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涯》宿边雨

6、第六章

　　当初忘相出手救颜衾的事情，其实很有些恶俗，无非是弱质少年被山贼围困，心怀天下的好青年忘相路过，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
　　但仔细论起来，山贼还没猖獗到在城门外仅数里之遥的官道上抢劫，在后来事实也证明那些歹徒并非单纯的要抢钱劫人，而是企图杀人的。
　　可惜歹徒没有料到行商的颜家公子是个的深藏不露的高手，虽然颜公子始终没在他们面前露出来。他们原本是打算速度地将人格杀，即使在大道上也不会惹眼，但显然他们也没料到半途会出来个忘相。
　　作为一个剑客，总的来说日子过得很悠闲，哪儿累了哪儿歇，想管闲事的时候管闲事，不想管闲事的时候就当没看见。恰好今天忘相压根儿不想管闲事，倒不是说他没有侠义之心，相反他很爱锄强扶弱。
　　这里也说了是锄“强”扶“弱”，那边被众人围堵还能谈笑自若，衣带飞扬不可一世的人，怎么看怎么是高手，哪里用得着他上去帮忙？所以他只是往那个方向瞟了一眼，就淡定地抱着剑走了。
　　可他不知道就是那不咸不淡的一眼，教那颜大公子嘴角抽了抽，立马换上一副柔弱无依的可怜模样，扯着嗓子喊道：“大侠救命啊！”
　　那只是颜衾一时的恶趣味，嫌日子过得太闲太淡，又见那人面上一副八风不动的表情，便想那根棍子搅一搅这湖毫无波澜的水。
　　刚嚷完这一嗓子，他就觉得多此一举了，那人应该是个冷漠无情的性子，又怎么会理他呢。可是，生就一副侠骨的忘相稍稍一想，几乎就认定那人谈笑自若的样子是装出来的，甚至小小地谴责了一下自己刚才的袖手旁观。
　　忘相游斗在八九个歹徒之间时，颜衾就在一旁倚着树干闲闲地打量他，长得挺顺眼的，不过功夫不是很好，如果是自己，这么几个花拳绣腿的人，哪用得着打这么久。要不是想套套他们的口风看是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取自己的命，早在他们出现时就直接结果了，哪里等得到他来出手。
　　不过那样的话也遇不到这么有趣的人了，明明面上冷酷得要死，还要多管闲事；明明对方人多势众自身武功也不高强，还要多管闲事；明明先前已经决定避开，只因别人一句求救立马扑过来。
　　似乎他对弱者格外有种责任心，就是所谓的保护欲？就像女子天生的母爱？
　　将歹徒通通打跑之后，忘相企图抽身世外，颜衾立即撅着嘴扑上去验证心中所想：“大哥哥，你送我回家好不好？万一那些人又来了怎么办，好可怕哦。”
　　忘相其实很怕麻烦，可是看见他一副泪凝于睫的模样，立刻为难起来：“你一个人？”
　　“嗯。”颜衾狠狠点头，可怜兮兮道，“本来我有个书童的，可是刚才逃命的时候分开了，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果然刚才这人的镇定是装出来的，瞧这天真无知的样子，会是什么高手才奇怪了。放他一个人回家确实显得自己很无情，不如好人做到底，反正也没什么事。
　　忘相决定先陪他找到书童，然后再送他回家。
　　颜衾家在岳阳，从锦官城出发还真不怎么近，总之，一时半会儿的忘相别想甩手走人。何况那所谓的书童根本就从未出过岳阳，又怎么能在这里找着人。
　　颜衾憋着一股笑意装成担心不已的的神情，拖着人找了十来天，终于好心地说道：“他肯定是回家里去了吧，我们以前说过，如果三天之内等不到人，就自己回家里去……”
　　对此忘相没有一句抱怨，只不过接下来的几天，天刚亮就启程，天黑下来才歇息，中途不说一句话，脸上还罩着寒霜，既不买马代步，也不说走得慢点。颜衾终于知道忘相生气了，这是变着法子报复他呢，可是这惩治人的法子实在不高明，他固然累得难受，不也自身搭进去了么？
　　还真是有趣！颜衾看着火堆旁边的人直想笑，又怕惹得他更气，虽然想看看这是真正生气的模样，可也怕他就此消失无踪。
　　“相相……”颜衾扁起一张小嘴远远地扑进忘相怀中，将人压在身下，委委屈屈地哭诉，“脚好疼哦，腰也软软的直不起来，明天不要赶路了好不好？”
　　自从认识了这个大少爷，他就老往自己身上黏糊，一开始扯扯衣角，后来拽拽胳膊，到现在居然直接往怀里扑！忘相嫌恶地推搡了一把，可惜被他死死搂住脖子，硬是没推开，没好气道：“干什么？”
　　“明天不要赶路了好不好？”颜衾死皮白赖地巴着他，身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扭了扭。
　　这姿势实在尴尬，忘相红着脸撇开头，生硬道：“好。”
　　颜衾立即眉开眼笑，“啵”地一声在他那俊脸上亲了一口。
　　本来就不喜欢和人接触的他能够容忍别人的牵手拥抱，就够那人感恩戴德感激涕零了，竟然敢给我得意忘形！
　　忘相气的七窍生烟，抬脚就将人踹了出去。
　　颜衾委屈：“相相干嘛踢我？”
　　忘相扭头不理。
　　颜衾都快哭了：“相相讨厌我了么？”
　　忘相的拳头慢慢握紧，咬牙道：“不许亲我。”
　　颜衾缩缩身子，可怜巴巴地撅嘴：“可是我亲爹娘的时候，亲大哥二哥的时候，他们都很高兴的……”
　　忘相嘴角隐隐抽搐：“你多大了！”
　　“十、十五。”颜衾继续缩了缩，只拿眼角余光去瞟他，“不、不像么？”
　　忘相脑海里浮现出他亲在自家哥哥脸上的画面，不由一阵恶寒，皱眉道：“不像话！”
　　颜衾瞧着他的反应，嘴角忍不住往两边翘，幸好此时月黑风高又侧着脸，没让他看见，心里却在想：让我去亲他们，两个字，做梦。
　　这么大的孩子了还到处亲人，实在想不出来他被人娇惯到了什么程度，忘相反省，这几天是不是真的把他累坏了？
　　犹豫了一阵，忘相苦口婆心开始规劝：“这么大的人不应该再亲来亲去的……”
　　颜衾立即猛点头，忘相来不及欣慰，他就张着笑脸说道：“以后我会只亲相相一个人的。”
　　忘相豁然呆住，他说的话就这么容易让人歪解么，还歪曲到这般地步。
　　颜衾面带得意，孩子讨好一般的凑过来，却是火上浇油：“真的。”
　　“住嘴！”忘相勃然大怒，“不许亲！”
　　颜衾霎时如霜打的茄子一般，焉了。那眼泪汪汪的样子，像是被人丢弃的小狗，瘪着的嘴就像在控诉，忘相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
　　与那时比起来，颜衾虽仍喜欢撒娇喜欢缠人，现在的他最多也只有拥抱而已，哪像那时候，找准机会就一口亲上来。
　　但是，忘相的态度反而越来恶劣，比如那天夜里狠心地任由他吹了一夜冷风，比如之后硬要将生病的他赶走。
　　忘相想了一遭，熬的药已经冷掉了，只得去换一碗来，赶紧地将人唤醒。颜衾迷迷糊糊地被扶起来，喊了声“相相”，张口喝掉送到嘴边的药，然后软软地窝进被子睡了过去。
　　其实颜衾不再那么缠人是件好事，说明他真真正正地长大了，不再像小孩子一样依赖人了，可是，忘相就是觉得心里隐隐的不舒服。缠着他的时候他不舒服，不缠他的时候也不舒服，有病吧他？
　　二人两年前相遇时起，颜衾整整缠了他半年，终于有一天忘相趁他不在偷偷跑了出来，不然天知道他得受多久的罪。
　　可是独自浪荡了一年多，心里的孤寂越发深重，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颜衾在身边待久了渐渐不习惯一个人的缘故。明明在遇见颜衾之前的那些年，自己也是一个人独坐行走在江湖上，独自一人享受着孤独寂寞，为什么仅过了半年与人同进同出的日子，便再也忍受不了一个人了呢？
　　忘相，忘乡。当初给自己取名是便是决定不再回去的，可是他终于厌倦了江湖，或者说，终于厌倦漂泊。
　　叶落归根，本该如此。
　　忘相终于决定回到生养他十几年的地方，他想回去看看，看看以前的房子还在不在，看看父母的坟头草长了多高，也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她会不会怨恨我呢，或者已经忘记了我？想到这些心里的矛盾便渐渐扩大，心里的愁闷就越织越宽，却在这时候重新遇上了颜衾，他走到哪儿那人便跟到哪儿，不再亲他，不再时时刻刻地缠他，却怎么也甩不掉。
　　忘相固然对他烦不胜烦，那天晚上也不至于冷血地将人拒之门外，他不过是先前遇见云雀儿心里烦闷，便将气撒在他头上。
　　忘相的心思很微妙，前前后后的事情被他胡乱想了一通，尤其将问题回归到，颜衾缠着他的时候他不舒服不缠他的时候也不舒服时，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