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不可求心可求》幻朱若紫

43、剑意弥张

　　那些天兵天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此时的气氛异常诡异，他不是天庭的重犯么，怎么这许多人反过来都要听他的，这到底谁是兵，谁是贼啊？望着他那张寒意渐起，一脸冰霜的脸，都不由得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就听他的吧。他们不过是天庭最无地位、最卑微的神将罢了，人微言轻，天庭又几时将他们的生死放在心上过，这次若不是杨戬前来指挥应战，他们恐怕早就在这泰山之上魂飞魄散，化为飞烟了。想明白了这点，这些人就一个不剩地随着杨戬向外围一字长蛇阵的方向飞去，登时阵中的战圈内空无一人，只剩下孙悟空和无天二人在空旷的战圈中兀自“乒乒乓乓”斗个不休。那猴子在百忙之中扫视了一圈，见自己来之时还是千军万马，前呼后拥，转眼间便成了个光杆司令，所有的兵士都被杨戬调走，所有将领都在听他指派，这叫人如何忍得？忍不住叫骂出声：“我说杨小圣，究竟谁是这三军的统帅，你怎么把俺老孙的兵将都调走了，你这叫临阵夺权，俺老孙一千年好不容易有此风光，却生生被你给搅了，你也太不厚道了。”
　　它这话说得甚是响亮，战场中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率军打仗难道只是为了风光？听它胡言乱语，蛮不讲理，各人心中都替杨戬抱不平，沉香也暗自替杨戬直叫委屈，心道若不是舅舅及时赶到，这十万只恐将全军覆没。只是碍于孙悟空是他师父，把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韦护见那猴子说话处处针对杨戬，只觉暗自好笑，有时看看热闹也是很有乐趣的事。杨戬见惯了那猴子的泼皮无赖样，懒得与它辩驳，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只顾自己领兵破阵。倒是无天冷笑一声，反驳道：“他若不来，经此一役，你恐是全军覆没，又能风光几时？”
　　“要你管，俺老孙说的是那杨小圣，又与你这黑皮怪物什么相干？”孙悟空狠狠瞪了无天一眼，手上金箍棒砸下去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无天本来还抽交战间隙去关注一下杨戬那边的战况，希望如他所料的那样，鹤翼阵被一字长蛇阵重新带起，蓄势反扑，这样，他才有一线生机，如今觉得身周压力渐沉，只得专心与孙悟空较量，不敢再心有旁骛。
　　沉香见有韦护在全力指挥大军翦除右翼，倒觉得自己在阵中竟是个多余的角色了。闲下来便关切地望向杨戬，看他如何破这外围的一字长蛇阵。他见杨戬指挥兵士分为三块，分击一字长蛇阵的首、中、尾，揪其首，夹其尾，斩其腰，瞬时将这一字长蛇阵切割成三块，便其各自为战，首尾不能相顾。
　　杨戬在阵中如鱼得水，挥洒自如的模样竟把沉香给瞧得痴了，他隐约记得当年在水镜中也曾看到舅舅在封神战场中意气风发的样子，那是他三千载岁月中少有的畅然开怀的几年，可笑的是，他居然相信有那样手段和智谋的人居然会败在自己手下，还整整得意了将近四年。如今想来，自己真是一个冠绝三界的大笑话。
　　他看着那一抹绝代风华的雪影，眼睛又逐渐模糊起来，眼底浮现的尽是凄凉和自嘲。杨戬今日对敌并未穿黑袍银甲，依然是一袭白衣穿梭在战阵之中，他的长发也并未披散，而是用一个小小的银环高高束了起来，仅剩下额前和两鬓留下几缕碎发迎风舞动，那样的气度和风姿都是三界之中绝无仅有的。可是为什么从前在他眼里更多的是一个令人厌恶、憎恨、发指的黑色暗影。
　　舅舅……他心中呼唤着，怔怔地又落下泪来，溅在横握手中的神斧之上，这让他陡然间惊醒过来，他发现杨戬手上没有兵刃，正赤手空拳地在应敌作战，眼见他被十向个妖兵合围，却仍在那里运法挥掌，沉香不由得心中大急。
　　他正在掷出斧去，只见杨戬手中白芒大盛，定睛一看，见杨戬已舞动着长剑向身周横扫一圈，一阵响动过后，那包围着他的十几个妖兵瞬时化为齑粉。
　　斩仙剑！沉香心中一凛，那日在华山桃林之中，玉鼎真人就是手执此剑要将他们立毙当场，是杨戬拼着最后一口气的阻拦才让他们得以幸免。如今看杨戬手握利刃，揉身直上，扫荡妖魔，不由得心生感慨。
　　他从未见过杨戬使剑，一直以来，他都是以三尖两刃刀傲绝三界的，此时见他大开大阖，剑随身走，意在剑先，劲如松，迅如风，剑招变化无方，奇幻迭出，松时若行云流水，急时如暴风骤雨，眩人耳目，绵绵不息，钩、挂、点、挑、剌、撩、劈面面具到，有时明胆是正大光明的剑法中却是诡招连至，叫人防不胜防。衣袂飘飘间，他周身已升腾起一团白雾，白雾外却笼着一圈银芒，身形闪动处，地上妖兵妖将躺倒一片，剑锋所指，所向睥睨。直把沉香看得眼花缭乱，心驰神往。他也知武学之道，一法通万法通的道理，但见杨戬剑法精妙至斯，对他的敬佩也就更深了一分。又想到自己这些年的颓废和不思进取，心中更是羞惭无地。
　　“好剑法！”孙悟空和无天的声音同时响起，他俩均是第一次见到杨戬使剑，见他剑法既奇且精，忍不住异口同声地喝了一声彩。孙悟空更是被杨戬的剑法撩拨得技痒难忍，一时手足乱舞，恨不得早早解决了眼前这黑皮怪物，再与那杨小圣大战八百回合。它和杨戬交战过数次，均是不分上下，但就眼前这套剑法而言，它暗忖自己还是略逊一筹的，难道从前他都是有意相让？想到此，孙悟空便咬牙切齿地喊道：“杨戬，你敢拿老孙当猴耍，俺老孙与你誓不两立，来来来，过来跟俺老孙大战八百回合，不死不休！”他独自气恼不已，旁人却已尽皆笑出声来，连正凝神与之对战的无天也“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孙悟空见他们都在嘲笑自己，也不知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更是恼怒，冲着无天叫道，“你笑什么笑，俺老孙又没说你，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俺老孙先解决了你，再与那杨小圣算旧账。“说罢，下手更加狠辣了。
　　见这猴子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韦护忍不住大笑不止，尖锐古怪的声音不时传来为孙悟空解惑：“你不就是猴么，耍你怎么了？”
　　“你……”孙悟空被他这一说直气得浑身发抖，一闪身，竟是撇下了无天不管，举起金箍棒便向韦护当头砸去，却被沉香用开天神斧架住。对于韦护，沉香也很无奈，这个人当真是口没遮拦，虽然大家都知道这层意思，但任是谁也没说出来，偏偏这个人却不卖账，非得不吐不快，捅破这层窗户纸，也不知是舅舅的什么人，舅舅这样严谨冷傲的性子，如何会认识这种人？他也不好说韦护，只得劝孙悟空：“唠叨，行了，别胡闹了，大局要紧，什么事也等先收拾了这些妖人再说。”
　　孙悟空见自家徒弟胳膊肘向外拐，更是气愤，身形一斜，手一偏，尽数卸去了沉香的一架之势，金箍棒又向韦护捅去，韦护刚要用降魔玉杵抵御，那定海神针却被无天生生用铁锤夹住。见他们串通一气，孙悟空气得不行，使出浑身解数，又与无天缠斗在一处。
　　韦护见把那猴子气得七窍生烟，心中大乐，又大笑出声。扭头瞥见沉香正望着杨戬呆呆出神，一脸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暗叹，杨戬真是把这外甥惯坏了，身为主帅，居然不顾战局，独自偷起懒来，怨不得杨戬会被他们拖累成这样呢。他来到沉香面前，冷着脸说道：“你这是来干嘛的？看热闹的？身为一军主帅，不去指挥作战，居然在此赋闲，有个舅舅果然是好啊，总会有人帮你收拾烂摊子的。”沉香听他意存地嘲讽，不由得羞颜满面。是啊，若不是有杨戬处处照抚，自己怕是不知死了几回了，从前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沉香嘲地笑了笑，一百年过去了，自己竟还是如此无用，怨不得舅舅会被他们这些人拖累成这样呢……他再次看了杨戬一眼，见他全神贯注地在挥军破敌，压根儿没瞧这里一眼，沉香暗叹，这才是一个统摄三军的主帅，相形之下，自己是何等的无用和渺小，与杨戬相比，仿佛是粟粒之于沧海，微不足道。但是，即使如此，也不能教旁人看轻了，自己反正早已颜面无存，却不能跌了舅舅的面子。看着周围硝烟四起，杀声震天，他胸中也不觉热血沸腾，豪情陡生，长啸一声，挥动神斧便往阵中杀去，一时间，风云变色，杀声四起，整座泰山早已失了原先应有的瑰丽景致，如今一眼望去，便似一个修罗场，遍地赤色。
　　无天闻着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之气，望着杨戬指挥大军将一字长蛇阵生生断为三截，各个击破，后又领军与韦护、沉香合在一处，登时便破了那残存的一翼，小玉也在战阵外圈阻杀逃跑的妖兵，如砍瓜切菜，竟无一人漏网，无天微阖了目，心道，大势已去，眼见孙悟空的金箍棒已至头顶，他竟垂了双手，丝毫不作任何反抗，又撤去护体法力，静静等待那一棒的降临。自古成王败寇，如今学一学那西楚霸王又何妨？
　　正当无天闭目待毙时，耳边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兵器交合声，他睁眼一看，只见那金箍棒已被一把长剑荡了开去，棒上还留了一条长长的划痕。杨戬已长身玉立、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那猴子心疼得死命叫了起来：“杨小圣，你敢损毁俺老孙的金箍棒，俺决不与你善罢甘休。”喊罢，举棒欲再向杨戬砸将过去，看着杨戬手中不住颤动的那口薄刃，终究还是住了手，一个好武之人最是爱惜自己的神兵，它也不例外，它可不想它的金箍棒上再多几道白色的划痕。它从未见过斩仙剑，是以对之充满了好奇，便向杨戬问道：“杨小圣，你这剑好生厉害，俺老孙从前怎么未曾见过？”杨戬不答，只是笑笑，心道我的东西你没见过的多了去了，又听它继续说道：“杨戬，你倚仗利器，俺老孙输得不服，你把你那三尖两刃刀拿回来，俺与你再打过。”杨戬本不欲理它，听它提到三尖两刃刀，不免向沉香望了一眼，眼见妖兵已斩杀殆尽，便伸手凌空一摄，开天神斧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中。一回到杨戬手中，那神斧便灵识微动，自动化作了墨扇的模样。杨戬笑了笑，把它笼入了袖中。远处，沉香望着空空如也的手，呆呆出神。
　　“你为何要救我？”被晾在一旁、沉默半晌的无天突然开口问道。他眼睛直直地瞪着杨戬，忽然脸上出现一抹诡异的笑，“真君想把我带回天庭向玉帝请功么？”
　　“请功？”杨戬也是淡然一笑，“你走吧。”
　　“是啊，杨小圣，你为何帮这黑皮怪物，方才让俺老孙一棒打杀了他岂不是好？”孙悟空突然插嘴，无天的话让它想起了杨戬阻挠它斩妖除魔的事，一脸的气愤。
　　杨戬自不去理那猴子，只是对无天说道：“你既有胆量反天，为何却无胆量认输？”
　　无天知他有意相激，冷哼一声，笑道：“自古成者王侯败者寇，原应如此。是英雄便不该苟且偷生，那项羽不也……”
　　“休提那西楚霸王，”杨戬不待他说完，便打断他，笑着摇头说道，“他不过是呈一时意气的莽夫罢了，他若是真英雄，便该重整旗鼓，与那刘邦再夺天下。一个人要死是很容易的，不过是一口气而已，但要活着，可就难了。”他说着说着，声音便低沉了下去，三千余年岁月的洗礼，他自然知道生存的艰难更甚于死亡。他也曾在心灰意冷之下独自去寻死，只因他累了，倦了，怯懦了。想到此，杨戬的眼神陡然黯了下去。
　　此时妖兵大都已被扫尽，只剩下些小妖活了下来，蜷在山脚边，瑟瑟发抖。韦护见这边热闹，便来凑上一凑，沉香携了小玉便也随着他来到这边，他二人见杨戬神色黯然，也大致能猜到他的心思，又不敢上前去劝，只觉眼中酸涩，心上又如刀割般痛了起来。韦护也是知道内因之人，此刻也不嬉笑，只是默默而立。
　　无天不知其中原由，见杨戬非要激着自己活下去，不由得笑道：“真君如此说，不是在提点在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么，若是在下活着，他日再反，真君便是同谋了，真君当真不怕天庭治罪？”
　　“治罪？”听他如此说，韦护终于憋不住，笑出声来，“常言说得好，债多不压身。他早已是罪大恶极，你放心，天庭治不了他的罪的。”
　　杨戬这次并不反驳，点头默认。旋即他又正色对那无天说道：“我方才说过，天庭与我无关，谁做玉帝也与我没半分干系，只是……”他把“苍生无辜”这四个字咽了回去，免得有人又要反驳他，“只是玉帝这次也算计得过了，他以为消除一切对他有威胁的势力就是平衡，过分的追求平衡，便是独裁了。三界之内，人神妖魔相克相生，失了任何一方，这三界的平衡便破了。”
　　无天冷笑一声：“你放了我，就是为了妖界能继续生存下去，不让三界失了平衡？”杨戬笑了笑，算是默认。
　　无天见他不语，继续说道：“经此一役，神妖已元气大伤，凡人也是死伤无数，连佛界也被牵扯了进来。那魔呢？杨戬，你该如何去平衡？”他脸上的笑容愈发的剧烈了，仿佛一出好戏即将开场。
　　杨戬知他指的是蚩尤临世之事，胸有成竹地答道：“蚩尤之事就不劳你费心了，赶紧带着你的那小妖走吧。就算你想死，总也不该带着他们，他们可还都想长生不老哦。”他虽是说笑，却句句说到无天心坎里去了，他想起刚起兵反天时，那些小妖们围着他七嘴八舌地臆想着将来夺了天庭的事儿，都是一脸的希冀与兴奋，如今却是遍地残骸……望着山脚边那群迎风而颤的小妖，他觉得杨戬说对了，他不该呈一时之勇自己去寻死，他死了，一了百了，可他们怎么办……如果不是自己的召集，他们应该是山野中一群自由自在的飞鸟走兽，不必落到今日这般凄惨的下场……他转眸又看向杨戬，只见他仰头望着空际飘渺不定那团乌云，目光深邃，似有所叹……
　　无天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朝杨戬微一拱手，说道：“多谢真君提点，就此告辞。”说罢头也不回地向山脚掠去，向那群小妖招了招手，领头飞出谷去，忽然身形一滞，朗声说道：“杨戬，今日能遇见你这样的对手，也算是不枉此行了。只可惜我们是敌非友……”
　　他话未说完，耳边便响起杨戬那清朗的声音：“从今而后，是友非敌。”
　　无天依旧没有回头，却是仰天长笑，震彻山谷：“好好好，今日未曾亲自领教真君的身手，改日一定要与真君大战八百回合。”那声音越去越远，已然出了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