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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大宋宣和遗事·利集贞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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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学生陈东率太学诸生,伏阙上书,数蔡京、童贯、王黼、梁师成、李彦、朱勔之非,指为“六贼”,乞诛之以谢天下。
其书略曰:“臣等闻自古帝王之盛,莫及于尧、舜。尧、舜之盛,莫大于赏善罚恶。
尧之时,有八元八凯而未暇用,有四凶而未暇去,尧非不知其可用可去也,意谓我将倦于勤,必以天下授舜,特留以遗之,使大用诛赏,以示天下耳。故传曰:‘舜有大功二十,而为天子,天下诵之,至今不息。’
臣切谓在道君皇帝时,非无贤才如八元八凯而未用者,非无奸臣贼子如四凶而未去者,道君亦非不知之,特留以遗陛下。欲知奸臣贼子如四凶者乎曰蔡京,曰王黼,曰童贯,曰李彦,曰梁师成,曰朱勔是也。
臣等谨按蔡京罪恶最大:天资凶悖,首为乱阶;陷害忠良,进用侩佞;引置子孙,尽居要途。变乱祖宗法度,窃弄朝廷爵赏。残暴生民,交结阉官,包藏祸心,比之王莽。缘京用事,奸人并进,王黼相继为相,骋柔曼之容,肆俳优之行;欺君罔上,蠹国害民,无所不至。
童贯实因京助,遂握兵权,至为太师封王,贪功冒赏,不寤事机,朔方之兵,遂致轻举,败我国盟,失我邻好,今日之事,咎将谁执贯之所恃者梁师成,实联婚姻以相救援。师成外示恭谨,中存险诈;假忠行佞,藉贤济奸;盗我儒名,高自标榜。
李彦根括民田,威震三路,夺民资产,重敛租课,克剥太甚,盗贼四起。曩时清溪之寇,实由朱勔父子侵害东南之民,怨结数路,方腊一呼,四境响应,屠割州县,杀戮吏民,天下骚然,弥年不已,皆朱勔父子所致。按朱勔父子皆曾犯徒杖脊,始因贿事蔡京,交结阉寺,收买花石进奉之物,其实尽以入己,骚动数路,蔑视官司,仅同奴仆;所贡物色,尽取之民,撤民屋庐,掘民坟冢,幽冥受祸,所在皆然;甚者深山大泽,人迹所不到之地,苟有一花一石,擅作威福,迫胁州县杖并必取,往往颠踣陷溺以陨其身;东南之民,怨入骨髓,欲食其肉而寝其皮。
天下扼腕于此六贼者久矣!误我国家,离我民心,天下困弊,盗贼竞起,夷狄交侵,危我社稷,致道君皇帝哀痛罪己之诏,播告四方。京等六贼罪状未白,典刑未正,天下无不归怨上皇。若不诛此六贼,将何以雪道君皇帝之谤,以解天下之疑哉!
况今日之事,蔡京壤乱于前,梁师成阴贼于内,李彦结怨于西北,朱勔结怨于东南,王黼、童贯又从而结怨于二虏。败祖宗之盟,失中国之信,创开边隙,使天下势危如丝发。此六贼者,异名同罪。伏愿陛下擒此六贼,肆诛市朝,传首四方,以谢天下。庶几道君皇帝未为之志,继成于陛下,岂不伟哉!”
书上不报。
那时李邦彦未解相印,才出宫门,数万人拦路伏阙陈言,皆指斥六贼专以淫佚蛊惑徽宗,故宣和数年之间,朝廷荡无纲纪。
刘屏山有诗云,诗曰: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樊楼乃是丰乐楼之异名,上有御座,徽宗时与师师宴饮于此,士民皆不敢登楼。及金兵之来,京师竞唱小词,其尾声云:“蓬蓬蓬,蓬乍乍,乍蓬蓬,是这蓬蓬乍。”此妖声也。
刘屏山《汴京事纪》有诗云,诗曰: 仓皇禁陌夜飞戈,南去人稀北去多。 自古胡沙埋皓齿,不堪重唱蓬蓬歌。
是时徽宗追咎蔡京等迎逢谀佞之失,将李明妃废为庶人;在后流落湖湘间,为商人所得,因自赋诗云,诗曰:辇毂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过湖湘;缕衫檀板无颜色,一曲当年动帝王。
是年钦宗即皇帝位,改元靖康,大赦天下。
【靖康元年】
正月初六日,立春。
先是太史局造土牛,陈于迎春殿,至期,太常寺备乐迎土牛,鞭而碎之。
初五日夜,守殿卒闻殿中哭声甚哀,又闻击扑之声,移更方止。平明观之,见勾芒神面有泪痕滴沥,襟袖犹湿;其牛首堕于地上,尚有刀斧痕可验。吏白有司,密地修补以行事。识者皆知其非吉兆也。
正月,下求言诏,有监察御史余应求上书,诏赐章服。盖自金人犯边,求言之诏凡几下,往往事缓则阻抑言者。
当时民谣言:“城门闭,言路开;城门开,言路闭。”
初九日,边报金兵已在河北,时内侍梁方平领兵在河北岸,贼骑奄至,仓卒奔溃。时南面守桥者,望见金兵旗帜,烧断桥缆,陷没数千人,虏因此不得济。方平既溃,循灌军亦望风奔散。我师在河南者无一人,金兵乃取小船以渡,凡五日,马军方渡尽,步军犹未渡也。
时以郭药师为向导。药师前驱至濬州。钦宗下诏亲征。王黼为见胡骑欲犯京师,载其老小东下。钦宗诏窜王黼永州,籍其家,得金宝以万计。其侍妾甚多,有封号者;为令人者八,为安人者十。
王黼平时公然卖官,取赃无数,京师谣言云:“三百贯,曰通判;五百索,直秘阁。”盖言其卖官爵之价也。
王黼至雍丘县南固村,吴敏、李纲指燕山之役为王黼罪,乞诛之。下开封尹矗山闻其事,山遣使武吏杀之,取其首级以献。朱勔削官放归田里;未几,羁管循州,籍其家财;寻亦赐死。
李彦亦赐死,籍其家。上皇遂出南薰门,如南京。时蔡京父子欲避难南奔,乃除宋焕为江淮京浙发运使;而蔡京、宋焕之家小,尽南下矣。
二月初二日,斡离不兵抵城下,径趋牟駞冈天驷监,获马二万疋,刍豆如山。盖郭药师曾在此地打球,来导虏兵先据之也。
金人已渡河,乃呼曰:“使南朝若遣二千人守河,我辈怎生得渡哉!”
先是遣李邺使虏军求和,邺归盛夸虏强我弱,谓虏人如虎,如马,如龙,上山如猿,下水如獭,其势如太山,中国如累卵。时号李邺做“六如给事”。
金兵攻通天景阳门甚急,李纲督将士拒之。金兵又攻陈桥、封丘、卫州门,纲登城力战,自卯至酉,杀贼数万。
马忠又以京西兵杀金人于顺天门外,军声大振。遣郑望之使金军,使高世则副之;又改差李棁奉使。
望之等见斡离不云:“上皇朝皆已往事,今少帝与大军别立誓书,结万世欢好,仍遣亲王宰相诣军前议事。”
斡离不遣王汭译云:“京城破在顷刻,所以敛兵不攻者,徒以主上新立之故,所以存赵氏宗社。今议和须索犒师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牛马万头,疋缎百万疋;尊金主为伯父;将燕山之人在汉中者归还;割中山、太原、河间三镇之地;仍以宰相亲王为质。和议可成也。”
乃以书遣肖山宝奴、耶律忠、王汭与李棁来。诏皇弟康王为军前计谋使,张邦昌副之。时李纲固争不能夺,而康王竟行〉
王留虏营数月,当与金国太子同习射,康王连发三矢,皆中筈连珠不断。
金太子谓此必将臣之良家子,假为亲王来质,语斡离不曰:“康王恐非真的。若是亲王,生长深宫,岂能习熟武艺,精于骑射如此可遣之别换算太子来质。”
斡离不心亦惮之,复请遣肃王枢代为质〉王遂得南归。
京畿北路制置使种师道及统制官姚平仲,帅泾原秦凤路兵勤王;熙河经略姚古,秦凤经略种师中,折彦质、折可求等勤王兵至二十万。
京师人心少安。
钦宗听得勤王兵来至,喜甚,开安上门,命李纲迎劳诸军。是时朝廷已与金人讲和,钦宗问 诸帅曰:“今日之事,卿意如何”
师道奏曰:“女真不知兵,岂有孤军深入人境,而能善其归哉”
钦宗宣谕曰:“业已讲和矣。”
师道对曰:“臣以军旅之事事陛下,余非所敢知也。”即拜同知枢密院事。
时金人讲和,索金银甚急,王孝迪揭榜立赏,根括在京军民官吏金银,违者斩之。
得金二十余万两,银四百余万两。民间藏蓄,为之一空。
梁师成尚留京都,或言师成有保护东宫之功。
太学生陈东言:“蔡京、童贯、朱勔父子挟道君南巡,恐生变离;梁师成未正典刑,请置之法。”
钦宗下诏暴其罪,黜为散官,命开封吏押至八角镇杀之。
姚平仲者,世为西陲大将,幼孤,从父姚古养为子,年十八,与夏人战臧底河,杀彼甚众。
宣抚童贯召与语,平仲不少屈。贯不悦,抑其功赏。睦州方腊作耗,道君曾遣童贯讨贼。
贯虽不喜平仲,但心服其勇,复取平仲偕行。及贼平,平仲之功冠军,不愿推赏,乃谓贯曰:“平仲不求官赏,但愿一见主上耳。”
贯愈忌之。他将如王渊、刘光世者,皆得召见,独平仲不得召,贯忌其功故也。
钦宗是时在东宫知其名,及即位,金人围京城,平仲以勤王之兵来,乃得召见。赐见福宁殿,厚赐金帛,许功成之日,有不次之赏。
平仲请出死力,夜劫虏营,生擒斡离不,奉康王以归。
及出,连破两寨;奈机事已泄,虏已夜徙去,平仲之志未遂。
姚古选精锐五万人自滑州进屯虏营之后,克日并力攻击,有必胜之道。
奈李邦彦力主和议,恐其功成,遂废亲征行营使,罢李纲,已谢金虏,欲坚讲和之议也。姚平仲愤恨朝廷无用兵意,遂乘一青骡亡命,一昼夜驰七百五十里,抵邓州,方得食。入武关,至长安,欲隐华山,顾以为浅;奔入蜀,至青城山上清宫留一日,复入大面山,行二百七十余里,度采药者不能至,乃解纵所乘骡,得石穴以居。朝廷屡下诏求之,弗得也。至于乾道、淳熙之间,始出至丈人观,自言年十余,紫髯郁然长数尺,其行速若奔马。
陆放翁为《题青城山上清宫壁诗》云:
造物困豪杰,意将使有为。
功名未足言,或作出世贤。
姚公勇冠军,百战起西陲。
天方覆中原,殆非一木支。
脱身五十年,世人识公谁
但惊山泽间,有此熊豹姿。
我亦志方外,白头未逢师。
年来幸废放,倘遂与世辞。
从公游五岳,稽首餐灵芝。
金骨换绿髓,欻然松杪飞。
丙午日,金虏退师。
自围京城凡三十三日,既得许割三镇诏书及肃王为质,不待金币数足,遣使告辞而去。
种师道请临河邀击之,李纲请用寇准澶渊讲和故事,用兵护送之。乃命姚古、种师中、折彦质、范琼等领十余万兵,数道并进,俟有便利可击,则并力击之。
时李邦彦恐诸将有邀击之功,密奏钦宗曰:“吾国新与金国讲和,岂宜听诸将邀击之计以阻和议”立大旗于河东、河北两岸上,写云:“准敕,有擅用兵者依军法!”诸将之气索然矣。
蔡京责授秘书监分司南京,寻移德安府衡州安置。
正言崔鶠言:“贼臣蔡京奸邪之术,大类王莽,收天下奸邪之士,以为腹心,遂致盗贼蜂起,夷狄动华,宗庙神灵,为之震骇。”
遂窜蔡京儋州编置,及其子孙三十三人,并编管远恶州军。在后蔡京量移至潭州。
那时使臣吴信押送,信为人小心,事京尤谨,京感旧泣下。尝独饮,命信对坐,作小词自述云。《西江月》:八十衰年初谢,三千里外无家;孤行骨肉各天涯,遥望神京泣下。金殿五曾拜相,玉堂十度宣麻;追思往日谩繁华,到此番成梦话。
蔡京居月余,怨恨而死。年八十余。
蔡攸责永州安置,徙浔、雷二州,后移万安军。朝廷遣使就万安军斩之,传首四方。
蔡绦亦以复辟之谤伏诛。
童贯初贬恶州居住,量移彬州。朝廷下诏数童贯误国家之罪有十,追至南雄州斩之,传首京师。
有诗为证,诗曰: 权奸误国祸机深,开国承家戒小人。 六贼尽诛何足道,奈何二圣远蒙尘!
三月,李纲追上皇于南京,入居龙德宫。
赵良嗣使虏开边隙,窜柳州,寻亦就诛。种师中击虏于榆次,死于难。姚古师溃于盘陀,退保隆德府。再召李纲为两河宣抚。
六月,太白荧惑岁星镇星聚于张,彗出紫微垣。
七月,彗出东北,长数丈,北扫帝座,扫文昌。
大臣李邦彦等奏曰:“此乃夷狄将衰之兆,不足为中国忧。”
提举醴泉观谭世绩而奏:“垂象可畏,当修德以应天,不宜惑其谀说。”
下诏除民间疾苦十七事。胜捷军统制张师正与金贼遇于河北而溃,至大名府,宣抚使李弥大斩师正以徇,而师正部下众不自安。
会童贯已诛,其大校李福承师正之军以叛,遂掠菑、青间,胁从至四万人,所过无噍类。
李弥大遣稗将韩世忠统所部五百人袭击之,擒李福,斩于军,余皆弃甲遁。其众犹有万余人。
世忠单骑入其军,谓曰:“我辈皆西人,平时惟杀菑贼,那曾作贼耶官家使我招汝,若能降,悉赦汝罪。”众皆罗拜而降。
八月,刘岑、李若水使虏。
十月,窜李纲。时斡离不陷真定府。
十一月,康王构使斡离不军,许割三镇。斡离不犯京师,朝廷自康恪、耿南仲等散西南两道兵,至是时,四方勤王之师无一来者。
都城惟卫士上四军及中军校勇、京东西弓手千余人。时有炮五百余座在郊外,无人收之,兵部则谓属朝廷,系枢密院当收;枢密则谓自有所属军器监;或谓驾部当收,驾部则为库部当收;彼此互相推托,皆弃之不收,反遗之以与金人用。
是时,钦宗以手札促张叔夜提兵三万人入卫,屯于玉津园。
夜同孙传、范琼夜袭虏营,不克。
闰月,粘罕犯京师,屯青城。
复遣肖庆来议和,坚请上出城会盟。乃诏都水监丞李处权为报谢使,以书报之。粘罕却而不受。
大雨雪,彗出竟天。
丙辰,京城自十一月二十五日被围,凡四十日,午时失守。
先是有卒名郭京者,自言能用遁甲法,可以生擒粘罕、斡离不等。何 、孙传与内侍等皆倾心尊信之。又有刘孝竭各募众,或称六丁力士,或称北斗神兵,或称天关大将,各效郭京所为。
是日大开宣化门,出与虏接战,为金兵分四翼并进,郭京脱身逃遁,众皆披靡,城遂陷。
王宗濋引殿班下城传呼救驾,四壁兵大溃,金人因而上城。
统制姚仲友为军士所杀,何彦庆力战死于城上。
张叔夜请驻跸襄阳以图幸雍。叔夜连四日大虎,力斩金人金军大将二人,身被数枪,父子力战,士皆殊死斗。
上闻城陷,乃恸哭曰:“朕不用种师道言,以至于此!”
盖春初虏之去也,师道劝钦宗乘其半渡击之,牵于和议不从,师道厉声曰:“异日必为后患!”至是果如其言,故钦宗悔不从其请也。
后南儒咏史有一诗云,诗曰:
陈迹分明断简中,才看卷首可占终。
兵来尚恐妨恭谢,事去方知悔夹攻。
丞相自言芝产第,太师频奏鹤翔空。
如何直到宣和季,始忆元城与了翁。
二十五日,京师陷。金兵入城。
二十六日,粘罕遣使入城,求两式幸虏营面议和及割地事。
十二月初五日,遣入城搬挈书籍,并国子监三省六部司,或官制天下户口图、人民、财物。
初九日,又遣人搬运法物、车辂、卤簿、太常乐器及钟鼓刻漏,应是朝廷仪制,取之无有少遗。
十九日,京师雪深数尺,米斗三千,贫民饥饿,布满街巷,死者盈路。金人又肆兵劫掠富家。粘罕命一将领甲士百余人,在天津桥驻紥,民不敢过。壮者则剥脱而杀之,妇女美丽者留之。
城中闭户,不敢出入。
廿一日,金人遣使入城,言国主有命,于京师中选择十八已下女子一千五百人充后宫祗应。于逐方巷廿四厢集民女子拣选出城,父母号泣,声动天地,其女子往往为金人恣行淫滥。
【靖康二年】
正月初一日,粘罕遣人入城朝贺,颇不为礼。
十一日,粘罕遣人入城请车驾军前议事。
廿一日,金人遣使入城,出榜通衢曰:“元帅奉北国皇帝圣旨,今者兵马远来,所议事理,今已两国通和,要得金一百廿万两,银一百五十万两。”
于是金人执开封府尹何 ,分厢拘括民户金、银、钗、钏、钚、钿等,星铢无余,如有藏匿不赍出者依军法,动辄杀害,刑及无辜。
廿三日,金人遣人入城,持北书曰:“今两国通和,所有合理事件,仰元帅府请两朝皇帝军前面议可否申奏。”
廿九日,金人复遣使请车驾出城,且赍到北国书曰:“今已破汴梁,二帝不可复居,宜于族中别立一人以为宋国主,仍去皇帝号,但称宋王。封太上为天水郡王,少帝为天水郡公,于东宫外筑台室居止。文字到日,仰元帅府请两人到军前共议申奏。”
金使又言:“国相元帅数数遣请陛下出城同共议事,陛下不肯出。今发北国皇帝手诏,陛下之意如何”
帝曰:“卿且退,容商议。”
使者曰:“事急矣!从且福,逆则祸。陛下为臣所误以至于此,尚复取臣下之言,恐祸在不测。况北国皇帝宽慈正直,不比你两人反复无状。顷之,使者辞色俱厉,不拜而退。
二月二日,粘罕部左统军郎游丽将甲兵骑七百人至内门,称有两国利害见国王。
左右入奏,帝登门,郎游丽厉声曰:“元帅遣我上闻国主!前日已曾遣人将到北国皇帝圣旨,所议事理,如何更无一言相报,使我元帅无可奏知北国皇帝!今特遣我来见国主,其事若何两日不见来意,祸出不测矣!盖昨已有盟在前,不欲仓卒,今先此上闻,伏取指挥。”
帝曰:“已降指挥,今月十八日出城见元帅,可报知。所有事候面见元帅说及,尔且退。”
郎游丽曰:“陛下十一日若不出城,元帅更不来商议请求也!”
复白帝曰:“我众人马七百余人,欲得少犒设每人要金一两,望陛下给之!”
时左藏库金帛已罄尽,乃于宫中需素得金钚等八百两与之,其人不谢而去。
十一日,车驾出幸金兵营,百姓数万人扼车驾曰:“陛下不可轻出!若出,事在不测!”
号泣不与行,帝亦泣下。
范琼按剑曰:“皇帝本为两国生灵,屈己求和。今幸虏营,旦去暮返;若不使车驾出城,汝等亦无生理!”
百姓大怒,争骂,投瓦砾击之。
琼以剑杀死数辈,盖攀辂之人也。车驾遂出城。
至军门,军吏止帝于小室曰:“元帅睡尚未起,可俟于此。”
容移时,有小黄头奴至曰:“元帅请国主。”
帝徒行至阶下,粘罕下阶执其手曰:“臣远酋长,不知中国礼义曲折。”
乃揖与升阶,命左右坐,帝面西,粘罕南向,移时不语。左右各执利刃大刀。
所侍帝祗应只有王副、周可成二人而已。
粘罕使左右以所降北国诏书使左右白帝,帝曰:“敢不从命!苟利生灵以息兵革,顾何事不可。”
粘罕复命左右白帝曰:“既如此,请国王归幕,等候北朝皇帝圣旨。”
乃令介人引帝归幕。俄有人进酒食,帝不复举。
移三时间,帝问左右曰:“可白元帅令吾归宫矣。所议事既从,他无余策。”
左右白帝曰:“元帅造表请皇帝同发,来日早行未晚。”
帝默然。左右又进酒食,命伶人作乐,帝吁嘘不能食。
夜阑寒甚,帷幙风急,坐不能安,倚案凭坐,左右劝勉,帝泣涕而已。
俄五更,有人至帝前曰:“请国王同元帅发表。”
引帝至帐下,旋次升阶,惟有一案设香烛。
粘罕使左右以其表示帝,帝视之,其词曰:“臣侄南宋国王赵某,今蒙叔北国皇帝圣旨,令某同父退避大位,别选宗中贤君立以为君,敢不遵从!今同元帅申发前去,其次居止及别择到贤族,未敢先次奏问,候允从日,别具申请。”
书后复请帝署名,帝从之。缄毕,帐下驰一骑,黄旗素马,前去讫。方命左右设椅,粘罕西向,帝东向。
少刻,有一紫衣人自外至,粘罕与帝并起身。
紫衣人望帐下马,升阶坐西向,相揖各就坐。粘罕使人白帝曰:“此北国皇后弟也。传宣至此,催促陛下议论事。”
帝唯唯。
令进酒,时天气甚寒,帝连饮二杯。
紫衣曰:“陛下且宜止此,晚刻面奉北国皇帝指挥事,与陛下言之。”
揖退,令左右引帝归幕,帝回视粘罕与紫衣尚同坐复饮。
帝归至幕,天尚未明,少憩几上,寒不成寐。
左右有绿衣者语帝曰:“早来紫衣乃北国皇后弟也,姓野耶葛,名多波,今为十七军都统,位在粘罕上。今暂来此,要往来东京,取选到后宫女子一千五百人,三两日北去也。”
少刻,天明,俄闻报曰:“统军来相见。”
帝迎之,乃早上紫衣人。帝与之接坐,语不可晓,帝但加礼告以周旋,少不回颜色,命左右指瓶中物,左右因以酒进,紫衣者举大杯连四五盏,帝亦举一二杯。
酒退,顾左右谓帝曰:“安心也。”揖而去。
上在幕中五日,累欲归,粘罕止之,且言候北国皇帝回命到日可归。
十六日,粘罕使人召帝至帐下,升阶东坐,有吏持文书名案牍者示粘罕。阶下刀斧簇一紫衣贵人,帝视之,乃宗正士侃也。
粘罕使人谓士侃曰:“今命汝入城,可说与你南国宰相,于赵姓族属中选择一人有名望贤德者,同你及合朝大臣保名密地申奏,以准备金国皇帝圣旨到来,别立贤君。”
言讫,挥使退去。又拥一皂衣人至阶下。
粘罕使人谓曰:“汝于东京城内,择一宽广寺院可作宫室者,欲于其中作二主宫,宜速置办!”
言讫,指挥退去。帝起白粘罕曰:“所指挥事,一一从命。容某入城视太上安否,以报平安,使得尽人子孝道,实元帅之赐也。”
粘罕首肯,促左右进酒。帐下有伶人作乐,唱言奉粘罕为太公、伊尹。
粘罕不喜曰:“太公、伊尹,古圣人也,吾安继其万一”观其人而语帝曰:“这几个乐人,是大宋人,今日煞好公事!”笑而止曰:“来日教陛下入京城安抚上皇。五七日间,北国皇帝诏到来,请陛下到军前,不可相推。”
良久,左右送帝归幕。
至十七日早,有绿衣者来谓帝曰:“元帅有命,令陛下还宫。”
良久进食,有数人引帝出幕,至军门,遥见禁卫列于外。车驾入城,金人摽掠尤甚,小民号泣,夜以继日,凡七日。
帝往撷芳园见太上,父子相持泣涕,及太后郑氏同坐,帝奏太上曰:“臣不孝不道,上贻君父之忧,下罹百姓之毒,杀身不足以塞责。今北兵见迫,日以择贤为君,臣与陛下,吉凶共之,且以弟康王为主,不失祖宗社稷,幸之大也。”
时韦妃侍侧,即康王母也,言曰:“二宫令许以康王继位,而中兴可待;然外镇须假主盟,陛下可作诏书召四方兵赴京师。金人狡计,必未止于择贤,祸有不可胜言者,二宫必不肯留于京师。惟陛下熟计之!”
三月初四日,粘罕遣人持书,一诣太上皇,一诣帝前曰:“今日北国皇帝所有施行事件,请车驾诣军前听候指挥。”
至日中,又遣人促帝及太上皇并至军前议事。至晚遣人不绝,又云:“若上皇未出城,不妨请帝先至。”
初五日,车驾出幸虏营,至帐下,粘罕坐而言曰:“今北国皇帝不从汝请,别立异姓为王。”
遣人持诏书示帝,遥远不复可辩。使人降自北道,入小门,至一室,篱落路缺,守以兵刃,自辰至申,未得食,帝涕泣而已。
至暮,番奴持食肉一盘,酒一瓶,于帝前曰:“食之,食之!”
帝泣而言曰:“父母不复顾矣!”
番奴曰:“父母旦夕与汝相见矣!”
其夜无床席可寝,但有木凳二条而已,亦无灯烛。
窗外数闻兵甲声。时天气寒凛,帝达旦不寐。
天明,有人呼帝曰:“太上至矣!”
帝视之,见戎衣数十人,引太上由傍门小道而去。帝欲前,左右止之,帝哭不胜其哀。
后有毛麾因过龙德故宫有感而赋诗一首,诗曰:
万里銮舆去不还,故宫风物尚依然。
四围锦绣山河地,一片云霞洞府天。
空有遗愁生落日,可无佳气起非烟。
古来国破皆如此,谁念经营二百年!
初四日至十五日,皇族后妃诸王累累至军中,日夜不绝。上皇与帝异居,后妃诸王皆不得相见,惟郑后、朱后相从。
十六日,上皇方得与少帝相见,共居一室。时风寒衣宿竹簟,侍御人取茅及黍穰作焰,与二帝同坐,向火至明。
粘罕令左右将青袍迫二帝易服,以常服服之。逼二后易服。李若水是时从少帝扈驾至北,因抗言力争,骂虏不屈,虏杀之。
粘罕谓群胡曰:“大辽之亡,死节之臣甚众;南朝惟有李侍郎一人而已!”
及葬,得一诗于衣襟,诗曰:
胡马南来久不归,山河残破一身微。
功名误我等云过,岁月惊人还云飞。
每事恐贻千古恨,此身甘与众人违。
艰难重有君亲念,血泪班班满客衣。
自此以后,二帝、二后每日惟得一食一饮而已。
粘罕使张邦昌受伪命即位,僭号楚。
丁已,太上皇北狩。
越四日庚申,粘罕遣骑吏持书示上皇已先行矣,谓帝曰:“元帅今遣汝等赴燕京朝皇帝,来日起行。”
十八日早,骑吏牵马三疋,令帝及二后乘之。
二后素不能骑,吏遂掖而乘之。
路傍见者泣曰:“皇帝父子北去,我等百姓何日见太平也”因上羹饭二小盂。太上及帝、朱后分食之,粗粝不堪食。
骑吏从者约五百人,皆衣青袍,与二帝不可辨,
“不知阜老何由知之”
阜老曰:“吾以面色观之可见,况传闻车驾将欲入京,故知之。”
帝曰:“吾母心腹疾,汝有汤药”
阜老对曰:“无,止有少盐酥,可煎而进之。”
骑吏怒其迟滞住,遂促行。
掌骑吏千户姓幽西,名骨碌都,常以言戏朱后。
二十九日,行次将欲渡河,有舟自北来,上立皂帜,中有紫衣人,大呼骨碌都曰:“北国皇帝约四月半至燕京,今已三月尽,可速行之!”
语次,骨碌都数以目视朱后,且哂之。
紫衣知其情状,拔刀执骨碌都曰:“汝本一冗贱,吾兄待汝以至于此,今安得与妇人私而稽缓其行程”
乃杀之,投尸于河。
四月十四日,至信安县,帝及太上、太后、皇后自离京未尝涤面,至是见野水澄清,四人方掬水洗面灌涤,相视哽咽不胜。
傍有人献牛酒于泽利者,泽利拔刀,切肉啖食,饮酒连五七盏。以其余酒残食饷帝曰:“食之!前途无与食也!”
复视朱后曰:“这一块好肉,你自食之。”
方吃酒,有人言知县来相见,乃见一番官,衣褐苎丝袍,皂靴,裹小巾,执鞭揖泽利。
又办酒食羊肉同坐饮食。移时乘醉命朱后劝酒唱歌,朱后以不能对。
泽利怒曰:“四人性命在我掌握中,安得如是不敬我!”
后不得已,不胜泣涕,乃持杯,遂作歌曰:“幼富贵兮,厌绮罗裳。长入宫兮,奉尊觞。今委顿兮,流落异乡。嗟造物兮,速死为强!”
歌毕,上泽利酒。
泽利笑曰:“词最好!可更唱一歌劝知县酒。”
后再歌曰:“昔居天上兮,珠宫玉阙。今日草莽兮,事何可说。屈身辱志兮,恨何可雪。誓速归泉下兮,此愁可绝!”
遂举杯劝知县酒。泽利起拽后衣曰:“坐此同饮。”
后怒,欲手格之,力不及,为泽利所击,赖知县劝止之。
复举杯付后手曰:“劝将军酒!”
后曰:“妾不能矣,愿将军杀我,死且不恨。”
欲自投庭井,左右救止之。
知县曰:“将军不可如此迫他,北国皇帝要四人活的朝见,公事不小。”
酒罢,各散去。四月初一日至真定府城下,不入城,从北关过去。或曰,至一乡村数千家,见泽利至,有褐衣人前拜泽利,奉上酒食。二帝及二后四人亦有酒食,颇丰腆。
又一日,至一县下,亦有官出迎,如前备酒食。
内有知县乃一番官,见泽利毕,次见帝及二后曰:“小官娶得肃王小女为妻,要见皇后。”
乃引一小女子前拜已,戎服见太后等泣曰:“奴肃王小女珍珍也。”
呼太后为“婆婆”,朱后为“姆姆”,曰:“前日为军马拥遏至此,其首领百户不知姓名,与此知县是兄弟,遂将奴奴嫁与他,今成亲六日矣。”
说未毕,为知县引回。
行数日,又至一官府,皆新创造,牌曰“收复新门”,列兵刀二十余人,甲士五七十人,传呼曰:“呼赵某父子!”
二帝而入其门,两道皆栽榆树。少立庭下,金紫人朝服侍卫甚多,中坐三人于西向,二人于东向,引帝北面再拜。
上有人传呼指挥曰:“将它二人去见海滨王毕,来日入城。”
言毕,趋出大门,复入小门。
至庭中,见人胡服无巾帻,立庭砌,若有所伺者。
左右指为帝曰:“契丹王耶律延禧也。与汝罪状一同,在此公事未了。”
言讫,复引坐一小室。
少顷,延禧亦入,有巾帻,揖二帝曰:“吾契丹与大宋南北一百余年,未尝绝和好,一日为奸臣所误,俱至于此,为之奈何”
且曰:“公父子明后日北国皇帝须有赦罪之理。我已三年,尚未了绝。”
二帝曰:“何事未了”
延禧曰:“我祖皇帝在日,有百穴珠一颗,大如鸡卵,上有百穴,每穴中尝有真珠一颗,月圆之夕,以珠映之,其生珠穴中自落,下以绛罗盛之,每月可得珠百颗。又有通香一段,长尺许,沸汤泡之,取其汁洒衣服乃万木花卉屋宇间,经年香气不歇;人有奇疾,服之即愈;烧之能降天神,香气闻之数百里。当时契丹为大金所灭,不知二物所在。今北国皇帝将延禧拘执,须要此物,缘此三年未得释去。我妻子族叔尽皆分散作他家贵人,美貌者入富家,丑陋入民家。”
帝曰:“此为何处”
延禧曰:“此名平州,去燕京尚有七百里,勉之,勉之!”
良久,有人引延禧出。帝立庑下,主者令引二帝出其门,二后尚立墙下映日而哭。
同行至通衢桥,叱令上马而去。又复行六七日,始达燕京,乃契丹旧都也。
入门,小类东京,既至内门,金主登殿,左右执帝及后膝跪于地,皆再拜讫。
其门下左右列金紫贵人,或绿或褐,或伞或笠,或骑或车,约有数百人,皆称万岁。
良久,传呼令左右赐巾帻。
又有侍官二人,自金门出,传金国主圣旨曰:“皇帝劳汝,赐衣服沐浴,来日入见。传赦书”。
引帝入都堂,见丞相至堂下,堂上坐一人。
左右曰:“此银朱孛堇相公也。”
帝亦再拜。孛堇答拜。中侍立堂上宣赦,其文不复载,后略曰:“赦赵某父子之罪,免为庶人。”
引帝及太上、二后入朝,皆巾帻青袍,二后衣服如常,至殿下北面再拜。
其门下左右列金紫贵人,国主自殿传敕,封帝为“天水郡侯”,太上为“天水郡公”,各于燕京赐宅居止。
左右唱命,二帝及后谢恩。
左右引去一小室,良久,有二皂衣吏引帝并太上、二后入一官府,有牌曰“燕京元帅甲第”。
至中庭,有一褐衣番人坐于堂上,曰“燕京元帅”。
帝乃再拜。皂衣吏呈文字于元帅,遂署其末,令引去。
皂衣吏引帝出门徒行,护卫者二十余人,经十余街,始及元帅府。
入门转左廊下小屋中,呼帝与后坐其中,并无椅凳,惟砖石三四枚而已。
时帝终日下拜,又饮食不进,惊皇不安,两日之中,止饮水二杯;二后但哭泣而已,欲触柱死,左右止之。
二十二日至三十日,并在室中,外户锁闭,监侍者十余人,日所食止有粗饭四盂,米饮四盂而已,相顾不复能饮。
朱后有疾,卧冷地上,连口呻吟,监者尚加诟责。
是日,朱后病笃,初二日午死,年方二十岁。
帝大恸,告监者曰:“某妻已死,盍如之何”
左右言于官,有皂衣吏引数人扶后尸而出,用黍荐卷之,共拽之而去。
帝哭愈哀,不敢出声,恐监者喝之。
初三日早,有中使坐元帅府庭下,引帝后于前,传曰:“天水郡公父子可往安肃军听候指挥,来日便行。令元帅府发遣”
初四日,元帅府吏呼帝曰:“官家圣旨令汝往安肃军居住,今日便行。”
乃徒步前行,卫者二十余人,自元帅府行至晚,始出燕京北门,宿捕司房。
六月初一日,时盛暑,行沙渍中,每风起尘埃如雾,面目皆昏;又乏水泉。
监者二十余人,为首者阿计替,稍怜二帝,乃谓曰:“今大暑热,稍稍食饱,恐生它疾,此中无药。”
至有水处,必令左右供进。又戒左右勿得叱喝。日中极热时,亦得稍息于木阴之下。
时帝年二十二岁,太上年五十六岁,形容枯黑,不复有贵人形质。若此行无阿计替护卫,六月甚暑中,一死无疑也。
十二日,至安肃军城下,其城皆是土筑,不甚高。
入门,守卫者搜抢,以至郑后脐腹间亦不免摸过,虽它人出入亦然,盖入城防内事故也。行经数街,始至官府。
入门,引帝入,及太上、太后立庭下,左右喝名,令帝拜讫;知军别呼绿衣吏引帝三人出门,入一小室,令帝坐其中,送粟米饭浆令帝后饮啜。阿计替凡出入则安慰方去。
自此帝封固室中如前。时帝后自春及夏,渐行泥水间,衣服垢腻,又生虮虱,以致循行,苦楚不胜言,赖阿计替令左右为其洗濯。
知军使人呼帝至庭下,且传北国皇帝圣旨曰:“天水郡公赵某父子并给赐夏衣。”
视之,乃纱帛二疋,生绢一段。令帝谢恩。
帝拜受,使人持其物同归。
其物为监者收其半,复以旧褐纱衣并生绢付帝曰:“可衣,庶免汝裁造也。”
或一夜闻外喊声,众大惊,火光连天,杀人大乱。
盖安肃知军二人,一是契丹,一是大金。二人不和,其契丹人欲杀大金,劫二帝南归,投西夏结连叛去。
谋尚未发,偶以酒醉鞭挞一奴,奴告大金军,遂举兵围契丹人,杀伤殆尽,至晓方定。火烧屋宇近百余间,被杀伤者七百余人。
十八日早,大金知军在庭上,引帝至庭下,且责曰:“你与契丹结连杀我,同归西夏,昨夜已杀了也。今奏知大金皇帝,共你理会。”
帝曰:“某在囚中,防固甚密,何由与彼通情”
知军怒曰:“见有告首人在,你勿得胡说,煞好公事!”
帝争不已,知军命左右以鞭挞之,帝口出血齿碎,令人拽去,复至室中,帝泣不能出声。
是日饮酒不至,惟监人私以浆水进之。
二十三日,知军坐厅上,命引帝至庭下,再拜听诏曰:“赵某父子朝廷免罪,且令居止安肃军,却结连同知李奉国,意欲反叛。本欲赐罪,更令往灵州听候指挥,仰安肃军发遣前去。”
读讫,命吏引去。
帝再拜谢恩,哽咽不能言。
知军怒曰:“汝尚敢如此!你当初要杀我,我今日如何放得你”
命左右拽帝坐地上,以柳条鞭十五余下。
帝哭泣如雨,痛楚久而方苏,戒左右便行。
至晚出门,帝身有伤,苦痛,起止不能。
太上因暑热成病,狼狈万状。
如是数日,始达灵州,如前拜同知于庭下。
令左右引帝入土园中,内外有兵守卫,虽衣带皆为取去,盖防其自缢也。日惟一食。
十月或日早五更,忽鼓声四起,人兵奔乱杀戮,火光烛天。乃同知下千户三人作乱,因同知夺其妻,故举兵杀同知家眷六十余口,及市中百姓六七百家,至日中方定。
其千户者三人,皆下马至帝前,携衣数件自牖中与帝曰:“与你。吾曹三人,今归西夏矣。汝国中南京康王已做官家半年,勉之,勉之,必有归去之期!监者二十余人,吾皆杀之矣。吾不可久留。”
赠帝干粮数器,各上马而去。
经三日,别军始至,城中方定。
帝谓太上曰:“阿计替为前日反者千户所杀矣!城中大乱,吾父子不敢出此奈何”
未已,阿计替自外至曰:“且喜无事!”
帝问之,阿计替曰:“我于死人堆中藏伏两日夜方得脱。”
由是阿计替复监视二帝。
或日,阿计替引帝至庭下,有紫衣二贵人对坐堂上,呼曰:“识我否”
帝曰:“不识。”
紫衣曰:“我盖天大王,乃四太子之伯父。”
良久,屏后呼一人出,帝视之,乃韦妃也。太上俯首,韦妃亦俯首,不敢相视。
良久,盖天大王呼左右赐酒与二帝、太后曰:“我看此个夫人面。”
盖韦妃为彼妻之。
酒罢,谓监人曰:“善护之。”
阿计替引帝再入前室,然稍稍缓其监,饮食略备。以此经一冬,衣服亦稍可以御寒矣。
金天辅十一年春正月一日,大金例疏放囚禁,虽死囚亦得少出。阿计替引帝出外纵步,但不许出府庭门。
帝观玩,忽有一妮婢,衣褐衣,口称韦夫人遣来,手持一盒子,且曰:“夫人教传语十一官人、八官人,且认耐。”
且密语曰:“闻知九哥已即位,恐有归路,未晚也。”
其人将盒子中物置太上衣中,奔走而去。帝视其物,皆枣面所烧大饼也。
阿计替乃引帝入室中,问:“适间九哥是谁”
帝曰:“九哥乃康王,吾之弟也。今韦夫人是九哥的母,来相报也。”
又问:“十一官人是谁八官人是谁”
帝曰:“十一官人吾父也,八官人乃我也。”
遂将其物与阿计替并新到监者共分而食之。
二十日,阿计替谓曰:“今月二十九日,北国皇帝生日,天下作宴。宴罢,赴燕京上寿。”
是夜更阑,阿计替复引向来送饼妮婢至帝前曰:“夫人传语十一官人、八官人,三两日中往燕京去也。后来与不来,未可知也。且保重将息!”
言已,急行甚速。其它监者已觉,争问其实。
阿计替叱之曰:“汝等不闻同知有指挥事!”
遂不复问。
是夕,太上、太后闻韦夫人去,甚不乐。
二十三日,闻夫人同盖天大王领马骑前去。留下千户五人,内一主首名啜鸡兀,领从者三十余人至帝前曰:“盖天大王、韦夫人共你父子二人煞好公事!似你这般人,留之何用若五七日闻知盖天大王,共你契勘这一场公事!”
又戒监者二十余人曰:“防固不可少缓。”
自此帝复与监人拘执如前。俄有持酒至曰:“金国皇帝生日,例赐酒肉。”帝就食之。
二月一日,有探骑至官府中报主首啜鸡兀曰:“北国皇帝已差盖天大王往关西交点五路财谷,别有文字差兀西哺途作此同知也。”
初二日,有番吏持文字前来白帝曰:“新同知到来,要你文字,须便供写。”
帝曰:“所写如何”
曰:“速写,速写!”
帝不得已,乃书如今之案款状曰:“近封天水郡公赵某,同男赵某,与妻郑氏各拜”
若干词状,番吏执去。
初十日,同知到灵州,引帝至庭下问讯,语言不可辩,令左右引去之。
少刻,阿计替入谓帝曰:“新同知言其父因从四太子往江南,为刘三相公捉了。今来恨南家,将汝三人苦楚。”
又移二帝入一小室,湿淖不可居。帝泣相谓曰:“吾父子死于此矣!”
又遣阿计替往燕京下文字,须二十日方还,“二官人且忍奈安心!”
言毕而去。
三月初九日,忽有一褐衣番人到囚所,持文字曰:“皇帝圣旨,又教你三人往西污州听候指挥。”
二帝泣曰:“又复何地去”
俄有人引帝手,被执缚驱行,至晚出灵州。
自此已后,日行五七十里,辛苦万状。
二帝及后足痛不能行时,有负而行者。渐入沙漠之地,风霜高下,冷气袭人,常如深冬。
帝后衣袂单薄,病起骨立,不能饮食,有如鬼状。涂中监者作木格,付以茅草,肩舆而行;皆垂死而复苏。
乃行三四日,有骑兵约三四千,首领衣紫衣袍,讯问左右,皆不可记。
帝卧草舆中,微开目视之,左队中有绿衣吏若汉人,乃下马驻军呼左右取水吃干粮,次于皮箧中取出干羊肉数块赠帝,且言曰:“臣本汉儿人也,臣父昔事陛下为延安铃辖周忠是也。元符中,因与西夏战,父子为西夏所获,由是皆在西夏。宣和中,西夏遣臣将兵助契丹,攻大金,为金人执缚,降之,臣今为灵州总管。愿陛下勿泄!”
又言:“四太子下江南,稍稍失利。金国中皆言张浚、刘锜、韩世忠、刘光世、岳飞数人皆名将,皆可中兴。臣本宋人,不忍陛下如此,故以少肉为献。”
言讫别去。
经行已久,是夕宿一林下,时月微明,有番首吹笛,其声呜咽特甚。
太上口占一词曰:玉京曾忆旧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太上谓帝曰:“汝能赓乎”
帝乃继韵曰:宸传四百旧京华,仁孝自名家。一旦奸邪,倾天折地,忍听搊琶。如今塞外多离索,迤逦远胡沙。家邦万里,伶仃父子,向晓霜花。
歌成,三人相执大哭。
或日,所行之地,皆草莽萧索,悲风四起,黄沙白露,日出尚烟雾,动经五七里无人迹,时但见牧羊儿往来。盖非正路。
忽见城邑,虽在路之东西,不复入城。时方近夏,榆柳夹道,泽中有小萍,褐色不青翠。又如此行十余日,方至一小城,云是西污州。
卫者拥二帝入城。其地人烟稀少,监者云是昔日契丹道宗囚高丽王侃之所。其中方广不甚大,有屋数十间,皆颓弊,廊庑若官,篱落疏虞,不类人居。
其护卫三百人,逐日旋伐林木,搭盖屋宇居住。经两三日,乃遣兵骑回归,止留护卫者六七十人在彼。
帝与太后,只在中间一室,不敢出入。饮食日止一次,皆是粗粝,或时有少羊肉。
或日,二帝相谓曰:“我父子在灵州日,前后深得阿计替保护,知得南地消息。如今相别已经两三个月,不知其人还灵州也无”
言毕,有人前白帝曰:“阿计替是我哥哥,我名查里,当时北国皇帝专使我二人监守你父子。如今阿哥被灵州同知使往燕京下文字,不久亦须此来。缘阿哥能写文字,虏主时时要申发文字,故必须此来。阿哥去日曾说与我,教保护你三人,安心不妨。”
或日,阿计替回到舍中,揖二帝曰:“且喜安乐!我自灵州往上京,又自上京至灵州,又从灵州到此处,往复一十余日,不胜艰苦!”
或日,秋风大起,冷气逼人,阿计替曰:“秋今至矣!”
俄空中雁声嘹呖,自北而南。时护卫者数人,皆为阿计替挥去。
壁中有弓一张,阿计替曰:“官人能弓矢乎射雁以卜,此乃番胡事也。”
乃手持弓谓帝曰:“我代官人卜之可乎”
帝曰:“然。”
乃执箭仰天祝曰:“臣不幸,上辱祖宗,下祸万民。若国祚复兴,当使一箭中雁。”
以其箭付阿计替,一箭中雁,宛转而下。
二帝拱手稽颡曰:“诚如此卜,死且无憾!”
阿计替微笑,取茅草爇火,破雁,炙而分食之。
●贞集 【天辅十四年】
金主自皇后上仙之后,喜怒不常,带刀剑宫中,有忤旨者,必手刃杀之。
是时止有赵妃当宠,累欲以阴计中金主,以雪国耻。又因暑月,常以冰雪调脑子以进,因此金主亦疾。
一日,因左右奏:“赵某父子见于西污州听候指挥。近者四太子又为韩世忠败于金山,死于舟中而回。南朝之势,渐欲广大。可将此三人更移入北地。”
金主曰:“可移向五国城。”
时赵妃坐其侧,曰:“陛下以臣妾故,倘庇其父兄,不至冻饿,亦妾之蒙恩也!”
金主曰:“外事汝何得知”
妃曰:“父母骨肉,何可不忍陛下还有父兄也无”
语甚厉。
因此金主,发怒曰:“留汝宫中,外有父兄之仇,内有妒忌之意,一旦祸起,吾悔何及!”
妃曰:“汝本北方小胡奴,侵凌上国,南灭炎宋,北威契丹,不行仁德,专务杀伐,使我父兄孤苦,他日汝亦遭人夷灭也!”
金主愈怒,手刃杀之。
或日,阿计替手持文字至前,白帝曰:“我共大王又走六七百里路也!”
帝曰:“何事”
阿计替曰:“得旨,又移我几个往五国城,来早起行。”
次日,阿计替引帝徒行出,护卫者六十余人,出西污州。
至晚约行六七十里,帝后俱不能行,泣告阿计替曰:“何不告金主,就此地令将我敲杀何故只管教我千里外去也”
阿计替曰:“须是忍耐强行,勿思他事。但有阿计替在,大王且莫忧。”
似此又徒行五七日,郑后病甚,不能行,帝乃负之而进。
是晚,后崩于林下,时年四十七岁。
仓卒之际,路旁用刀掘坑,以身上衣裹而埋之。
二帝皆哭之恸。护卫人亦有不忍者,亦有诟骂者,催促起行。
又经二日始达五国城下。
入城,颇与西污州相类。城中居民五七十家,皆荒残不成伦次。
入官府,有大庭及廊庑皆倒损,护卫者引帝至庭下。
庭上坐一紫衣番人,阿计替怀中取出文字示之,老番唯唯,使人引帝入左庑之下小扉,进一窄室,惟有小台可坐二人而已。
四壁皆土墙,庭前设木栅,护卫之人缄封而去。
日昃得食一盂,二人分食之。
或日,上皇帝因哭郑妃,一目失明,不能睹物,终日合目坐室中,呻吟求死,时年五十一岁,因语帝曰:“吾祖宗二百年基业,一旦罹外国之腥膻,祸起奸臣之手,一家三千余口,今惟有汝一人在此,余外骨肉流落,闻之皆为奴婢。虽韦妃为盖天大王所得,灵州别后,不知今复如何”
上皇不时泣泪,目疾转甚,月余一目枯矣。
或日,庭中设祭仪若祀神者,云祭天王,盖彼中所重者。
是夜列灯烛至中夜止。
帝于牖中望神祝曰:“只愿速死!南则愿中兴,北则愿早迁内地。”
是日,梦神自空降,揖帝于庭,谓帝曰:“我实北方神天王者也,上帝命我统摄阴兵,卫南生灵。自此更有十年天下太平矣。南朝中兴,与昔相类。”
言讫,升天而去。
帝悟,语上皇曰:“吾之梦亦如是,何祥矣!”
或日,有中贵人坐庭上,与番相对坐,引帝至庭下语曰:“北国皇帝欲立赵氏为后,称是荆王女,吴王孙女,未知宗派实迹,遣我来问。汝可具图上。”
帝曰:“亦不记的实。自京师破日,宗正文字,皆为北朝所取,想尚在,何不检阅”
中贵又言:“常见后说,在京师时呼太上为伯公,今上为伯父。后有二子:长曰殊哥,小曰青哥,早晚必有太子。今月十一日,想已册立了当。中路又逢盖天大王夫人韦氏,‘为我起居二帝及后’,余无所言。”
帝曰:“郑太后已死矣!”
言讫,上马而去。
又日,有中贵坐庭下,使人引帝至庭下,言称:“金国皇帝与皇后旨挥,许令将郑太后、朱皇后同葬于五国城,官给棺木。”
俄有人以担荷二竹席,囊二丧,皆零落骨殖,复合取二木函殓之,葬于浅山之下。又以皇后恩泽,特放二帝因禁城中自便往来,不许出城。
自此二帝间或出外,坐于市中民家,且话南朝事。民不敢答,但以供需少饮食而已。
一日,五国城新同知到,名曰瓜欧,自燕京来,乃一小胡,列侍妾数人坐庭上,召二帝至庭下诘之,赐酒肉,曰:“此地去燕京稍远,可以保护。”
自屏后呼其妻出拜二帝曰:“此女汝家人也。”
妇人出拜,以衣胡服,二帝不能识之。
乃云:“记得父是今上官家,弟不知为何王名位。”
自此稍得其夫妇相顾,颇缓拘禁。
或日,牌使至五国城,宣北国帝敕曰:“契勘皇后赵氏已废为庶人,赐死。今瓜欧妻赵氏,是庶人亲妹,及统国不律介妻,亦是庶人亲妹,并令赐死!”
瓜欧夫妻拜命讫,妇人泣下如雨,其夫亦泪下。牌使遣人以棒敲杀之,取其首去,且戒瓜欧,大哭数日不止。
自此后复拘二帝如前,又戒阿计替善监视。且不知废后之由。
或日,阿计替得所闻事白帝曰:“先是肃王女为郎主妻,前日因妒忌已杀之;又以荆王女为妃,生一男一女,今已位为皇后。因在宫中与郎主奕棋,言语犯之,郎主厉声曰:‘休道我敢杀赵妃,也敢杀赵后!’后泣下而起,衣冠待罪。金主怒不已,送入外罗院,即宫掖门所囚也。内侍雄喝利者又谮:‘后有私于人;又恐怨言,又与韦夫人密语殿内,言讫泣下;每月朔望,焚香南面再拜。’似此言廿余事。金主遂大怒,赐死外罗院。以至后族属为燕京官妻十余人,并赐死。故及瓜欧之妻也。”
自赵后之死,上皇拘系日急,又虑朝廷不测,乃绞衣成索,经梁间,故欲自尽。
少帝觉而持下,泣曰:“不可如此。且臣子不孝无道,致君父于若此。陛下求死,臣何容于世为万世罪人矣!”
监者知之,以汤饮帝。
自此不能食者数日,虽便溺之往,帝亦从行。
时赖监者阿计替宽容见勉,以不云木煎汤馈之,云:“此中无药物,有疾者只煎此木作汤饮之,自愈。”
其不云木者,初生无枝叶,暗地中生,城北最甚;天气晴明,则掘地求之,色如枯杨柳,大小如筋,蔓延数十步,曲屈而生。
上皇服稍定。又云:“此木可以占病之吉凶,初次煎汤,数次之间,其木浮者,病即愈;沉者即死;半沉半浮者,病久不愈。”
是日阿计替有疾,语不出口,昏点困卧。
帝忧,以不云木自煎泡,木果浮于汤面如旋转状不止,持令阿计替服之,是夜出汗,遂无余疾。
天辅十七年,宋绍兴四年】
二月十八日,金主归天。立太子完颜亶为君,即位,改元天眷,有赦。
或日,春深,草木不甚萌茂,有一使到官府中,呼二帝至庭下,且言宣北国命曰:“新皇帝即位,已收得康王在燕京。赵某父子更移往均州,却令康王入均州。即日发行。”
五国城至均州又五百里,路极艰恶。是日约行六十余里,日色已黑,路不可辨,狐狸悲啸林麓间,微风细雨,大不类人,鬼火纵横,终无止宿。地皆硗确,或有水泽,草莽蔽野,又有大林。涉水而过,举足而行泞泥中,又为瓦砾所损,血流苦楚不能行。
如此数日,只见天色阴晦,若重雾罩人,其气入口鼻中,嗽出皆成血。
次行至一古庙,无蕃篱之类,惟有石像数身,皆若胡中酋长,镌刻甚巧。
阿计替曰:“故老相传,此乃春秋时将军李牧祠。不知建庙之因。”
其像堂前有井,皆石砌,其面好莹如玛瑙,深百丈,每汉盛则泉干枯;胡盛,则井泉泛溢;以土石投之,则有声如牛吼。
其水又能治病,随行之人,各于腰下取皮袋俯首就井中取水,水甚清澄,饮之甘美。
二帝视神咒曰:“金主之威,井水可卜。传闻九弟已遭絷缚,吾国已灭,未见的耗;若神有灵,容我一占以见。”
乃白神曰:“吾国复兴,望神起立!”
帝之意,盖为中国不复兴,如神之不能立也,故不此祝,谩求之耳。
良久,石像闻有声如雷,身或摇振如踊跃之状,众视之,起立于室中,纹理接续如故。
众大骇。帝遽拱手稽首,父子再拜称庆。
又行数日,值日夕阴曀,雾气遮障,遂停于一小井市间。
或见人人皆彼土人,击鼓扬兵,仗旗执帜,牵土牛,上各坐一男一女,皆断其首,以缚其牛背,流血满身;其小儿首,用索缚于牛项下。云往官府祝神去也。
帝相随至官府中,庭下鸣鼓,拔刀剑互相斗舞,请神祝祷;亦有巫者,彩服画冠,振铃击鼓于前罗列,血流布地。请为首者皆跪膝胡拜,言尤不可辩。
少顷,就牛上取男女首于地,复碎其肉,列器皿中;又庭下刺牛血盛器中,其男女首乃于庭上梁间作声如雷;有小儿三人,自梁栋中循柱而下,弓矢在手,跳跃笑语,皆毳衣跣足,近视之并有三口,取器中血举而顿食之。
其庭下鼓声大作,逡巡食其半,鼓舞大喜,而不食,经趍于二帝前,拜伏如小儿见长着之状,移时不起。
礼毕,又欲回身走避,其小儿兴身复升庭循柱,于梁间作声如雷,不复见矣。彼处人言,数世祀神,未尝见有此归伏之礼。
如此之敬,帝必天人也。遂以血并肉作食,以献帝后。众啖之而去。又数月,才至均州,帝与从行人移在泥地湿淖中居止,因此大困。
【天眷三年,宋绍兴六年】
经夏及冬,上皇疾甚,不食旬日,不复有药。彼中疾者,止取茶肭子啖即愈。帝亦进上皇啖之,味苦,及下咽喉,辄成疮疾满腹。
帝自土坑中顾视上皇,则僵踞死矣。帝呜咽不胜其恸。
阿计替勉帝可就此间埋藏。问其俗,乃云:“无埋瘗之地。死者必以火焚尸,及半,以杖击之,投州石坑中,由是此水可作灯油也。”
语未已,随即护人已白官中,乃引彼土五七人,径入坑中,以水共贯上皇而去。
帝号泣从之,只至一石坑之前,架尸于其傍,用茶肭及野蔓焚之,焦烂及半,复以水灭,以木杖贯其尸,曳弃坑中,其尸直下至坑底。
帝止之不可,但踯躅于地,大哭而已。亦欲投坑中,左右拽其裾,止之曰:“古来有生人投死于中,不可作油,此水顿清净。”力止之。
帝究其日月,乃天眷三年三月六也。
阿计替与众人促帝回甚速,帝哀悼日夜不已。
或日,有牌使到州,引帝至庭下,宣圣旨曰:“天水郡公赵某毕闻已死,其子天水郡侯可特与移往源昌州听命。”
帝闻之大哭。
阿计替曰:“且喜!”
帝曰:“何以为喜”
阿计替曰:“此地去源昌州六百里,却是南北,若去燕京甚近。此乃郎主知上皇死,将大王移入近地也。”
来日遂起发均州,行西南去。所行之路,皆平坦好行,非昔日往来之路。亦有人物居息。
路傍闲花野草,皆青白二色合成一花。日夕所食,皆干粮。
自东京至此,跋涉已数千里路矣。
阿计替曰:“赖我随行,若他人则大王已死矣。”
又行五七日达源昌州,入城,见其邑甚壮,同知名赤黎喝,乃是阿骨打从兄弟也。
引帝至庭下见之。谓帝曰:“汝是南朝少帝乎远来辛苦!又闻父母皆死,北国皇帝推恩移汝在此,毋苦恼!”
命左右以杯酒脔肉赐帝,同食于庑下。
食毕,赤黎喝问帝:“汝年若干,而头白若此”
帝曰:“某年三十六,而跋涉数千里之远,安得不头白!”
赤黎喝曰:“汝但安心莫优。”
乃引帝出居小室,其中有床褥,但日夕所食粗粝。乃与阿计替同宿。
凡在源昌州居止经年余。
至天眷四年终,召天水郡侯赵某于源昌州南行至燕京。徭是抵鹿州、寿州、易州、平顺州,所经行路皆榛荆大路,颇平易行。
每州各有同知,间有遗帝衣服者,有馈帝饮食者,在处皆有之。
或曰,至一路傍,有献酒食者云:“此地有神,事之最灵。每遇贵人到此,必先于夕前报之。昨夜梦中已得神报,言明日有天罗王自南北而来,衣青袍,从者十七人是。阿父遣来路上祗候,某等故以酒食献。”
阿计替并帝受之。
帝谓曰:“汝神庙在何处”
民指一山阜间,有屋三间处是也。
帝与阿计替共往其祠,入门如闻人揖声,若有三十余人声,众人皆讶之。既至像前,视其神亦石刻,乃一妇人状,手所执剑则铁为之,侍从者皆若妇人。
帝及众人,皆拱手颡而已。
既出门,又闻如三十人唱喏。庙无牌记,其人但称将军而已。
阿计替曰:“天罗王者,大王知之乎”
帝谓:“不知为何意。”
阿计替曰:“佛经曾有天罗神。大王之身,必自天宫谪降也。”
帝曰:“何苦多难”
阿计替曰:“此定业难逃。”
帝笑而行。
又一日,在途望林麓间有火烟起,及闻钟声,阿计替曰:“此必寺宇也。”
及入寺门,见有石镌二金刚,并拱手对立。
又见胡僧出迎。遂登正堂,视神像高大,首触桁栋;无他供器,止有石盂香炉而已。
僧诘众人之来,帝答:“赵某自均州及源昌州来,要往燕京去。”
计替曰:“此乃南国天子,为北国所执,今往燕京见帝,路经此地,故来此少憩。”
僧呼童子曰:“可点茶一巡与众人吃。”
时众人与帝茶不知味十年矣。
阿计替且思茶难得,燕京以金一两易茶一斤,今荒寺中反有茶极美,饮其气味,身体如去重甲之状。及视茶器,尽是白石这为之。众人中亦有更要茶者。
二童子收茶器,及胡僧皆趋堂后屏间而去,移时不出。
阿计替等将谢而告行,共趍屏后求之,则寂然一空舍,惟有竹堂后小室中,有石刻一胡僧、二童子。视其容貌,即献茶者是也。众人嗟叹。
阿计替至寺前拜帝曰:“王归国必矣,敢先为大王贺!自大王之北徙南行,盖有四祥:一者妖神出拜,二者李牧兴身,三者女将军献酒,四者圣僧献茶。”
帝亦微笑谓阿计替曰:“使我有前途,汝等则吾更生之主也,敢不厚报!”
时盛暑中,帝与随行人已皆疲困,并欲少息木下。
大风忽起,浓云自东南而升,大雨如注,雷电交作,帝与从人急趋民舍避之。少顷雷电大震,帝所居民家一男一妇及小儿皆死去,俄有数丈大火流于帝前,帝大惊,而人已死矣。其男妇背上皆有木篆而不可识;一小儿有朱篆可认,云“章惇后”三字。
帝曰:“章惇误国家,京城之陷,皆因此贼为之。今果报若是!”
及雨止,平地水深尺许,众人皆不能行。
是晚宿民舍间,问民曰:“此去燕京若干”
曰:“尚有七百里。”
曰:“此地何名”
曰:“檀州北斯县也。”
次经过平顺州,入城,屋甚雄壮,居民繁密,市中货易类燕京。
阿计替引帝入州,见同知讫,乃令于驿舍安泊,亦给酒肉甚丰厚。
帝至驿中小室,亦有床褥几凳帐幙之属,帝见稽首曰:“复见天上矣!”
次历诸县,皆如中州,但风俗皆胡夷耳。
各赐酒肉饮食讫,止宿则驿中也。
或日,行至平水镇,去燕京只廿里。
阿计替曰:“来日至燕京矣。”
是晚宿山寺中,是房乃僧舍也。
众人与帝同屋共卧,闻邻舍僧语:“有因果否”
一僧曰:“岂得无之!况它前身自是玉堂天子,因不听玉皇说去,故谪降。今在人间又灭佛法,是以有北归之祸。”
一僧曰:“想以死数千里之外矣”
一僧曰:“已死。”
一僧曰:“水火中葬之矣!”
少帝审听,欲起排闼问之,众人所寝身版隔碍,不及而止。
僧又问曰:“今南方康王如何”
一僧答曰:“且教他读了《周易》六十四卦了,别作施行。”
又问:“少帝如何”
问至此,帝拱手听之。
答曰:“它是天罗王,不久亦归天上;但不免马足之报。”
言讫更论廿年事,皆金国中贵与南北臣僚,不及记也。
时至鸡鸣,寂无所闻。时室中惟阿计替不寝,听之甚详,相约来日共究此事。
天明,阿计替同帝排户入其室,则尘埃覆地,若四十年无人迹至处。绕寺呼集,无一僧一童。问外之民,则谓经兵火而未复有也。
帝语阿计替曰:“言皆当矣!但不晓读了《周易》六十四卦及马足二字。”
阿计替曰:“六十四卦名乃即位六十四年也。马足者,则戒勿乘马之意而已。”
言毕,遂行。
日高至午,始至燕京。
时既入城,门吏谓阿计替曰:“元帅在燕京,可先往见之。”
于是帝与阿计替行数十街,民皆聚观,或泣或问劳者甚众。
始至元帅府,见粘罕,帝不觉跪膝拜之,粘罕遂以少答礼止之,遂呼左右:“将它赵某去赐酒食,毕,令阿计替会阁门吏许朝不许朝,今晚先与海滨侯耶律延禧一处安歇。”
言讫令人引帝出。阿计替自此不从帝也。
是日从行至燕京一十六人,同阿计替补官赐金帛,其余少差。引帝出者,皆非旧人,盖元帅府人吏也。
引帝至一官府,计会朝见,见一紫衣人曰:“今早已降圣旨,令与海滨侯同左罗院听旨。”
引帝入一小室,见海滨侯先在,彼类客次从者三五辈皆女真人也。
海滨延禧谓帝曰:“赵公,汝自何来”
帝曰:“自源昌州宛转近六五千里,父母妻子皆死,何苦如是!”
延禧曰:“吾与公大同小异。我已自海耀州至,已及五千里。向日燕京相别,今方再见,路途辛苦,与死为邻,今日感荷皇恩,再归至此,自升天不若是。”
左右人曰:“但相劳问而已。”
是夜宿于室中,二人同床,女真四人亦在室中,二人至晓无敢说一言者。
来日有人引帝及延禧入小院中,庭宇甚洁,令二人坐左庑校椅上,二人相谓曰:“不见此物十二年矣!”
有紫衣传圣旨曰:“耶律延禧同赵某并免朝见,并赐入鸿翼府监收。”
金人之鸿翼乃大朝之鸿胪也。二人并再拜谢恩。有旨,仍赐冠服,只在鸿翼府小室中居止,得与延禧共房,亦尝得见金人。
至晚,亦有传送饮食,其人有数辈,更替相视,亦监临谨视之意。
一日,海滨侯执帝手私语云云,帝拱手加额曰:“皇天,皇天!”
后二日,有人告帝与海滨侯有异言,奉郎主指挥,令将二人出外分居,其私语免与根究。海滨侯居所则不知也。
帝出居在安养寺僧舍,复见阿计替在彼中为监守人。
帝居一小室,或与僧闲话。
一日,阿计替屏去监守者,密告于帝曰:“闻中国天子徙居临安府无事,南北未甚宁。”
又云:“朝廷见有人在此讲和,欲以河为界,复归大宋三京。乃南北流移人民,必令大王归国,已差伴送。”
帝但拱手称“死罪,死罪”而已。
或日,有中使至,持缣帛白帝曰:“郎主赐汝服。”
与帝语不得令帝出其室门。
自此逾秋自冬,逾春及夏,亦少有赐酒帛之望矣。
自天眷五年十月至燕京居住,及天眷七年四月中,已及二年,只在寺中拘监,帝容貌稍稍复常,时宋绍兴十七年也。
【天眷十年】
金国主令帝出寺,于燕京之北赐宅以居。虽云赐宅,其实使人监系。
监人闭固在外室。得胡妇一人,问之亦重囚也。
月给米五斗,薪一束,余无有。水火则隔门取给于监人,饮食毕,不许存火。
洗濯缝衽,一一皆取于外。
且言得月钱一千,为监人所得,供其所需,外此皆监人受之也。
其室床几稍稍似安静人家,而苦夜中无灯。
至冬深,递到絮三斤及垢衣五件,云官中所赐。
是岁,帝所居室有怪,过夜悲笑不止。帝与胡妇但合眼而已。
【天眷十一年】
是岁因郎主生日,赏赐酒肉。
于盛暑中,亦有少赐轻绢数丈。
秋九月,所供洗濯胡妇死,帝日夕饮食皆求之于监人,于是月给薪米,不复入其门。
又再遣至胡妇,人未入帝室,监者留之,与监者相通;又相谮,凡损廿余人。
于是官司命徙帝居于城东王田观,薪火之类,并令观中请受之。
仍令监卒四人,半壮半老,主其出入饮食,大概如安养寺之监守也。
虽有衣服,亦少赐矣。
【天眷十四年】
时金主□□不道,内淫其女,外及臣妾,及杀害诸王。
岐王亮者,阿骨打之从兄孙,与金主即兄弟也;其妻在燕京,亦为郎主所侵。
一应诸王妻,并皆如此。由是上下生怨。
【天眷十五年】
郎主又杀淄王,诛王十一人,军国政事, 皆由后之弟顺国将军驾攎盛服及内侍缺立深祖,并典国如三人而已。
【天眷十六年】
因郎主失政,帝所居观中,官给时至时不至。
由是饮食缺少,衣服破弊,无复接续。
九月,岐王亮杀金主亶而即位,改元贞元元年。
十月初三日,又添监者至十八人,牢固监之。
【贞元二年】
徙帝入城中左廨院,使二人拘执如囚状,饮食粗恶。
其廨院即燕京元帅府之外狱也。
由是知亮有害帝之意。
【贞元三年】
金主完颜亮令诸将修置兵甲,有南伐之意。
亮之母乃契丹延禧之姑,为完颜骨悉之妻,每见亮,常诫之曰:“毋事兵甲南伐。吾闻之兵凶器也,不得辄用之。况汝行杀逆以得天下,而又以无道治天下,杀戮已甚,安可保一室之外,复无一岐王乎”
亮叱之曰:“妇人不当干预政事!”
命左右拽去。
其母曰:“我家亦曾如此势焰,今日何在”
亮遂送外罗院囚之,大臣敢谏者死。
随以酖毒杀其母。
亮有妹皆淫之。妹告于兄平王孚,孚因事入谏,亮服罪,醉平王以酒,杀之。
是岁帝在左廨院,经岁皆如拘囚之辈,饮食稍不足如寺观中也。
【贞元四年】
亮又移帝右廨院,锢之甚密。
【贞元六年】
亮又遣书与秦桧,又得桧书,言韩世忠诸将皆死,亮乃酣饮,无复内外意。
帝在右廨院拘囚,久生湿淖,似有中湿之疾。
【正隆元年】
七月一日,金因改元,于宋绍兴二十六年,正隆二年三年,大败夏师,夏主诣军前纳款,帝犹在右廨院。
至正隆五年,命契丹海滨延禧并天水赵某皆往骑马,令习击掬。
时帝手足颤掉,不能击掬,令左右督责习之。
正隆六年春,亮宴诸王及大将亲王等于讲武殿场,大阅兵马,令海滨侯延禧、天水侯赵某各领一队为击掬。
左右兵马先以羸马易其壮马,使人乘之。
既合击,有胡骑数百自场隅而来,直犯帝马,褐衣者以箭射延禧贯心,而死于马下。
帝顾见之,失气堕马。紫衣者,以箭中帝,帝崩,不收尸,以马蹂之土中。
褐衣、紫衣皆亮先示之意也。
帝是岁年六十,终马足之祸也。
是岁,亮刷兵马南征矣。
且说康王自靖康元年二月初二日使斡离不军营,为虏帅留以为质,因与金国太子同习射,三矢一连中以告。
金太子自以其射不能及,心疑其为将家子弟,谓虏帅曰:“康王恐非亲王。若是皇子,生长深宫,怎能骑射之精熟如许留之无益于事,莫若遣之,换取肃王来质。”
斡离不心亦惮康王之为人,遂信其说,遣之归国。康王从此得脱虎口之厄,真是:龙离铁网归深海,鹤出金笼翔远霄。
康王归国之后,虏帅为见种师道、姚古、姚平仲、折彦质、折可求、范琼、李纲辈勤王之师四集,且为“将取固予”之谋,才得许割三镇诏书,且班师退去。
当时若使钦宗信从种师道还击之请,力任李纲护送之谋,则金人以孤军深入,必不得志而返,虽檄召之来,亦无再举之师矣。
惜朝廷群憸用事,李邦彦辈持讲和之说,以图偷安目前,正如寝于厝火积薪之上,火未及然,自谓之安;迨其势焰薰灼,则焦头烂额而不可救矣。
此二圣所以蒙尘于沙漠,九庙之所以沦辱腥膻者。盖自靖康虏退之后,犹有宣和之遗风,君臣上下,专事佞谀,恶闻忠谠,寇至而不罢郊祀,恐碍惟恩;寇去而不告中外,恐妨恭谢;寇迫而不彻采山,恐妨行乐。
此宣和之覆辙可戒也。奈何斡离不退师之后,庙堂方争立党论,略无远谋,不争边境之虚实,方争立法之新旧;不辨军实之强弱,而辨党派之正邪。
粘罕已陷太原,斡离不已据真定,朝廷犹集议弃三关地之便否,尚持论于可弃不可弃之间。金虏所以有“待汝家议论定时,我已渡河”之诮也。
十一月,斡离不已陷真定,复以康王来质为请。
康王不忍以贼遗君父,毅然请行。
钦宗为康王使斡离不军,许割三镇,命王云为副。王云张皇贼势,动辄以彼强我弱为辞,迫胁亲王,略无君臣之礼。
道经磁、相二州,有宗正少卿宗泽劾奏王云有辱使命,乞诛之。云方欲辨明,而众军已交手杀之矣。
宗泽力劝康王不可北去:“往时肃王已为奸臣所误,大王可复误耶不如暂留,审视国计。”
康王遂从宗泽之请,不果使北,将为潜归之计。
且说斡离不自遣康王归国后,心甚悔之。既闻康王再使,遣数骑倍道催行〉王单骑躲避,行路困乏,因憩于崔府庙,不觉困倦,依阶砌假寐。
少时,忽有人喝云:“速起上马,追兵将至矣!”
康王曰:“无马奈何”
其人曰:“已备马矣,幸大王疾速加鞭!”
康王豁然环顾,果有疋马立于傍。将身一跳上马,一昼夜行七百余里,但见马僵立不进,下视之,则崔府君泥马也。
康王遂徒步行至一庄,觉为饥渴所逼,奔入一村庄,略求浆饮。有一老妪出迎,延入庄中。
老妪径出扉外,久而方返,因询康王曰:“官人何来愿闻其略!”
王曰:“吾为商于磁、相间,因为金兵劫掳,以至于此。”
妪曰:“官人非商旅也,莫是官中亲王否前数日有胡骑迫赶,适有四骑来追,问:‘有康王由此过否’吾已绐之曰:‘已过此两日矣,您追逐不及也。’追吏举鞭击其鞍道:‘可惜,可惜!’遂已回去矣。大王且安心,容进酒饭。”
康王问妪姓氏,妪但泣而不言。再三诘之,妪曰:“妾之子李若水者,仕宋朝,已死于虏军。吾儿得为忠臣,妾不恨矣。妾闻磁、相在迩,有宗泽留守在焉,食足兵强,天下事尚可为,幸大王勉之!”
因出金银数两献康王。王受之,相向而泣,别妪而去。
行一日,到磁州,宗泽迎谒,百姓遮道,留康王驻军。
是时,元祐皇后居延福宫,张邦昌僣位。
至是三十三日,群臣复请元祐皇后垂帘听政。
闰十一月,康王至相州,朝廷方议画河,遣聂昌往河东路,耿南仲往河北路,为割地使。
聂昌偕虏至绛州,绛人杀之;南仲偕虏使王汭至卫州,卫人杀王汭,南仲遂奔相州见康王。
康王与耿南仲连衔揭榜,召兵勤王,人心思奋。
康王一日谓幕属曰:“吾夜来梦皇帝脱所着御袍赐吾,吾解衣而服所赐袍。此何祥也”
次日报京师有使命来,问之,乃武学生秦仔赍蜡诏,命康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汪伯彦、宗泽副元帅,速领入卫。
康王捧诏呜咽,军民感动。
十二月壬戌,大元帅开府。
是时宗泽自磁州至,王龄自潞州至,梁扬祖自信德府至;张浚、王沂中皆已在麾下。
乙亥,侯章赍蜡书至,催发勤王兵。
章言:“陛辞日,皇帝谓臣曰:‘康王辟中书舍人从行,可令便宜草诏,尽起河北兵守臣,自将入援。’”
是夜,王命延禧草诏,晓颁诸郡。惟中山、庆源被围不得达。元帅府五军总一万人,又遣使招剧贼杨青、常景等皆降顺,又得万余人也。
乙亥,康王离相州,使还驰报黄河未冻,众军相顾惊愕。康王密祷于天地河神,行及于河渡,报河冰已合。
丙子,大元帅统兵渡河。
壬午,副元帅宗泽部兵二千人自磁州来会,请康王进兵,直趋开德,解京师之围。
汪伯彦执讲和之说,欲阻其行,泽领兵至东平,许之。
戊之,宗泽军出南门,进屯开德,扬声言大元帅在中军。
【靖康二年】
康王至济州,除兵马大元帅。宗泽乞进兵援京师。
二月,次济州元帅府。官军及群盗来归者,凡八万人。
元祐皇后降手诏迎康王,略曰:“汉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兴;献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兹为天意,夫岂人谋。”
是时曹勉自河北撺归,以蜡书来进,乃徽宗皇帝御札。盖是三月初三日,徽宗行幸虏营,亲书九字于衣领上云:“便可即真,来救父母。押。”
押付宰相何 ,召康王兴兵,以图恢复。
曹勉得御札于河东,至四月末旬方达康王。
康王阅书恸哭,哀不胜情。
次日,宗泽百官劝进,谓:“南京乃祖宗受命之地,取四方运漕尤易。大王宜早正位号,即皇帝位,然后号召诸将,以图恢复旧京,迎二圣车驾回宫。”
康王辞拒再三,不得已从臣寮之请,以是年五月庚寅朔,即皇帝位于南京,改元建炎,大赦天下。
诏云:“误国害民如蔡京、童贯、王黼、朱勔、孟昌龄、李彦、梁师成、谭稹及其子孙,见流窜者,更不复叙。”
又诏云:“民贷常平钱,悉与蠲赦。青苗钱罢去。祖宗上供,自有常数,后缘岁增,不胜其弊,当裁损以舒民力。比来州县受纳租税,务加概量,以规出剩,可令禁止。应临难死节之臣,许其家自陈。应违法赃敛,与民间疾苦,许臣庶具陈。”
辛卯,尊元祐皇后为元祐太后。诏改宣仁皇后谤史,播告中外;止贬蔡确、蔡卞,邢恕。
冬十月,罢耿南仲。
议者谓:“陛下欲进兵京城,为南仲父子所阻。”
高宗曰:“南仲误渊圣,天下共知,朕当欲手剑击之。”
命南仲安置南雄州。又论主和误国之臣,如李邦彦、吴敏、蔡懋、李棁、宇文虚中、郑望之、李邺等,各窜岭南军州。
【建炎二年】
金虏陷河中府,守臣席益先去,权府郝仲连刀战,死于虏。
十二月,虏分三道入寇:粘罕自云中拔河南,斡离不攻山东,娄室攻陕西。
六月,李纲入见。
先是颜岐奏高宗曰:“邦昌金人所喜,宜增其礼;李纲金人所恶,宜置闲地。”
纲既入见,奏曰:“外廷之议,命相于金人喜怒之间,更望审处。”
高宗曰:“朕已告之,以朕之立,亦非金人所喜。岐自是语塞。”
乃拜李纲为相,赴都堂治事。
纲首上十议:一、议国事,二、议巡幸,三、议赦令,四、议僣逆,五、议伪命,六、议战,七、议守,八、议本政,九、议久任,十、议修德。
李纲又定中兴规模,有先后之序,当修军政,变士风,裕邦财,宽民力,改弊法,省冗费,诚号令,信赏罚,择帅臣,监军政。
内事已修,然后兴师。而所急者,当先理河北、河东。今河北惟失真定等四郡,河东惟失太原等六郡,其余皆在;且推其土豪为首,多者数万,少者数千,不早遣使慰谕,即为金人有矣;宜于河北置招抚,河东置经制以宣德。有能保一郡者,宠以使名,如唐之藩镇,则无北顾之忧矣。因荐张所为河北招抚;王奕为河东经制使,傅亮副之。
学士赵子松言京城士人籍,又谓:“王时雍、徐秉哲、吴升、莫俦、范琼、胡思、王绍、王及之、颜傅文、徐大均皆左右卖国,逼太上皇,取皇太子,污辱六宫,捕系宗室,盗窃禁中之物,公取嫔御,都城无小大指此十人为国贼。张邦昌未有反正之心,此十人者,皆日夕缔交,密谋劝以久假。乞正典刑,以为万世臣子之戒。”
窜张邦昌潭州居住,寻赐死。论从伪罪,窜逐各有等差。
七月,右正言邓肃请窜张邦昌伪命之臣。潘良贵亦乞分三等定罪。
高宗以邓肃在城中,知其姓名,令具实来奏发。
肃乃奏言:“叛臣之上者,其恶有五:一、自侍从而为执政者,王时雍、徐秉哲、吴升、莫俦、李回也;二、自庶官及宫观而起为侍从者,胡思、朱宗之、周懿文、卢襄、李权、张定尹是也;三、撰劝进文与撰赦书者,颜傅文、王绍是也;四、事务者,金人已有立伪楚之语,朝士集议,恐不如礼,遂私结十友作事务官,讲册主之议;五、因邦昌更名者,何昌言、昌辰是也;己上定为叛臣之上,置之岭外。其次者,其恶有三:一曰诸执政侍从台谏称臣于伪楚及拜于庭下是也。
执政则冯澥、曹辅;侍从已行遣矣,独有李会尚为舍人;台谏则洪昌、黎确及举台之臣是也。当日有为金人根括而被杖者四人,以病得免。二曰以庶官而升擢者,不可胜数,乞委留守司按籍考之,则无有遗者。三曰愿为奉使者,黎确、李健、陈戩是也。已上定为叛臣之次,于远小州军编置羁管。”
诏宗泽留守东京,李纲荐之也。先是虏使八人,以使伪楚为名,泽擒使者械系之。宗泽抗疏请高宗还京。
七月,诏取太庙神主赴行在,仍命移所拘虏使于别馆。
宗泽又上疏曰:“臣不意陛下再听奸臣之语,浸渐望和,为退走计;遣官奉迎神主,弃河东北淮南陕右七路生灵如粪壤;又令迁虏使于别馆。不知一二大臣于贼虏情款何其厚,而于国家訏谟何其薄也”
八月,元祐皇后发京师。都人始望车驾还内,及太后行,莫不垂泪。
九月,累表请上还京。时宗泽募义士守京城,造决胜车二千余 乘,据形势定二十四累壁于城外,驻兵数万,结连两河山水寨及陕西义士。乃表上曰:“臣比闻远近之惊传,谓主上有东南之巡幸,此诚王室安危之所系,天下治乱之所关,增四海之疑心,置两河于度外。”
表上不报。
宗泽又抗疏极言:“京师祖宗二百年基业,陛下奈何欲弃之以遗海陬之虏!”
高宗付中书省议。汪伯彦、黄潜善相与讪笑,谓宗泽为狂。
张悫厉声曰:“如宗泽忠义,若得数人,天下定矣!何畏乎金贼哉”
二人语塞。
十一月,粘罕欲并力图汴,知宗泽有措置大略,未可力图,遂遁而去。
十二月,虏再犯东京,宗泽败之,虏果不得志而遁。
宗泽遣判官奉表请高宗还京,且曰:“神京者,太祖、太宗一统之本根,愿以二百基业为念!”高宗下诏择日还京。
【建炎三年】
宗泽招抚河南群盗,又募义士合百余万,粮可支半岁之食。泽上二十余疏请高宗还京,又上疏欲合诸将渡河。汪伯彦、黄潜善力主迁幸东南之议,忌宗泽成功,屡沮挠之。泽因忧郁成病。
十月,宗泽疽发背死,临终无一语及家事,但连呼“过河”者三。又厉声高吟曰:“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遗表犹赞高宗还京。以杜充为东京留守。
充反宗泽所为,由是两河豪杰皆不为用,城下兵往往去为盗贼。
王伦使虏,与傅雱俱在粘罕军前,为其所留。
【建炎三年】
五月,洪皓充通问使,高宗遗粘罕书,愿比藩臣。
七月,胡寅请绝和议,乃上疏曰:“臣闻和之所以可讲者,谓两地用兵,势力相敌,可也;非强弱盛衰不相侔,所能成也。以使命之弊,为养兵之费,此乃晋惠公征缮立圉之策,汉高祖迎太公、吕后之谋也。以今观之,彼强我弱,势力不侔,若纳赂,则孰富于京室纳质,则孰重于二帝饰子女,则孰多中原佳丽遣大臣,则孰加于异意之宰执以此议和,徒堕虏计中,而为其所绐也。为今之计,莫若罢绝和议,一意自治,命将治兵,裕财足食,以图恢复,庶不虚老岁月,为虏所饵也。”
胡寅疏入,吕颐浩恶其切直,罢之。
高宗因宗泽累表还京之请,至是时李纲入相,月余,边防军政已累就绪,高宗下诏修京城,乃曰:“朕欲统督六军,以抚京师及河东北路。已迎奉隆祐太后,津遣六宫及卫士家属,置之东南。朕与群臣独留中原。可缮修都城,择日还京。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高宗虽下诏修京城,而还京之意终未决,车驾行幸未有定向。
李纲谏曰:“今六飞纵未入关,当适邓、襄,以示不忘中原之意。近闻一二执政,劝陛下迁幸东南,果尔,则中原非我有矣!”
高宗曰:“但奉迎六宫往东南尔,朕当与卿留中原。”
纲拜贺。故降前诏。
汪伯彦、黄潜善从客言于上曰:“上皇之子三十人,今所在者惟圣体耳,可不为避狄计万一京师不守,则大事去矣!陛下试熟思之!”
高宗又降手诏,谓京师今未可往,当幸东南为避狄计。李纲力争,以为不可幸东南,请驻邓/襄。乃诏修邓州城。
舍人刘珏亦抗疏言:“当今之要,在审事机爱日力为急务。南阳密迩中原,易以号召四方;又有长江天险,可以固守。”
士大夫多附其议。
九月,谍报金虏犯河阳,迫近东京。
乃下诏幸淮甸。从汪伯彦、黄潜善之请也。
【建炎二年】
春正月,高宗幸扬州。
虏陷徐州,守臣王复骂虏不屈。粘罕闻韩世忠守淮阳,乃分兵万人趋扬州,自以大兵迎世忠。世忠不能敌,遂陷淮阳。
刘光世领军迎敌,未至淮而军溃。是时朝廷所用汪伯彦、黄潜善初无远略,东京委之御史,南京委之留台,泗州委之郡守,所报皆道听涂说之言。
虏谍知朝廷不戒,诈称李成党以款我师。张浚率同列为执政言虏势猖獗,盍为之备。汪、黄二人笑而不答。
当时天长军报金虏已至,高宗大惊,乃躬环甲胄,上马南巡。
汪伯彦、黄潜善二相方会食中书堂,或告以虏至,二相以“不足虑”答之。堂吏呼曰:“驾行矣!”
二相且惊愕,戎服鞭马以逐,与军民争门而出,死者不可胜数。大理寺黄锷至京口,军人以为潜善,骂之曰:“误国误民,皆汝之罪!”
黄锷方与辨其非是,而首已断矣。季陵取九庙神主奉之,及出门,甲骑塞路,行数里,回望扬州城,烟焰涨天矣。
后人有诗一首道,诗曰:
门外飞尘谍未归,安危大计类儿嬉。
君王马上呼船渡,丞相堂中食未知。
是时吕颐浩、张浚联马追及高宗于瓜州,得小船乘之以渡江。
二月,至杭州,以州治为行宫。
四月,高宗如建康府。时张浚与吕颐浩建议幸武昌,为趋陕之计。右谏议滕康、中丞张守力持不可,且曰:“东南今日根本也。”
张浚西行之议遂寝。
闰月,诏议驻跸地。始张浚建武昌之议,欲与秦、川首尾相应,吕颐浩是之。
行未几,江、浙士大夫动摇,颐浩遂废初议,以十五封进入,大率言岳鄂道远,馈饷艰难;又虑上驾一动,江北群盗乘虚过江,则东南非我有矣。
高宗离建康,幸浙西,诏改杭州为临安府,先令奉太庙艺祖以下九庙神御如临安。
七月,命杜充留守建康。
十一月,虏犯采石渡,遂趋马家渡济江,陷建康。杜充、李棁叛降之;惟通判杨邦义独不降,刺血书其衣 裾曰:“宁作赵氏鬼,不作他邦臣!”
十二月,高宗自明州航海。
虏陷杭州,兀 过独松岭曰:“南朝可谓无人矣!若以羸兵数百人守独松,吾怎能遽渡哉”
张浚与虏战于明州,大捷。
【建炎三年】
正月,兀 再犯明州,与张浚战数合,张恐兀 增益生兵,是夜遁去。虏屠明州,一城受祸最惨。
三月,虏过吴县,统制陈思恭用舟师邀击于太湖,几乎生获兀 。
四月,韩世忠邀虏于镇江,世忠下令谓诸将曰:“是间形势,无如金山龙王庙者,虏必登此,觇我军虚实。”
伏兵邀击,战数合,诈败,兀 轻兵来追,伏兵四起,几擒兀 。再战数十合,虏累战辄败,不能得济,愿还所掠人民,益以名马假道。
世忠不从,预先命铁匠治铁为长绠,贯以大钓,每锤一绠,则曳一舟,兀 竟不得渡。世忠出阵与兀 道:“但迎还两宫,复还疆土,归报明主,足相全也。”
兀 凿大渠,三十余里,上接江口,在世忠之上。世忠尾结之,虏终不得济。乃募所以破舟师之策者,有贼臣告虏于舟中载土以平板铺之,俟风息则出江,有风则勿出,海舟无风,不可动也。以火箭射蓬蒻,可不攻而自破。
兀 用其策,世忠弃舟奔还镇江。
金虏犯江西者,自荆门北归,牛皋邀击大破之,兀 屯六合,弃其辎重宵遁。
岳飞时为淮南统制,以所部兵邀击,兀 大败,兀 仅与数骑遁去。
自张浚明州一捷之后,有太湖之捷,金山之捷,岳飞静安之捷,牛皋安丰之捷,吴玠和尚原之捷,杀金平之捷,采石之捷,凡十三战功。自是中国之兵势复张矣。
【绍兴初】
贼臣秦桧依挞辣入寇,用桧为参谋,挈家泛小舟抵涟水军,自言杀虏人之监己者。然全家同舟,婢仆亦如故,朝士多疑之。惟范宗尹、李回与桧厚善,力荐其忠。
及引对,桧言:“如欲天下无事,须南自南,北自北,则无事矣。”
高宗曰:“如此,则朕亦北人,将安归乎”
明年二月,用秦桧参政。
自此则复倡和议,以沮诸将恢复中原之气。遂定都临安府。 一时士大夫甘心讲和,酣□于湖山歌舞之娱,而忘父兄不共戴天之仇矣。
世之儒者,谓高宗失恢复中原之机会者有二焉:建炎之祸,失其机者,潜善、伯彦偷安于目前误之也;绍兴之后,失其机者,秦桧为虏用间误之也。
失此二机,而中原之境土未复,君父之大仇未报,国家之大耻不能雪。此忠臣义士之所以扼腕,恨不食贼臣之肉而寝其皮也欤!
故刘后村有咏史诗一首云:
炎绍诸贤虑未精,今追遗恨尚难平。
区区王谢营南渡,草草江淮议北征。
往日中丞甘结好,暮年都督始知兵。
可怜白发宗留守,力请銮舆幸旧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