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情近心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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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近心怯
成化五年三月初六微雨
“我怎么来这儿了？”穿过蒙蒙雨雾，尹若雪望着前方悬有“司刑”匾额的锦衣卫大狱，指尖抚着染上铜绿的‘狴犴’雕饰门环，心底好不疑惑。此刻应该是典役换岗交接的时候，不然怎会让自己看到的那抹小巧身影钻得空子溜了进去？亦步亦趋地紧跟其后，只见眼前这孩子左闪右避的，时间拿捏得很准，刚好与各队巡视的侍卫擦身而过。
“…这个死青龙，到底在哪儿呢？”从悬梁上翻身而下，摸出怀里揣带的大牢布局图，上下左右又看了个遍，那孩子懊恼地抱怨道：“舅舅也真是的，干嘛把个破牢房搞得跟迷宫一样，害我费了这么多时间！”趁这机会，尹若雪走近几步，弯腰审视着那张还在专心看图的小脸，突地恍然一笑——这不正是恰满九岁的自己吗？想当年，为了拐得这个师傅，自己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呢。
“……天、干、地、支，其他三个方位都找了，现在只剩前面这间“地”字号的没查过了，他们不是说青龙要审讯重犯吗？哼哼，想来一定是这里了。”看着九岁的自己向那间加固了铁门的囚室走去，尹若雪本能地想伸过手去拉她，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只听“碰”的一声，一个满身带血、上下眼皮缝在一起的囚徒，挣断了肩上的琵琶锁撞门而出，为挡身后步步紧逼的侍卫攻击，顺手挟住了门外的人。
“阿古勒，你已是穷途末路，还不束手就擒！”未料这个瓦剌刺客被拿住后，在种种严刑下还有这般气力。遇事来迟的青龙本想挥刀上前擒获他，却在看清被挟[]持之人后，急忙顿住了手中的攻势。
“哈，让我猜猜，这丫头是谁，竟能让你们裹足不前？”双目无法看清世事，一手扼住人[]质的脖子，另一只呈弯刀状的假肢扣紧身前之人的右臂，往自己面前狠狠一拉。伴着胸前的人一声闷哼，阿古勒耳力极好地听见围追上来的侍卫又顿了顿步子，于是更加有恃无恐地吼道：“再不后退，我就砍断她的手臂！”感觉周围的人逐渐地在退开，阿古勒还未来得及得意，就听得一窜很轻的步子和着银铃声不退反进，慢慢踏来。
“锦衣卫从来没有被胁迫后退的时候，从你们第一天进来起就应该记得。”一名身着绣金麒麟冠服、腰束蟒纹兽带，二十出头的白发男子越过众人，语调和缓、语义坚毅地走到当前。这个声音…尹若雪回身看去，心里不禁喊出了声“舅舅”来。
“哈铭！中原的粮食把你养成了个软骨头，竟帮着汉人来对付我们，你忘了自己身上也留着先祖成吉思汗的血吗？”阿古勒用右手假肢直指来人，破口大骂。激怒之时，带动了肩上断开的琵琶锁链哗啦作响不说，随之涌出的鲜血更是弥漫在了雨中，那样子更是狰狞。
“大人——”
“呵，软骨头……是吗？”抬手止住属下的话语，哈铭轻笑一声，“自西迁大漠以来，你们瓦剌仗势欺凌鞑靼时，又何曾顾忌过同宗之缘？”看了眼被阿古勒抓着的人，继续说道：“你既然搬出祖先之名压我，我岂有不买[]账的道理？不如这样，你放开这丫头，然后和她比比，若你胜了，我奉上宝马一匹，亲自护你出京，如何啊？”此话一出，周遭一片哗然。且不论阿古勒乃朝廷钦犯，一旦私放即是渎职大罪；就说这未满十岁的孩子，怎么能是那彪悍武夫的对手？“怎么，连这点儿魄力都无，还敢自称瓦剌第一勇士。”
看吧，狐狸舅舅开始用激将法了，笨狗熊快要中招了。尹若雪看着自家舅舅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冷哼一声转头看向对面被当做保命符的另一个‘自己’，“小笨蛋，还偷笑得出来，等你知道了阿古勒的厉害，就该哭了——老狐狸教训自己偷拿图纸、私闯锦衣卫，都不用亲自动手的，真是坏透了。”果然，不到半刻，阿古勒就推开了身前的孩子。哈铭略一低笑，更是吩咐手下给阿古勒割开了缝上的眼皮，让他可以视物而战。
“你只有一盏茶的时间，时间一过他便能彻底看清，你可就没神算了。”只见哈铭将自己的佩剑“月隐”交给那孩子，倾身低语道：“要是赢了，舅舅让青龙收你为徒…还准你加入暗卫，怎么样？记好啦，可别给我丢脸啊！”
之后的一幕幕，便如记忆中的那般：锦衣卫的校场里，自己凭借凌厉轻巧的功夫，趁着阿古勒轻敌，用“月隐”划破了对方的喉咙。望着满地化在雨水里的血腥，尹若雪早不复当年的欣喜——自己取胜那一刻，舅舅嘴角泛出的宠溺、师傅眼中的担忧……自幼身处尔虞我诈的牢笼里，只九岁便显出贪恋权力的本性，这一点，他们也许一早就看出来了…所以舅舅才借此次机会让自己进了锦衣卫；所以师傅才不想收自己这个徒弟。此后的几年，为了成全自己幼稚的野心，舅舅放弃了锦衣卫，以出使西域为名避世大漠；师傅也是为了自己舍下爱侣魂归异乡——所以，现在自己更是不惜年年忍受寒症反噬，也要化去一身的功力……若能早一点看清这些，前尘旧事是不是就会是另一般面目了呢？
天上，小雨还在兀自地飘着，看着远去的人影，偌大的校场上终于只留下了自己一人。为什么这三月的细雨，竟不能让人感到一星半点的凉意？那把混合了悔恨与孤寂的火焰好似顷刻间就要吞噬了自己，尹若雪举步想要追赶那些已经走了很远的人们，忽然手心微凉，一只有力的手将自己拉住了，回头一看，一双孤傲清冷的眸子生生地扣紧了自己的心，引出阵阵别样的酸楚，重重叠叠，如云似雾般朦胧掩映了周围的一切。
……往昔如梦不自知，重叠萦绕的哪是什么蔼蔼迷雾？微微抬起沉重的眼睑，入目的尽是藕色描金的鲛绡绫床幔，此刻精致得让人心生烦闷。挥手欲要打散那恼人的金色，不想却被人半道里按住，随即一块沁凉的丝绢也被敷上了额头。
“不中用的东西，”雨化田俯身将尹若雪挥在半空的手捂回锦被里，“如此小惩大诫你都受不了，还逞什么能耐为他人谋出路。”见不得她这副病恹恹的样子，语气不禁重了几分。
‘…这个人终究也不属于自己…’灯火摇曳中，雨化田那身未及换下的银灰色曳撒更显冷然，举动间从上面散发出来的梨木脂粉香味激得尹若雪不知哪来的力气，撑着床沿坐起身来，“我是不中用，厂公大人尽管去抱你的万贵妃好了，怎敢劳你大驾来管我的死活！”扯下额头上的绢帕狠狠摔在地上，尹若雪把这两日来积蓄的愁怨一并发作了，许是动作太大，接着便止不住地伏在床边咳了起来。
“不用我管，好。”将人拉起来，雨化田用手勾了尹若雪已满是泪痕的面颊，哼笑道：“我倒要看看，现在除了我，你还想有谁来顾到你，是你千里外的舅舅，还是那个自身都难保的鞑靼女人…或者，还会是你那个居心叵测的婉妹妹？”
挣不开那双禁锢着自己的手，尹若雪只得垂下脸去，闭目黯然地说道：“我讨厌、讨厌看到你穿这身衣服，讨厌你脸上冰冷疏离的样子，讨厌你身上带着其他女人的味道……这一切都像刀刃一样，无时无刻不抵着我脖子，让我喘不过气来……呵，你是不是也同样厌烦了我如今这一脸妒妇般的模样？”凄凄艾艾的眼泪，一点一滴地砸在那件银色袍子上，成却了化不尽的悲伤。
“不是……”收手把人揽进怀里，雨化田用拇指抹去尹若雪脸上的泪水，低喃道：“这世上，我最不厌弃的便是你的真心。”
月影渺渺，烛光熠熠，数年后，每当尹若雪看着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再也映不出自己的身影时，总会忆及这句话来，心中滋味苦甜几分，自己也理不清楚。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情近心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