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大夜 ...
-
幻离伸手上去,却并没有如期的抓上栅栏,只是触上了一大块坚硬的固体。但此刻她已经无暇顾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因为她抬起眼的这一瞬间,看到了生平从未见过,也永远不会忘记的景象。
远处的天庭两边,站着两排像人不是人的妖怪,因为他们除了脸上,浑身上下都长满了鬃毛。
他们每个都穿着一件赭色的夹袄,那种料子有些像棉布,却又少了些慵懒闲适,显得华贵许多。每件都做得十分宽大,下身穿一件同样布料的齐膝长裤,腿踏一双上好的牛皮短靴,腰间系一根七彩的麻绳。
他们便这般庄严的站立在大殿的两边,而这时,原本空荡荡的庭中,有一排这样打扮的卫兵压着一群已经衣不蔽体的仙子,从人群中走过,似乎是为了给某人检阅,但是旁边遮挡着水草,幻离看不见他们朝去的方向究竟站着何人。
而她的双腿现在已经发软,也已经没有一点的勇气再挪动一步,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人站在那里,像一个居高临下的魔王,检阅着她曾经的这些玩伴。
他们平日所穿的各色彩衣已经全然不见,只着一寸薄纱,遮着身体最隐秘的部位。她们光滑如玉的小腿,平坦瓷白的小腹,还有瘦弱无骨的纤腰,便这般无遮无拦的暴露在众人的视野中。
万丈光芒迎面洒下,但他们的心却在看不见的阴影之中。他们低着头,深皱的眉宇间隐忍着屈辱和等待,脚下蹒跚难行,寸步弥坚,脊梁依旧铁硬,却仍旧可以看出压在他们身上的万斤巨担。
这里面,有伴她在千墓湖长大的漠和,有挨骂挨训时陪她共患难的彩依,有年幼时将她一把推下千亩湖中嬉笑不止的顽劣环宇。千墓湖是她的家,是她的净土。这些是她最好的朋友,可是现在他们却都像牲口一般,被一群猴子前后监督着往前移动。
幻离的指甲在面前的墙壁上深深的滑下去,他们是九界中最美好最高贵的仙子,今日是为什么沦落到这个地步。
她只觉得眼中又苦又涩,她宁愿再被环宇推下去一千次,也不愿看到她们这般屈辱隐忍的样子。
她突然恨极了这些泼猴,若不是他们,自己好好的家园怎么会在顷刻间变成这个样子。她猛力的敲打着钢筋般坚固的栅栏,双手握成拳,一下下狠狠的暴雨般的砸下去,完全不管不顾,只凭着最原始的愤怒的本能,想着将这一块砸出个洞来,好叫她出去,至于出去做什么,她是全不想的。但宁愿陪着他们受苦,总好过在这里傻傻的看着的好。
从雨用仙术定住她,随即抱住她缩在地上,“这是我娘的元神,砸不开的。”
幻离转动眼珠,朝向她。
从雨看懂她目光中的意思,解开她的禁锢,看着两行泪水划开她脸上的淡妆。
坑坑洼洼的脸,像极了衣服弄脏了的山水画,甚至比外面的猴子还要难看。滑稽的明明让人想笑,却又忍不住的想哭。
幻离问道,“澜姨呢”
从雨垂下眼睫毛,眼中的悲伤还是不可遏制的溢出来,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水凉宫只有我娘才能用神行变换,元神既已出鞘,我。。。”她的声音哽咽,但她深吸一口气,很快的调整过来,“也不一定出事,可能只是下凡了。但我不明白众仙家法术高明,为何会被这些泼猴欺压到这个地步。九重天界什么时候受过这种侮辱。”
曾经最冰清玉洁,高不可攀的仙子如今竟成了任人踩踏的蝼蚁,最可怕的是,一切没有任何的预兆,而他们只是昏迷了一个时辰,一切便全走了样。
幻离擦擦她的眼泪,揽着她的肩站起来,看着外面又一批狼狈的仙子,“能不能想个办法出去。”
从雨咬着唇畔摇了摇头,“娘用元神做的封印,我打不开。”
幻离直了直身子,“那我们就等。”
从雨回头,“等什么?”
幻离的目光中带上某种可怕的决心,其实她并不知道能做什么,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仙罢了。但至少,她已经决定绝不会躲在一角看着自己的朋友受苦,至少,不能像个缩头乌龟一样。
从雨看着她,刚想说什么,却一声惊呼,脚下不自迭的往后退了几步。幻离眼疾手快的抓住她,顺着她的目光转头看去,瞪的被吓住。
一个人脸上围着洁白的羽帕,只露出爬满了厚厚鬃毛的额头,还有那深陷的分外明亮的眼睛,就像沙漠烛火中的那抹艳红,说不出的魅惑。
两个小兵站在他的背后,看着她们两个人,手舞足蹈的不知道在议论什么。
他的目光凝望着他们,许久没有动弹。幻离挡在从雨的身前,看着他火红色的眼睛,想起曾经从雨偷偷带她去看过的忘川河岸囚禁火篱鸟的红色岩石。
他眨眨眼,缓慢的伸出右手,一点点的穿过面前的冰晶,伴随着他的动作,从雨“啊”的一声跪倒在地,痛苦的捂着心脏。
她整个头深埋在幻离的肩头,手猛力的抓着她的衣襟,指甲深陷肉里,划出一道道的血痕,此时此刻只有如此才能减轻一点心脏被划开所带来的崩裂的痛楚。
幻离咬着唇畔,看着伸进来的半只毛茸茸的手臂,突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一下子跳起来,扑向那块冰晶,大声的哭喊着,“住手,住手。”
站着的人看着她尖锐的牙齿狠狠的咬在他的手臂,轻松的穿过栅栏走进来,同时毫不费力的将她大力甩了出去,就像甩一只惹人厌的臭蟑螂。
幻离被这一下子摔得每块骨头几乎都要散架,她忍着身心的寒意,连滚带爬的跑到已经昏迷不行的从雨身边,颤抖的手擦去她嘴角不断往外吐出的鲜血。
一双镶两颗猫眼石的靴子停在她的眼前,那人问,“她怎么了?”
幻离紧紧的抱住从雨,抬眼怒视着他,“你说呢?”
那人看看地上的一大滩血渍和幻离青衣胸口上越来越大的猩红,目光翕动,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极轻随意的摆摆手,周围的栅栏和冰晶顷刻间灰飞烟灭。
从雨心脏猛地收缩,“哇”的一大口鲜血吐出来,她虚弱的看着幻离担忧的眼神,伸出手去企图抚平她紧皱的眉心,最终还是只余一抹悲哀的浅笑,颓然的倒了下去,倒在她的肩头。
“从雨,从雨”幻离猛力的晃着她的身子,“你不要吓我,从雨从雨。”她转头看着四周,澜夕的元神真的被这人用一根手指轻易的击的破碎,母女连心,从雨怎么办?她该怎么办?谁能教教她?
那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就像抓小鸡般将她倒拎了起来,随意的往右边肩膀上一扔,再用左臂夹起从雨,大踏步的往外迈去,丝毫不理会泼妇般发疯大叫,眼泪簌簌往下掉的幻离。
幻离从未被人扛麻袋般扛在肩上,只觉得体内的五脏六腑都在颠簸着往外翻腾,全身的血脉逆流,从脚底直往脑子里冲。起初还能叫嚷,后来整个胃急剧的收缩,阵阵的泛着恶心,几次吐出酸水,便再没了力气。
旁边的从雨苍白的脸色和散乱纷飞的长发在她的眼中像泡沫般漂移模糊,慢慢的失去了所有的颜色。
如此这般昏迷清醒,往复了许多次。幻离被扔下来的时候,浑身瘫软如烂泥,酸软无力。殿内微烟袅袅,鼻尖充斥着檀木的香气。
幻离使劲的拖动着麻木的后腿,刚想动弹,一阵触电般的酥麻迅速的流窜全身。她合上眼咬牙等着这最难熬的片刻过去,缓缓的拖着身子站起,一步步僵硬的踱步到从雨的身边。
从雨的身上早已血迹斑驳,辨不出哪块才是干净的,昔日照壁日月的美人面庞,徒添上一些污渍,看得人心疼。幻离轻轻擦拭她脸上的血迹,全然没有注意到屋子里目不转睛注视着她的人。
从雨半睁开眼,轻轻的握住了她的手腕。
幻离看着轻搭住她的纤长手指,欣喜若狂,“你醒了。”
从雨笑笑,倚着她缓缓的坐起,只待张口,眼泪便滑了下来,“我没事了。只是元神寂灭,我娘怕是会不来了。”
她擦掉眼泪,“幻离,这里是哪里?”
两人同时回头,打量着四周,炼丹的仙炉在往外溢出黄色的袅袅烟雾,碧玉箫挂在墙壁的长香锁上,这里,居然是太上老君的紫霄宫。
那人面纱未除,还有几个同样打扮的卫兵在屋子里站位收拾。但即便如此,也再不会有从此那般的亲切和济济一堂的喧闹。景物依旧,人面全非。只一刹那,沧海桑田。
幻离眼角发酸,心中担忧忐忑,这时,头顶却响起一个悠悠然的声音,“你叫幻离?”声音听的人心止不住的震动,就像船入暗礁那一刹轰然的碎灭,也像六月的骄阳下大漠中沙砾的沙沙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