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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壹•白衣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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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后。
身着白衫的男子仰起头,寥落如星辰的眼眸望见的是无边无际的白色石阶,层层叠叠,一直堆叠到望不见尽头的高处去。
尽头是哪里,也许是九天之上罢。去往青云观的石阶有多少?七千级?还是更多?时间太久真是不记得了呐。唯一还清楚的,是云中君那个不老不死的家伙,和他素喜装神弄鬼的作为。
他从清晨时分开始登山,直到现在已是午后,未曾休息。此刻终于有点受不住,望见路边一块大石,便走过去,掀起衣襟坐下。
石旁有一株细弱的桃花,早谢了春红,此刻只剩下徒然深绿的叶子。高山上的桃花,花期来得较山脚下晚。可再晚也是有凋零的时候,满地揉碎碾烂进泥土里的花瓣,看上去,总有几分凄凉。
不是个好兆头。
他起身,白衣胜雪,纤然无尘,继续行进在有如天梯的山路上。
心里总是抱着这份念想,能说服那个臭老头子最好。
山路在蓊郁的树丛中蜿蜒而上。天空忽然闪过一道闪电,劈在离青云观很近的低空,在白日里有如利刃侧面翻卷时所带的寒光。
迟迟走出山门,望见闪电掠过,俏丽的脸蛋被闪光映得青白。她脸色一变,迈向山门外的脚步原地扭转:“还是去藏书阁看书算了。”
晴朗的五月天空,莺声鸟语,芳草萋萋,阳光亮的像街上少女头上的珠钗。然而不知为何,便是这样的好天气里,自开始做晨功起,便时不时地掠过一道闪电。
像是某一种预警。
清早在竹翠潭修炼时,眼见隔三差五头上劈开闪电,而师兄弟们都闭目修炼,一副超脱于俗世之外的高人姿态,迟迟终于忍不住了,睁开眼睛对着对面凌空盘坐正在专心修炼的年轻男子道:“扶苏撕兄,又闪电了。”
对方没有回应。身上冒出袅袅真气,使他看上去好似要升仙般腾云驾雾的。
“哎,撕兄,我在说,又闪电了。”
依然无回应。
“撕兄……”
迟迟顺手掰下身旁的一截竹子,运起真气丢过去。
扶苏微一偏头,睁开眼睛:“到底什么事。吵死了。”
“闪电了啊。”
“你几岁了,以前没见过还是什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可是我怕。师尊说打雷闪电是天公在做怒,他看见了人间恶性,就要出手惩治。昨晚师尊不是因为那坛谪仙露被偷吃又找不出真凶而大发雷霆吗,那是我干的……天公不是要用雷劈我吧。我好怕……”
扶苏头上的青烟大盛,他咬牙道:“你放心。师尊一早知道是哪只小耗子做的。二十年来这种事情还少了吗。哪次师尊不是在发现后雷霆大作,你当晚死不承认,第二天师尊也就不再追究了。再说了,祸害是遗千年的。就你这种老妖型的,区区小雷劈得死你吗?!”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扶苏话音未落,迟迟已经捏好十度号,几条小青蛇凌空而现,缠着扶苏的双手环绕而上,嘶嘶得吐着小舌头,瞬间就封住了他的行动。
迟迟自半空纵身跃下,拍拍手:“撕兄你说得对,应该是没有危险的。所以你继续在这好好修炼吧,师妹累了,先走一步哦。”
而后转身,哼着小曲儿飘出竹林。
扶苏大怒,奈何又挣脱不了。这小妮子不知道又翻了什么陈年老旧的术法书,学会了这种怪里怪气的术法。每次学会了还都第一个拿他来练手,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旁修炼的其他师兄弟妹们,早听见这边的响动。奈何大师姐百里迟迟和二师兄扶苏是同日入门的嫡亲的师门关系,他们俩虽然一天到晚拌嘴斗法,咒语阵法满天飞,不过感情却是最好。像这样的小打小闹,旁人都插不上嘴,也没法插。
“吱呀——”迟迟推开藏书阁的老紫檀门,细碎的灰尘夹杂在古书陈旧的气息中扑鼻而来。迟迟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啊咧,真是,这个月又没有给这儿打扫卫生吧。
迟迟小声嘟嚷着。除了迟迟之外,其余的师兄弟们以练师尊教授的功课为准则,绝对的心无旁骛,再加上都是师尊从各处拾来的遗孤,大多没念过什么书,自然也与这儿隔绝了。
常常来此,惊动那些一直陈列到高高的檐顶的古老智者的,年轻弟子中,倒只剩迟迟一人了。
迟迟天资聪颖,无论什么阵法咒语都是一学即会,便很容易生出懈怠感,后来无意发现这儿藏着不少上古好书,几乎都是记载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稀奇古怪的咒法,如获至宝。每日练功完毕便来此处,学个一两招。虽然都不过是整人的小玩意儿,但迟迟也乐此不疲。
每次学会了新招拿去招呼扶苏撕兄时,他那一脸敢怒不敢言的憋屈表情实在是太满足了。
迟迟环顾着三面墙的高高书架,那些陈旧的书脊在岁月的磨蚀中早已黯淡斑驳,像一张张碎裂的脸,犹自倾吐无声的叹息。
迟迟是它们唯一的听众。
今天看什么书好呢?已经整过了撕兄,好像也没多大意思了。双眼不停逡巡着,迟迟将视线落到了南面书墙那一列旧黄色的书脊上。
不如就看点医药方面的书吧。说不定可以找出新花样来整撕兄。
说干就干,迟迟走到书墙边,轻念咒语,腾到半空中挑出几本《药性赋》、《金匮要略》、《素问》……随便找了块透光的亮敞地方就坐下来。
掏了掏道袍的口袋,嘿,幸好练功之前又去师尊那猫了一手,在那儿找到了桂花糕,现下便可以边看边吃,人生真是美好啊~
申时三刻,少有外人造访的青云观山门外,站了个看似孱弱的白衫男子。他擦了一把额角的汗,款款伸出右手,轻轻敲响了厚重的木门。
哐哐哐。
声音回荡在静谧的山林里,有白色的鸟类突飞而起,盘旋着凄厉哀鸣。
便是他出现了,不管去到多高的山,多深的海,也依旧如此不受万物待见么。
嘴角浮起一丝轻笑,他尔雅地站在天地间,云淡风轻。听见敲门声奔来迎客的小童打开门,闯入眼帘的便是年轻男子绝色的笑容,眉尖一点朱砂,仿若最锋利也最柔和的白色刀刃,一刀插在心间。
便再不能忘却。
小童呆了半晌,直到白衫男子作揖道,是来寻师尊有要事商谈,这才支支吾吾地红了脸:“请……请稍等,我去替您传报。”
老者平稳的声音如在水面滑行,幽幽地自山门深处缓缓流出:“不用了,为师知道所来何人,让他进来便是。”
白衫男子朝声音的来处道:“还是这么喜欢装神弄鬼啊。云中君。你住得这样高,是怕有仇家前来寻仇吗?”声音如同最柔软的丝绸,卷起温柔的弧度铺向前方。
“仇家没有,冤家倒有一个。”
他轻笑,如飞花落叶:“哦?冤家?那在下可不知道了呢。不过在下这番前来,好歹是客。不知主人备下茶点酒水没有。”
“老不死的妖精,还不快快进来。茶点酒水有,会收妖的老头子也有。你见是不见。”
看着师尊和来客皆以强大的内力隔空传话,开门小童目瞪口呆,三秒钟后才记起要速速关了门,而后飞奔去告诉师兄弟们,一向与世隔绝的青云观,今儿个真来个了不得的客人。
“啊……”书堆里冒出两只纤长白皙的手臂,正伸懒腰的某迟迟自书海里冒出头,眯着眼看着地上的光线投影:“太阳要下山了啊,剩下的带回房去,做完晚功再继续看吧。”
说着将已看完的书放回原位,将剩下两本塞进宽大的道袍袖口里,打开门走了出去。
“你知道吗,今天可来了个不得了的客人,听小丁说似乎法力不在师尊之下。”小丁就是那打酱油的开门小童的名讳。
“切,他的话你也行。上次他还说去后山打水的时候看见丈余粗的大蟒蛇呢。丈余粗啊!说得有板有眼,最后是什么啊,一脚就能踩死的小青蛇而已。”
“也是,不过据说可以运用内力和师尊隔空对话,就算没师尊强,也应该没差太远吧。”
“屁话,能跟师尊比吗!师尊可是……大师姐好。”
两个穿着青色道袍,头上抓着团子头的小道士正且行且八卦,聊得不亦乐乎,忽然看见一贯顽劣的大师姐从斜刺里杀出来,都吓了一跳,赶紧作揖。
“你们在说什么呢?什么客人?什么内力传话?”迟迟正经敛容,笑容满面地走过去问道。
小师弟们面面相觑了一会,衡量一下如果不说的话像扶苏师兄那样被大师姐施些古灵精怪的小道术痛苦上一天半晌的,实在不是什么有滋味的事,于是便将小丁的话如实禀报。
“这样哦……”迟迟若有所思,小师弟们乘机问:“那我们可以走了吗?要准备去做晚功了。”
迟迟大发慈悲,大手一挥:“去吧!可要好好练习啊,不要辜负了师尊和大师姐对你的一番寄望啊!”
“是。”两位师弟不敢有违,忙不迭地应声而去,走得远了,还在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来了个不得了的客人啊,迟迟露出狡黠的笑容,那可真的不能瞒我哦,亲、爱、的、师、尊。
灵官殿内,不时有细碎的谈话声自半阖的窗门流出。
迟迟屏声闭起,尽量蹑手蹑脚地走到窗户下,专心致志地偷听里面的谈话。
“你我二十年未见了吧。怎么样,还没有死?”
一个陌生而好听的声音,如最深沉清凉的翡翠,散发出常世所没有的疏离感,用调戏的语气说着。
难道是在对师尊说话?这般大不敬的语气啊!师尊揍他!
然而师尊似是并不在意,慢悠悠道:“你都没死,我怎么舍得先走一步。对了,这番山上,我想不是来特意来看我这个被你害了无数次的老朋友吧。是为了那件事而来吗?只怕你这数千级石阶算是白爬了。”
“亏我还如此诚心诚意,只凭着双脚到你这鬼地方来。中途可是歇也未歇过。”
“几千岁的人了还这么不要脸?你以为我没看见你坐在那石头上?”
“你装没看见不就是了。我诚心放在这啊。”
“没看见。”
“……”
“喝茶喝茶,还有这点心,可是上好的鸽子琉璃酥。要把它们从迟迟那小崽子的眼皮底下藏起来,可真不容易呢。”
迟迟气得握紧了拳头,拼命扼住自己的命门才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至于冲进去揪下师尊的白胡子。
臭老头!居然收着这么好吃的东西!看我不到时把你那些宝贝的经书一把火都给烧了!
然而此刻尽享了迟迟美味的陌生贵客,却丝毫不领情。他沉默,一时之间,内室中只有倒茶入杯所发出的细细的流水声。
片刻,他轻道:“她……还好吗?”
“很好。能吃能睡能玩。如何?你仍未放下?”
“能让我放不下的事情只有这一件。老头,二十年已经过去了,我无法再镇住她。结界的时效已到!”
“你到如今还不明白?这是命数,命数是不可违逆的。你要逆天,也逆过不止一次两次,结果是什么,你还不清楚吗?”
师尊的声音忽然变得严肃,是转换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题上了吗?
不远处就是落樱林,不少弟子趁着日落前最后的光阴在那抓紧练剑,不时发出呼呼喝喝的声音,盖住了内室里尽量被压低的谈话。
要不是害怕师尊发现外面有奇怪的真气来源,迟迟恨不能布个消除杂音的阵法来,好能一字不漏地尽数听见这段绝密对话。
又是沉默。这个人到底怀抱了多少不能言说的秘密,才令他如此语不成句?
“我知道。前世今生,轮回受苦,我都无所谓,可我不想她再被卷入。代价她已经付出了,不管是不是她所愿。所以这后来的岁月,哪怕孤单清苦,哪怕我再也不能与她相见,只能她能安安稳稳活在你的保护下,平安喜乐,最好活得跟你一样变成老不死的怪物,我就满足了。”
这么深情的语气,是在说谁啊?迟迟满头雾水,内心却兴奋不已。
看来是大有内情啊,这下说什么也要弄明白。
“我护得她一时,护不了一世。再说了,那个孩子……可也是在我这里啊。”
“我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似乎很不错吧。多亏了你封住了那小子的记忆,不然,他早就变作灰飞一堆,哪还有今天。”
“什么多亏了我,不都是你的意思吗。老朽只是照你的意思做而已。”
“那你继续照我的意思,将他们二人就关在这观里,成亲也好,做一世的师兄妹,只要不回去按照那该死的命运继续活着,怎么都好。”声音忽然急转直下,好像正说话的人,满心腔都是深深的忧虑:“那个人虽然无法走动,可是一天都没有松懈,一直派人在找寻着他们的踪迹。业果是我种下,我自偿还便是。只要别牵扯到她,我魂飞魄散又如何!”
听见这话,不知怎的,迟迟心里咯噔一下。好像小石子丢进湖水里,激起一波一波扩散的涟漪。
这是……为什么?
师尊的声音也愈发严肃,透出深深的无奈:“到今天你仍执迷不悔。倘若一千年前,你便有此觉悟,便无后世这些苦果了。就算有,我拼起这条老命帮你对抗又如何。可如今,我连仙籍都被去除了,现在也不过闲云野鹤一只,再无能力助你逆天而行。”顿了顿,师尊又道,“你要相信她,那孩子虽然顽劣,倒也是聪明得紧,除了相貌,与一千年前绝无二致。当时她都躲过了魂飞魄散的灾劫,这一世的关,纵是苦,她也是闯得过的。你难道不会跟在暗地里,悄悄保护她吗?”
“……我会。”声音虽弱,却坚定不已。
师尊的声音变回祥和:“命途与抉择,行云与流水。行过则去,流过既逝。就算你我有颠倒三生之力,而唯独不可逆的,便是这青冥之中堪堪写定的命数。下山去吧,青行灯。哦不,也许该叫你容华公子了。在山下等那两个孩子。山长水远,浮生万千,总要有人引路才好。”
脚步声起,门打开复又关上。白色的影子款款而出,背影看上去哀愁而深沉。
而内室里,师尊一声长叹,久久回荡在寂然的空气中。
男子往山门外走着,不出数丈,脚步顿住。
“你都听见了吧。出来吧。”
迟迟一咧嘴,不好,看来自己一早就被发现了啊。
直起因为半弓着太久而发酸的身子,迟迟扶着腰龇牙咧嘴地走出去,看着不远处逆光站在漫天云霞中的白衣男子。
陌上公子,红尘是客。寒鸦歇尽,水云光线。
他就那样定定地站在那儿,逆光中容颜温柔而模糊。似乎是带着笑的,嘴边有着浅浅的涟漪。缱绻的眼神远远地落在她身上。
仿佛就有了一眼万年的哀愁。
迟迟走过去,拼命在脑海里琢磨着要说什么好。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连和师尊都可以肆无忌惮地开玩笑,然而看见他,却总有些彷徨不知所措。
好像想说的话,千万年前就说尽了,今世再见,也只好两相遥视,喟叹一声。
“你是百里迟迟?”他率先开口,温柔问道。
迟迟一顿。他怎么认得自己。不过想着既是师尊的旧友,认得自己也无可厚非,便点头道:“青云观首席顽劣女弟子是也。”
“是么?”他轻笑。笑容融化在身后似血的残阳中,像是一个全世界最孤独的人,眼梢眉间,风化了无数洪荒上古流失的岁月。
很久以后,迟迟再想起他当时这个又漂亮又落寞的笑容,才发觉,有些事,从一开始就已经掀开了它半遮半掩的面纱。
就像这个诡异的五月晴天,忽而闪电大作。所有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