂乱无章，听着玉帝一个一个诏令地颁布下去，一个一个神仙地封赏过来，她手足无措，不知该做什么。感觉周围的人和事都与自己无关。是不是……是不是一切危机都不存在了……突如其来的惊喜让她有点无所适从，五味上心，她觉得口中有点干涩，呼吸也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她猛地转过身来，直楞楞地瞧向杨戬，情感汹涌澎湃，一一覆上了眼眸。既然没了危机的束缚，那也无需再做戏了，不是吗？见杨戬也望着自己，脸上依然泛着笑意，却已全然没了方才的陌生之感，但从他深邃的眸子里仍旧读不出他所蕴藏的情感。
　　真想不顾一切地去拥住他，瑶姬颤抖着身躯向前跨一步，正要上前，却听一个尖锐的声音不合时宜的响起：“杨戬，是不是完事了？若是完事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回昆仑了？咱们可以去凡间溜达一阵了吧，在昆仑呆了一百年，可把我憋坏了。走吧，走吧……”
　　能发出这种奇怪声音的，除了韦护，再无别人。酒足饭饱后，他悠闲地并且毫无顾忌地打着饱嗝、剔着牙缝。酒意上涌，便有些昏昏欲睡之感，一道一道圣旨不断颁发，让他睡意更浓，实在忍受不了这种百无聊赖的感觉，便拉着杨戬嚷嚷着要回昆仑，其实昆仑不是他的目标，他要去凡间玩个够本，昆仑和这天庭一样，都太寂寞了。
　　被他一拽之下，杨戬竟跟着走了，丝毫不作反抗。这一下，倒出了所有人的意料，他们未做出反应之前，他二人已到了瑶池门外。瑶姬痛苦地闭了闭眼，终是收回了跨出的那只脚。沉香等人嘴唇翕动了下，发出了一个不知是什么字的模糊音节，又尽皆沉默，垂下头去。只有孙悟空和哪吒在后面大声叫道：“等等我！”一闪身，便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