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不可求心可求》幻朱若紫

41、休彷徨

　　所有人，包括杨戬在内，都想上去阻下这电光火石般的一击，但似乎都已不及。眼前粉影一闪，觉得一团软软的东西趴到了自己背上，沉香蓦地里惊醒过来，转过身去，也是本能地把小玉往外一推，同时举起右手，用斧子一格，“铮”的一声，光芒四射，沉香身边的山石头都四下飞散开去，同时飞出的还有沉香手中的斧子，由于仓促之间法力凝聚得不够，又心不在焉，他竟挡不住那妖兵将领的一击，斧子脱手而飞，虎口被震得裂开，鲜血直淋，心口也剧痛起来，似乎受了内伤，他倒退了好几步，倚了一块巨石，方止住身形。一缕鲜红的血丝从他的嘴角蜿蜒而下，他抬手擦去，略略俯身低喘了几口气。那妖将哪容他有喘息的机会，看准时机举起长剑揉身再上，逼得他只得借那巨石左闪右避，眼见黑光闪动，避无可避，他只得矮下身形，着地一滚，顺手拾起不知是哪个死了的兵将丢在地上的长枪又是一挡，那抢立时“咔嚓”一声，断成两截。小玉在一边看得惶急，却无能为力，她自己也被数百妖兵围在中间，怎么也冲不出来，只能很机械地左支右挡。他们这一打，方才的静谧统统消逝无踪，“乒乒乓乓”的兵刃交合声又响彻了整个山谷，眼见那妖将的长剑将要抵住沉香的咽喉，孙悟空急得大叫起来：“无天，你手下好不要脸，居然趁人之危，偷袭俺老孙的徒弟。”
　　“哼”，无天冷哂一声：“临阵作战，理应心无旁骛。战场上处处险境，时时危机，哪容得他有半分心不在焉，他那是自己找死，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他和孙悟空也是缠斗不休，竟不容他分身去助沉香，那猴子心头一急，计上心来，单手挥舞着金箍棒拼力架住无天的攻击，硬是腾出一只手来从脖子后面拔了一撮猴毛，吹了一口气，使劲儿往沉香处一撒，一群小猴子便围了上去，拦腰抱腿，一阵哄闹过后竟是真帮沉香解了围。孙悟空见沉香安然脱险，长吁了一口气，但他单手应敌又一心二用毕竟吃亏，眼见无天双锤落下，金箍棒一阵巨颤，差点也像沉香的斧子一样脱手而飞，这可真是前所未有之事，若是这定海神针真的飞了，它齐天大圣脸就丢大了。它不计教训地又向杨戬望了一眼，见他仍在凝神观战，脸上也如从前般僵硬得没什么表情，登时怒从心起，骂道：“杨戬，你外甥快要被人劈死了，你居然还在袖手旁观，你究竟是不是人啊……”它还未骂完，无天的重锤又狠狠砸下，无奈之下，只得闭嘴，凝神迎敌，再不敢心有旁骛。
　　无天也是个颇有智谋之人，他早已看出眼前这猴子根本不谙兵法，只会一味的好勇斗狠、胡搅蛮缠，哪里有半分主帅的样子，这场战争打到今日这个份上，全靠沉香在运筹帷幄，排兵布局，此时若不趁他力不从心之际将他铲除，岂非后患无穷？他暗暗向周围的妖将使了个眼色，让他们不用顾及其他天兵天将，趋开那几只小猴儿，合围沉香，务必将他格杀。他心中这样想，下手也就更狠了，攻势一波一波地袭向孙悟空，直欲让它腾不出手来看顾沉香。
　　杨戬面上虽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实则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映入了他的眼中。眼见沉香和小玉悔痛莫名，他的心也禁不住抽痛了起来，他很想冲上去，去搂住那两个孩子，告诉他们不要自责，他真的从未恨过他们，他还像从前一样疼爱他们。可是，他不能，他现在依旧还是天庭追辑的重犯，若是与他们相认，岂不是要连累他们？
　　他狠狠心，咬咬牙，把目光从他们的身上移了开去，全神贯注地在观察无天所布置的阵法，冥思苦想着如何破阵杀敌。韦护见他仍是作壁上观，也乐得清闲，见沉香狼狈不堪，孙悟空也是手忙脚乱，他真是乐在心头，喜上眉梢啊。
　　“沉香，小心……”又是几声不约而同的惊叫。杨戬转眼望去，见沉香身周的那几只猴子已被杀戮殆尽，几个妖将接到无天的指令后，都全力合围沉香，叫他无有一丝喘息的机会。沉香被几人围攻，苦于手上又无有兵刃，只得只守不攻，他的武功学自孙悟空，虽已在一般仙家之上，但用杨戬的话说，总是差不多，而临敌时便总是差那么一点，加上这百年来他一直在华山照顾母亲，又心灰意懒，只知活在悔恨之中，每日浑浑噩噩，疏于修练。武学之道，不进则退，是以这百年来，他的武功不但未有寸进，较之百年前反而减弱了许多。杨戬未到之时，他凝神应战，尚能抱圆守一，不露出任何破绽，杨戬一到，他便失去了所有的意识，整个人如同梦游一般，破绽百出。此刻被四个妖将围攻，他力有不支，命在倾刻。忽然一名虎妖转过刀柄，横刀一削，眼见那刀刃将要触及他的项颈，好在他还算灵活机警，头一低，身子一蜷，着地一滚，避了开去。孙悟空和小玉此刻都在与对手苦苦缠斗，无暇相救，方才见沉香遇险，又惊又恐，又气又急，却帮不上忙。此刻见他脱险，才松了口气。不料，他们那口气还未吐出，蛇妖的那柄长剑又已无声无息地游曳到沉香的后心。沉香感到后背一凉，情知不妙，身随念动，向左一倾，避开那长剑，谁知那虎妖和蛇妖配合得天衣无缝，沉香刚刚避开蛇妖的长剑，虎妖的长刀又横空劈将过来，避无可避，他举手欲格，发现手中空无一物，只得仰天长叹，罢了，罢了，当日在灭神阵中渺了一目，如今看来将要废了一臂，报应，全当是当年对舅舅作了下的那些恶业的报应吧……他这么想着，脸上泛起了一股自嘲的苦笑……
　　“接着！”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跟着眼前白光一闪，他本能地一伸手，手中便多了一把晶莹白净的玉斧。
　　“开天神斧！”他惊叫一声，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眼见虎妖的一刀劈至，他机械地举斧一挡，瞬间那虎妖便和它的刀一起被劈成两半，随后灰飞烟灭。其余三妖见虎妖落得如此下场，均是心惊胆颤，退开数尺，跃出战圈之外，不敢近前恋战。连无天都暗暗惊诧，这就是传说中的开天神斧么，怪道如此厉害。
　　灭了虎妖之后，沉香的手微微发颤，跟着整个身子都抖了起来，自己手中握的……是开天神斧啊……那白玉般的斧面上有一道淡淡的碧痕，刺得他眼睛生疼生疼的，华山下那一溪的血水总在眼前晃，晃得他肝胆俱裂，尽管他知道那斧上的血渍是杨戬方才为了让他拿得起神斧用自己的鲜血为引下的血咒，可是为什么他看到的总是昆仑下的漫山血雾，一地腥红……自华山上那惊天动地地一劈后，神斧便断为两截，他再也提它不起，如今，这神斧又回到他手中，助他御敌，怎不叫他感慨万千……
　　“杨戬，你怎么又把自己的神兵送人了呢，玉鼎师伯算得太准了，你真是太、大、方、了！”韦护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有点戏谑，有点尖刻，他歪着头，若有所思，“杨戬，为什么你从来没对我那么大方过呢？”
　　杨戬被他问得莫名其妙，没料到这个当口他竟还计较这些。实在是让人无话可说。他方才见沉香屡屡遇险，心中又惊又恼，这孩子的武道修为较之一百年前，不但未有寸进，反而退步得厉害，不知道他这一百年来究竟做了些什么，意志竟是消沉至斯。他本来还在思量如何破阵取胜，眼见沉香险象环生，命悬一线，便再也顾不上旁的什么事，从袖中取出墨扇便要给沉香丢去，却发现手中的墨扇在轻轻发颤，似是在抗议。杨戬这才猛地惊觉那是自己的神兵，不是任何人能驾驭得了的。当年他封存法力、再把丁香的灵魂渡入神斧，才能让沉香提起它劈山救母。然而他忘了，神兵是通人性的，那神斧自被沉香拿起伤害了自己主人之后便自行断裂，续接之后更是认定了杨戬才是它唯一的主人，竟是谁也不让碰。如今它的主人又要把它丢给曾经拿它劈伤过主人的“仇人”，它怎肯应允？
　　杨戬见神兵不应，颇感无奈，暗叹，自从不做司法天神，他便威信大减，不但被一干同门随意拿捏，连哮天犬也要挟自己，如今自己手上的兵刃竟也不听自己的指令了。此时他又无法封存自己的法力更无法用谁的灵魂来净化神斧，说不得，只得在神斧之上下了血咒，而后又用商量的口吻对它轻声言道：“开天神斧，你现在去帮他御敌，一会儿我定把你收回来，绝不食言。”说罢，只见眼前亮光一闪，手上的扇子便自动化作了开天神斧模样，又是轻轻一颤，杨戬微微一笑，这算是它答应了吧，随手便把它掷向了沉香，见沉香用它化险为夷，才略略舒了一口气。好容易上来一点高兴的情绪，却被韦护那几句没来由的话浇灭了，他横了韦护一眼，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非要拿师父来压制他么？
　　想起师父，他心中浮起了一阵莫名的哀伤，便更对韦护忿忿不已，气恼地瞪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
　　韦护见他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己，也毫不示弱地回敬了他一个白眼，说道：“杨戬，你就打算就这么旁观下去？再这么下去，这些天兵可就没剩多少了。”他双手一摊，满不在乎：“我是无所谓啦，让我去帮那无天打天兵都行。”
　　杨戬此时哪有闲情去理他，方才经过一番观测和思考，他已想到了破阵之法，扫视了一下，也确实到了决战之机，便沉声下令道：“韦护，你率领那边的天兵去断他左翼。”
　　韦护听他不称“杵子”而直呼其名，知他认了真，见他白袍在风中飒飒作响，目光冷厉，神情肃穆，凛然生威，登时感觉有些恍惚，岁月仿佛向前追溯了数千年，封神战场上那个扇云冠，水合服，腰束丝绦，脚登麻鞋，在战场上临危不乱、指挥若定的青年战将此刻又活生生地展现在眼前，只是他眼里少了些冷傲，面上多了些沧桑。
　　“得令！”韦护敛去了脸上所有戏谑的笑容，高声应道，如同回到了封神战场上一般。好奇怪，明明心中热血沸腾，但眼角竟有些湿热的感觉，多少年没这感觉了啊。
　　他遁着杨戬指的方向飞跃过去，对那厢边正乱战成一团的天兵天将大喝一声：“要活命的，跟哥来！”众天兵天将有资质老、认识韦护的，也有新进的，压根不知他是何方神圣的，听他这一叫，均面面相觑，一时全傻楞楞地怔在当地。
　　韦护见状骂道：“傻了呀，你们！赶紧跟哥走啊，真是天庭养出来的一群废物。”听他骂得如此难听，有人便想反驳，可看到自家军阵中一片丢盔弃甲及自己伤痕累累的凄惨模样，实在也反驳不出什么来。见认得韦护的那些天兵天将已有人跟他前去，那些不认得他的，也只得随着去了。群龙无首之际，有人振臂一呼，自然全都别无选择地听从了命令。
　　杨戬见韦护已领兵前去破阵，便继续向沉香和小玉下令：“你，率领那边的天兵去断了个鹤翼阵的右翼。”他看向沉香，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又看向小玉，复令道，“你，领兵去接应他二人，莫要留下一条漏网之鱼，务求全歼。”他没有直呼他们的名字，而是以异常冷淡的口吻呼出了一个陌生的“你”字。其实这样的称呼他也不习惯，只是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心软也不应心软。这个“你”字大概能断了他们一切存在或不存在的希望吧。
　　果然，当听到杨戬呼出这个“你”字以后，沉香那刚刚清醒的神志又昏沉起来，小玉更是被杨戬这个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你”字击得目光散乱，几近崩溃。当哪吒到万窟山找到她、告诉她是杨戬让她回华山时，她喜极而泣，不仅因为得知杨戬已经完全康复，而且，是他派哪吒来找她的，这是不是证明他已经原谅他们了？她满怀希冀地和哪吒离开千狐洞去往华山，一路上听哪吒絮絮叨叨地说了些杨戬的近况，她心中五味翻腾，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舅舅……爹……他真的好了啊……可是他在昆仑，那么远，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冷不防“铮“的一声，一根花簪无缘无故地从头上滑落，坠下云层。她心念微动，疾疾冲下云去，当她在地上找到那支花簪时，它已断成了数截。那是她这一百年来最珍视的东西啊，当日在华山桃林，她忍着心头剧痛离开沉香，用那块沾满沉香鲜血的丝绢幻化成一支粉红的花簪，让沉香亲手把它插入了她的云鬓。这一百年来，她日日都戴着这支花簪，只有戴着它，才能感到沉香就在自己身边，从来不曾离去……可是，现在，它却碎了……
　　“不好，哪吒大哥，可能是沉香遇到危险了。”她惊叫出声。
　　哪吒见她一脸惊慌失措的模样，沉思片刻，说道：“这样，你去泰山助沉香平乱吧，至于华山，我去就行了。”虽是杨戬吩咐让他带小玉去华山助瑶姬和三圣母封印魔兽，但遇事要随机应变这个道理他还是懂得的，龙吉和杨任已经带了宝旗前去，加上自己，华山那边应不会出什么大乱子。反倒是沉香那边更让人挂心，若是杨戬在，他也会这样做吧，他虽是放心不下母亲和妹妹，但他同样也不想沉香有什么危险。
　　“这……”小玉一时犹豫不定。
　　哪吒见她面有难色，知她不愿违逆杨戬的指令，他也担心沉香安危，他们哪一个出了问题，他都没法儿向杨戬交待。见小玉还在犹豫，只得喝道：“快去泰山，华山有我，杨戬大哥那里也有我交待。”听他如此说，小玉重重地点了点头，两人就此分手。
　　来到泰山，小玉便看到狼狈不堪的沉香，然后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又如天神下界一般，出现了他们的面前……她原想战事一毕，便和沉香前去昆仑向他请罪和忏悔，可是，如今这一个冰凉的“你”字却打碎了她所有的希冀，他……他竟是连他们的名字也不愿称呼了，当真是形同陌路了么……小玉的泪水又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她绝望地看了沉香一眼，见他眼里竟是一片迷离，什么都没有，只是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神斧……
　　杨戬看见眼前的这两个孩子低垂着的头慢慢抬起来，同时望了自己一眼。这一眼看得他心都碎了，那样的凄伤和绝望，那样的痛不欲生，自己简短的一句话，居然能把他们伤成这样，不可想像，这一百年，他们是如何度过的。
　　如果可以，他很想把眼前的这两个孩子揽入怀中安慰一番，可是现在，他不能。他们可以被情感冲毁一切，他却不能，眼前的千军万马还等着他去指挥呢。
　　见这两个孩子仍然神志不清地楞在原地，傻傻地望着他，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他只得暗叹一声，强自收拾起心中所有的不忍与怜惜，继续板起面孔，冷冷喝道：“都楞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这样威严的声音，让沉香觉得仿佛回到了好多年前被他假意追杀的日子，面对他一脸的愠怒，所有的慌乱与无措一齐涌了上来，最后只得又低下头去，应命道：“是！”那声音细若蚊蝇，一点气劲儿也无。杨戬听了直摇头，一个三军主帅哪能这个样子，垂头丧气、无精打采……主帅若是如此，怎能振奋军心，又怎能克敌制胜？此时若是不逼他一逼，这孩子怕是……这场仗也别想赢了……他提高了声音，又对沉香喝道：“身为一军主帅，你怎可如此软弱颓废，就算你不把自己生死放在心上，你也要对这三军将士负责，他们的性命可全系在你一人身上。”他原是假意教训于他，可想到沉香之前的表现心中竟真的有了些怒意，便竖起剑眉，森然问道：“身为主帅，你不以战局为重，不以将士为重，我问你，你何以当此重责？”
　　面对杨戬的质问，沉香无言以对。他想起了当年，杨戬舍弃了一切，只是为了逼他成才。他却在这一百年的岁月中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这样的自己，如何对得起他那三千年的付出和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