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不可求心可求》幻朱若紫

12、此去经年

　　唉，玉鼎真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自从杨戬被救回来后，叹气又成了他生活中必不可缺少的部分。几千年了，他就没见过那么一心求死的人，还要死得那么干净彻底，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他那徒弟满脑子都在想啥呢？抽了吧。难道正如广成子师兄说的那样，他阐教第三代弟子都有自虐倾向，当年哪吒一时激愤，在陈塘关断臂剖腹，剜肠剔骨，把自己的□□毁得支离破碎，无法修复，最后是杨戬用宝莲灯为他塑形，成就了他的莲花化身，哪吒再是莽撞冲动，也没傻到毁了自己的魂魄让自己死得干干净净啊，他还知道回乾元山向师父求救，而杨戬呢，自己这个号称冷静机智，算无遗策的弟子却把自虐的精神发挥到了极致，他以三界作棋局，以众生为棋子，一步一步引诱各路仙佛妖魔来对付他自己，最后落得个经脉尽毁，人神共弃的下场，还差点灰飞烟灭。若是不惜身前事，只图身后名倒还罢了，他呢，连“死后哀荣”都不要，人家流芳百世，名垂千古，他却只落得个众叛亲离，恶贯满盈的下场。他图什么呀？这小子怎么能忍心把自己折腾成那样啊，他也太狠了，他难道就不知这样会让他这个做师父的痛心疾首么，或许他早已忘记有他这么个师父存在了吧。
　　一念及此，玉鼎真人心里除了怨念还是怨念，自从收了这小子为徒，他的心就悬到了半空中，整日价忽上忽下的。刚开始收杨戬为徒时，他担心他会再次被天庭的追兵逮到，所以在整个玉泉山布满结界，并不允许杨戬离开自己视线一步，搞得师兄弟都说他有神经质了。后来杨戬道术略有所成，便央求师父允他去劈山救母，他开始不允，无奈杨戬苦苦哀求，整整在他面前跪了三日，思及孝道乃天地之根本，百善孝为先，他便应允他下山救母，并指点他取到开天神斧。原以为能了了这孩子多年的夙愿，又怎知瑶姬竟被金乌活活晒化。得知瑶姬身死的消息，他就开始忧心忡忡，这孩子从小心思极重，什么都放在心里，几年间，他的心事只在梦中呓语时透露出来，“娘……娘……戬儿会救来你的……爹……大哥……你们别走啊……莲儿……二哥在这儿……别怕……”红红的烛火映在小杨戬的脸上，他小脸儿绷得紧紧的，咬牙切齿，不久，泪水从他脸上无声地滑落。
　　要救母亲出来，这个支撑了杨戬多年的精神支柱如今也轰然倒塌，灰飞烟灭了。这孩子会做出什么事儿来啊，恐怕会伤心到疯狂吧。后来他发现伤心到疯狂的不仅是杨戬还有他自己，他那宝贝徒弟不守承诺，答应救母事毕立时回山却迟迟不归，当他正欲提着斩仙剑冲出昆仑去寻他时，却意外地昆仑山脚下发现了衣衫褴褛，憔悴不堪的杨戬。他仰天卧倒在雪地上，却不曾昏迷，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空洞无神。玉鼎附下身去，盯着他看了半天，杨戬竟一点反应也无，玉鼎见这个一贯顽强得近乎顽固的徒弟竟这般自暴自弃起来，陡然怒从心起，一把提起他的身子，飞回洞府，狠狠地把他摔到寒玉床上，杨戬在床上本能地蜷缩了下，又静止不动了，良久也无反应，玉鼎又惊又怒，心想瑶姬的死对他打击极大，此番若是不激醒他，只恐这个徒弟是白收了。便一手拎起他，一手重重地给了他一耳光，杨戬的脸立刻肿了起来，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他抬眼望向师父，嘴唇颤了颤，跟着全身颤抖起来，“娘……娘她不见了……娘她恨我……是我害了娘……我是孽子……”杨戬惨然一笑，“我是孽子，我害死了爹和大哥，现在又害死了娘，我满手都是弑亲的罪孽，他们都不该死，该死的是我。”他似在对师父说，又似在自言自语，说罢抬手便往神目处剜去，娘说的，如若他没有神目，没有法力，天庭就不会发现他们，那么他们一家至今应该会安乐幸福地生活着。都是这神目不好，那么，不要也罢！
　　玉鼎见状急忙一把拉住，他没想到杨戬居然会做出这等自残的事来，若非伤心绝望到了极点，他又怎会如此？真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这个宝贝徒弟，关于如何哄人安慰人，他师父元始天尊还真没教过他，可他何等聪明，心念一动，对杨戬厉声喝道：“杨戬，你莫要忘记，你还有个妹妹。”是啊，他还有妹妹，莲儿还要他去照顾和守护，他怎么能这样自私地去死呢，他还要尽做哥哥的责任呢，责任，好吧，为了责任，那就活下去吧。
　　经过这次梦魇般的历程后，玉鼎真人发现杨戬的变得越来越冷漠，眼神也变得越来越阴鸷，有时连他这个做师父的都能感到杨戬周身散发出来的寒冷，他只能这样来保护自己了么？他苦笑一声，还真是青出于蓝啊。
　　唯一从杨戬身上感到暖意的是他奉命去助周伐纣离开昆仑的那日，那天晚上，月色也是这般柔和，他心烦意乱，无心打座，只是望着烛光出神。他听到杨戬的脚步在室外徘徊，时急时缓，良久良久，却不曾入室。东方发白，冲淡了杨戬在灯下的影子，玉鼎见那身影突然一矮，随后便传来“咚咚咚”的声响，正当杨戬步出洞外时，他轻叹一声，淡淡地说道：“戬儿，活着回来。”杨戬闻声身形一震，却不曾回头，玉鼎也始终未去看他一眼。这一次，他果然活着，却一去不回。封神之战后，天庭大举册封，女娲等上古大神退出三界，由天庭正式接管，昆仑仙境也被一道强大的结界所笼罩，隔出世外，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杨戬去了灌江口，成了唯一一个做了地仙的上阶天神。
　　忽忽千年，在玉鼎真人终于不再叹气、心脏恢复平稳跳动时，杨戬便上演了一出震动三界魂飞魄散的好戏。唉，这个混小子，当真是不叫人省心啊，玉鼎咬牙切齿，若不是自己到得及时，那小子恐怕真的灰飞烟灭了。他越想越气，杨戬心里装的尽是一些伤害他或不相干的人，究竟把他这个师父至于何地，今天一整天都不见那小子了，也不知会一声，难道他不知自己还是天庭的钦犯么，难道他不知他的身体还未痊愈法力还未恢复么，难道他不知他师父会担心么？下意识地阻断自己的思维，正待他欲举步出洞时，看见洞门口站着一个提着西瓜灯的小小孩童。这是谁家的娃儿啊，莫不是山民走失的孩子？不可能啊，玉泉山布满结界，凡人是进不来的。这孩子哪儿来的？满心的狐疑，他凑近那孩子一看，圆圆的脸蛋，俊秀的面容，似曾相识却又记不得在哪儿见过。那孩子冲他眨眨眼，扬扬手里的西瓜灯，嘴一咧，笑弯了眉，玉鼎眉头一蹙，如此颠倒众生的笑容，难道是……果然，那孩子粉声嫩气地叫了声“师父”，他顿时哭笑不得，杨戬也会玩讨好卖乖这一套？若是传出去一定是三界最精典的笑话。他冷哼一声，回到室内，坐在榻上。杨戬也跟了进来，他是实在想不出办法哄他师父，看到集市上的西瓜灯，就忆起师父当年做西瓜灯哄他们兄妹玩的情景，顿时倍感温暖，他知道师父虽总是寡言少语，神情冷淡，实是爱他至深，这种爱甚至超过了他的父母。他父母有三个孩子，不会把所有的爱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师父心里却满满装的都是他一人。他记得年少学艺之时，偶尔犯错，师叔伯正待教训，他师父却一把把他拽到身后，冷冷说道：“贫道的徒弟自有贫道教训，轮不到外人插手，哪怕他日后为祸三界，荼毒苍生，贫道也自会清理门户，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替贫道管教徒弟。”要知道他的那些师叔伯们俱是护短之辈，听了这话也不由得目瞪口呆，玉鼎真人阐教武道修为第一人尽皆知，没想到这护短功夫也凌驾于众师兄弟之上，真让人叹为观止。
　　两年前，华山之上，师父把他揽入怀中时，他又感受到了久违了千年的温暖。师父，杨戬缓缓蹲下身子，跪在玉鼎真人面前，烛光下，师父脸上仍没有什么表情，杨戬向前靠了靠，偎在师父身边，把头搁在了玉鼎真人的膝上，玉鼎垂目望了望他，此时的杨戬已变回原来的样子，不再是方才幻化的少时模样，他心头一紧，曾几何时，他徒儿的脸变得如此苍白，曾几何时，他徒儿的黑发间也生出几缕银丝，低低唤了声“痴儿”，便伸手抚上了杨戬的面颊，微颤的手指掠过他的发丝，杨戬就这么静静地靠着师父，慢慢翕上双目。烛火跳动摇曳着，将两人在地上的影子越拉越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