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觉》茜月

8、第七章 归处

　　梦中世界光怪陆离，昔人昔事纷繁缭乱。她看见泞柔穿着一身嫩黄的衫子，站在樱花树下，目色温然，唤她的名字。语气柔和的让她几欲落泪。
　　笑语翩然中，樱花化为如虎火焰，她被堵得无处可去。身旁的伊墨怯怯的攥住她的衣襟，小声地哭泣。她们拼命地向前奔去，无奈前处仍是漫天的火海，无穷无尽。白光闪现，一尾蓝龙蓦地停在她们面前。她笑着，终是认出了他。

　　她被几声低唤叫醒。“两京，两京。”
　　几丝光芒跃进淡绿的窗纱，她睁开的眼眸有些适应不了，又慢慢合上。冰冷的手覆上她的眼，温润的声音响起：“睁开吧。”
　　眼前却是一片黑暗，她道：“现下是在哪儿？孤淮。”
　　良久，像是在等待她，他将手放下，静静地看着她：“我的行宫。”
　　两京忍痛坐起身来，问道：“戚裳呢？你安顿好她了么？”
　　孤淮一面扶着她，一面将热气腾腾的药碗递过来，回道：“我本只想允她自由，无奈她见你病的这样重，便想跟着，我遂派人收拾了个院子，让她住下了。”
　　两京将苦的发黑的药汁望了一望，抬起濛濛的眸子，露出一个极迷蒙的笑：“三年前她与天君的事你怎会不知？她也是个可怜人。你真以为她只是为我而来么。”
　　孤淮道：“我如何不知。只是见她易了容，以为她已放下了，便遂了她的愿罢了。”
　　两京望着他的眼，轻声道：“你可知，我们以为的放下，便是再也忘不掉。”顿了顿，却见他躲闪的目光和侧过的颜，笑了，续道：“我有些困了，你先下去，我且躺躺。”
　　孤淮方替她掖了掖被角，转身离开。房门口遇到戚裳，点头致意，熟料擦身而过时却听见她忍笑地问：“你真当就这么放手？那么，方才她睡着时，你在做什么？捉蚊子？”
　　他的身形滞了滞，侧眸处，两京的脸隐在氤氲中，看不清真切。于是他转身，再次离开。
　　戚裳走进房门，坐在床脚，道：“话说，你竟不惜遭反噬都要救月后。真是令我大吃一惊。不恨么？”
　　两京靠在床沿，道：“自然是恨透了她。被大火逼得无处可逃时恨不得杀了她，在魔界受尽凌辱时虽恨得想死也要活着，为了报仇。我这半生都毁在她的手中，我怎么不恨？”
　　她是恨的。仇恨在她心中似藤蔓一般成长。看着数以万计的百姓在她面前惨痛而死，她恨；看着她面无表情地递给父王母后毒酒，她恨。她恨她卖国却仍能凤冠霞帔，装的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恨她们的身上竟流着一样的血。
　　她慢慢地合上眼，道：“可是，我下不了手。我竟杀不了她。”顿了顿，她缓缓地睁开眼，盯着戚裳疑惑的脸，解释道：“戚裳，你知道么，我只杀过一个人。是个恶心的魔族。我把那把刀子直直地插进他的后背，月色下，竟化出美丽的清辉。”她的眸子浮出几分狠意，连带着苍白的面色也变得明媚起来，眸子中溢出湿意，她突然哭泣道：“你说她怎么可以这样呢。她是一国的公主啊，她怎么可以叛国？十万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在大火里化为灰烬。她却安然的做了敌国的王后！我却杀不了她！”她死死地抱住戚裳瘦弱的身子，仿佛那是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因为她是你的姐姐。”戚裳望着她湿润的眼，叹着气说道。

　　他靠在桥栏上，一脸淡漠。火焰渣子跳跃到他碧蓝的衣襟上，烧灼出一个细小的黑洞。他淡笑，将手覆在洞上。蓝光一闪，衣衫完好如初。可是下一瞬，又被灼出黑洞。蓝光闪了又闪，他不厌其烦地施法，似乎醉心于这个游戏。
　　“君上。”几个鬼族恭敬地唤他。
　　他侧过脸，懒懒的问道：“何事？”
　　微弱的蓝光一跃，一个女子显现。同样空灵的黑眸。竟和两京有几分相似。
　　他皱了眉，不确信地出声：“连泞柔？”
　　女子定神一看，眼前男子模样陌生，身材高大清瘦，是少见的精致面容。她心中思忖着这男子的身份，想来必是尊贵非凡，便不回答。
　　一鬼族回禀道：“君上，这女子是两京姑娘唤属下带回的。”
　　“她人呢？”
　　“属下不知。只是属下见两京姑娘时，却见她正在给这女子疗伤。”
　　他大骇，不由得提高了嗓音：“你是说，她遭反噬了？！”他揉着泛起青筋的额角，叹息道：“两京，你真是要把我逼疯。”
　　他对着女子冷声道：“连泞柔，你最好安分点，不然自会有人替你收尸。”又一面对那小厮吩咐道：“找人收拾一间房来，让她住下。另外，务必把两京找回来。我不敢想象她一副病着的身体，碰到危险该如何是好。”
　　“若是找不到？”
　　“若是找不到，我替你们收尸。”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女子的脸，轻轻说道，“你也一样。”

　　软榻上，一黑衣男子扶着额角，将手中的笔搁到砚台上，问道：“所以呢？”
　　台下一白须神仙回道：“君上，三殿下怎可以同鬼界中人有干系？！这实是荒唐至极！臣请重罚三殿下，以严正我龙族法令！”
　　男子似是得了个有趣的笑话，笑个不停。良久，不慌不忙地道：“这虽是个荒唐事，不过姑且放一放，当成个话本子看看吧。你看如何？”
　　老神仙干瞪着眼，嚷道：“这如何当成话本子！那些天将去拦时，竟被吼道，什么‘再拦便引天雷杀了尔等’。依老臣看，若再不将那女子处以极刑，我龙族法度何在？”
　　男子悠悠说道：“你可那女子是谁便怒气至此，我看不妥。”
　　“君上！”
　　空气中却现出一面铜镜，原是那男子作法。男子嘴角噙笑，挑眉道：“你且看看。”
　　镜中女子脸色苍白，双眸紧闭，似是沉睡。孤淮贴近她的脸，合眼轻柔一吻。女子昏沉醒来时，他却替她遮住阳光，温声道：“睁开吧。”之后种种，不必多说。
　　男子愣愣地：“我却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画面中一女子的面容适时出现。他只觉脑中轰的一下，所有言语都消失不见，只余女子的一颦一笑，只觉她怎样都是好的。良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随他去。”渺远的似从远处传来。
　　一绿衣小仙上前道：“君上，三殿下求见。”他终于恢复了正色，对白须神仙道：“你且下去。”老神仙恭敬地拜了一揖便下去了。
　　他又念了个咒，铜镜即刻消失。台下男子拜了一揖，道：“拜见天君。”
　　他笑了笑，道：“不是说没有旁人便唤我的名字么？”
　　孤淮低唤：“遒兮。”
　　他走下软榻，看了孤淮一眼，道：“果然还是听你叫我名字顺耳些。”顿了顿，续道：“看你这样子，刚才捉蚊子捉的好么？”他神色促狭，一副闲适自得的模样，似乎是在等待会听到什么样的回答。
　　孤淮怔了怔，片刻，笑道：“自然是好的。不过，若是下次想看看我在做甚，最好告诉我一声，我也好让你看看有趣的事，而不是这个。”
　　遒兮“哦”了一声，道：“有趣的事？”
　　孤淮望着他的眸子，好整以暇地道：“自然很有趣。三年前的故人，我想你也看到了吧？如何，你觉得她这三年过得怎么样？你说这件事有趣否？”
　　遒兮平静无波地回望他，含笑道：“若我没记错，三年前有趣的事恐怕不止这一件。那女子的容貌却未变，那双眸子当真潋滟。”
　　孤淮道：“我今日来，正是要向你请罪。你也不必说这些话来意图激怒我。”
　　遒兮挑眉，道：“你不也成功的激怒我了？彼此彼此。至于请罪，也大可不必了。我自知你是个严明之人，万不会触及法度，只不过想要看看你会为她做到哪一步罢了。”
　　孤淮道：“我不会为她做到哪一步，神鬼之间哪有什么万一的事。”
　　遒兮却笑：“是么？那你打什么蚊子？”
　　“你就当我入魔障。”
　　“我看你是入了她的魔障了吧。”遒兮笑言，却见孤淮面色不善，忙道，“我就不扰你的心智了。你来的正好，我也有事同你商量。”
　　“何事？”
　　遒兮眸色一沉，低声道：“把戚裳给我。”
　　“你不怕扰了法度？这位子你做得不耐烦了？”
　　遒兮看向窗外一碧如洗的天色，轻声道：“我允不了她未来，只是希望让她陪在我身边。”
　　“你给不了她什么，那为什么不放手。”
　　他的眼眸黯了黯，道：“可能我太贪心。不能忍受没有她的天界。总想着，能和从前一样，我教她写字，听她唱歌，日子便能过的快些。”
　　“我却希望时间过的慢些。”孤淮淡淡的笑了笑，道，“你允我等她伤好了再放她走，我帮你再也不放开戚裳。这个交易很有趣。只是，你总有一天要和她生离死别，她毕竟只是个凡人而已，这一点你可要想清楚。是否渡她，全在你。”
　　遒兮疑惑，问：“你要放开她？你可想好？”
　　“她总归是要回去的。”他轻轻地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