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觉》茜月

16、第十五章 怀念

　　那雨，从他醒来后就没有断过。如瓢泼一般，在屋外织成细密的雨帘，先是淅淅沥沥，继而沥沥淅淅，扬起冰冷而清香的泥土的气味，遂缠成一个寥落而又多愁绪的开始。
　　他拥书走到窗边，迎风而立。风雨如情人，在窃窃私语，仿佛日月般亲近，扬起，又摆落在他脸庞，沿着他的肌肤，缓缓淌进他的干涸的唇，竟是又冷又苦的。迷迷糊糊间，他听见风雨呼啸而过，似招魂的冷冽，窗外，在喊谁？天地间，仿佛只余了他一人，默默地望着婆娑的依旧浓郁的树，轻笑一声：原是魔障。
　　垂眸一看，书湿了一半，方掩了窗扉。正想回头瞧瞧已如砖块般叠的整整齐齐的公文时，却听见三声极低的敲门声：“咚、咚、咚。”是严整的贵族做派。
　　他遂将手头的经文放至一边，坐到位子上，顺手拿起一本烫金的公文，看了两眼。
　　鼻尖晕了幽幽檀香，他笑道：“你最近倒是颇为……”不经意间抬眸，却望见眼前紫衣男子略焦灼的神色，“你这是——有战报么？”
　　澜沧施了个礼，忙道：“你可知这次魔族驻军在神魔之井时，军队里并无鬼族？而我又接到线报，此次再战，鬼族不会参战，这你亦知？”
　　他蓦地笑了，挑眉，问：“这对我们来说不正好是个机会么？那你为何愁眉不展？”
　　澜沧揉着额角，压抑着怒气：“你收到请帖了么？不妨找找？”
　　他略微一愣，便在公文堆了瞧见一张极红的请帖，心中升起隐隐的预感。白皙的指尖停在请贴上，瞬间没了动作。
　　澜沧续道：“请帖中所提，鬼君渊棠将于下月初一与两京殿完婚……”
　　他合上眼，拳头倒是攥得极紧：“我知道了。”面色也是苍白地如纸一般。
　　“此次你若再不求她回来，只怕……”
　　“够了。”孤淮站起身来，颤颤巍巍地走了两步，眼看的就要摔倒，顺势扶住了椅把，缓缓攒出一个极无力的笑，“从她回去的那一天，便与我无关了。”又抬眸望了澜沧一眼，滚落悲哀的神情，“我总算是懂了‘无可奈何’的意味。你且回去，这两日应该还算太平。哦，对了，”顿了顿，他笑道，“还未祝你生辰快乐。”

　　遒兮从窗外收回目光时，戚裳正静静地站在他身后，蹙着眉尖，同样望着窗外。烟雨茫茫，翠色掩掩。
　　他轻声唤了一声，她没回话，他便淡然道：“我知道你看了那张请柬。很难过？”
　　她深深地望他：“我只是觉得造化弄人而已。三年前，我们路过罗城时，他们二人还情深好似眷侣，如今却成了大敌，所以有些……感叹罢了。”
　　他揽过她的肩，将她拥入怀中，柔声问：“你还记得三年前？我们在罗城时的事你都记得？”
　　她的脸染过红晕，似蚊子般答道：“唔，记得的。”
　　他吻上她的额发，促狭道：“记得什么？”顿了顿，向下吻住她的唇，温柔之至，“记得我第一次吻你么？”
　　帘布旁冷不丁地隐现一双绛云鞋，主人戏谑道：“啊，抱歉，打搅了。”
　　遒兮别过脸，待看清来人后，无奈地笑道：“真过分呢，澜沧。”
　　澜沧笑道：“我可不认为他二人情深似眷侣，倒是你二人却也有点意味。”
　　遒兮笑着望向戚裳，语气温柔：“自然。不过你这个贵客来，却是有什么要紧事？若是战事，你与我说，也起步上什么大作用，去找战神才是要紧事。”
　　这战神，便是孤淮。
　　澜沧轻摇纸扇，笑道：“只是我若是来找你借兵，又待如何？”
　　眉头不觉蹙起，遒兮讶道：“借兵？”
　　“正是，”澜沧慢道，“虽说这兵符在他手中，可兵权，不还是在你手中么？”顿了顿，他语气冷然，“你防了他这些年，连个像样的权力也不肯给他么？”
　　遒兮眯了眼，眸光似被冰冻了一般，他不说话。戚裳忙揪住他的袍子，轻声道：“别动怒，他也是为孤淮好。大家朋友一场，莫伤和气。”
　　遒兮目光这才冰释，只是语气全然不再柔和：“我防他，可不是只有几年而已。这一点，你要牢记。在这神界之中，我才是王。你同他，虽与我情深，但，若不随我的心意，不随神界之法，我绝不会放过你们。这些话，从三年前你就该清楚了。”顿了顿，右手扬起，一团白光忽化作凌厉的风，向澜沧袭去。
　　澜沧的身体忽然颤了颤，唇间溢出鲜血来，他缓缓擦去，漫不经心地笑道：“我自是明白的。”然后，轻轻拂去身上沾染的血迹，迎着风走了出去。只见紫衣如海，而银发飘扬，好似繁星在空。
　　待他走出窗外，却蓦地笑了。雨势丝毫不减，仍是滚滚落落，扣着大地的心，迷蒙中，远处飞来一只碧青的雀鸟，因翅膀上沾了雨水，飞的极不稳，晃晃悠悠地停在他掌心，停稳后，忽然化作一人形少年。原是只稚嫩的小雀妖。他摸着少年沾湿的额发，又撩至耳后，方道：“你且飞去储璇宫，告诉孤淮要他做好出战准备，这一次，我们要先发制人。做好之后，你就可以回妖界了。”
　　少年做了个揖，恭敬道：“还未多谢相救。”
　　他轻轻笑道：“这算什么出手搭救？我只是帮你把那几个魔物杀了而已，不必言谢，况且，你也帮我传个话不就好了？去吧。”
　　望见那青色雀鸟飞走后，他才慢慢沿着廊檐走了。

　　一只浑黑的乌鸦自天际飞来，它的眼红得发亮，宛若浸满了鲜血，昭示着不安与死亡。刺金榻上侧卧着一瘦削男子，乌发垂散，面容苍白，独独那双黑眸透着满满的生气，亮的出奇。魔尊商夷。
　　他轻声咳嗽，想必这身体和面相是一样的柔弱。一旁的婢女忙端了杯滚烫的热茶，先小施了法术，在手中过热，再端正地递过头顶，算是恭敬地上茶。男子拿过杯子，正要喝，黑眸一顿，忽然淌出暖暖的笑意来：“潋月殿在哪？你，去叫她来伺候我。”他不紧不慢地说着，顺势扫了一眼小婢女呆愣的模样，忙惬意地闭了眸子，小憩一会儿。
　　已是五日来的首晴，大好的天气，潋月必是拾了软榻，迎着说不上“晴”的凉爽穿堂风，睡他个昏天黑地。不想来了个小婢女，接她去前线，伺候那位病秧子主子。她深觉得，自己的地位被那个混蛋践踏了，这么想着，手里的劲不觉施的大了些，茶杯“砰”得应声而碎。
　　一下子，心里也免不了咒商夷一番。
　　待她睁眼时，却见院里院外跪了一地的人。潋月愣了愣，在她愣的这个当儿，她略微思索了一下关于她是否发了火以及什么时候发的火这个深重的问题，思索无果下，为首的女婢怯怯的出声：“殿下，手……”
　　潋月眯着眼一望，果然，右手扎了几个碎片，新鲜的血液汩汩地顺着掌纹滑下，看起来格外恐怖。不过，她这些年的武也不算白练的，她心里明白得很，这些伤口当真算不得什么，身上那些杂七杂八的刀疤剑伤，独独拎出一个都是要人命的大伤。毕竟，“殿下”这个名号，也是血雨腥风里夺来的，她么，早就痛得麻木了。
　　她突然笑得合不拢嘴。这些小婢女，定是方才见她面色不善，又猛地捏碎了茶杯，才以为她正怒火冲天，忙齐刷刷地跪了一地,闹了个乌龙。
　　一旁穿藕荷色的小婢女胆子略大，见她笑了，便拿了棉布上前，要替她包扎。她素不习惯人的触碰，本想拂开手去，又怕伤了这个小婢女，便尽可能地和蔼地笑道：“我自己来，自己来。”
　　手里拿着棉布，却有些无所适从，又瞅了瞅伤口，里面还扎着几块碎片，她茫然了。想来，她似乎从没正经学过包扎，以前，都是澜沧替她做的，现在，不常受伤，拿着棉布更加茫然。
　　澜沧，澜沧，心里似念了千次万次，似重锤狠狠碾压过一般痛苦、酸楚。
　　爱么？从头到尾，她心心念念的，都只有这个爱穿紫衣的神仙。闭上眼时，她翻过万水千山，只想要见他一面，睁开眼时，她已血沾长衫，而他仍纤尘不染，兀自眺望一树花开。
　　她也是恨着的。恨什么劳什子师徒，恨自己付出了这么多而他却从不回头看她一眼，恨所有的一片真心不过是水中之月。
　　浮浮沉沉五百年，他和她斗了五百年，可是忘不了的，怀念的，只有她一个。
　　愣神间，婢女们又乌压压的跪了一地。她揉着额角，道：“跪什么？我又没发火，有什么好跪的，给我起……”目光遇及一片宝蓝的衣角顿了顿，视线移上去只见商夷皱了眉，面色不怎么好看，她愣了愣，有些疑惑。
　　他忽然伸手握住潋月的下巴，逼迫她与他平视，目光又暗了几度，瞳仁幽黑又冰冷，像躺了一块黑宝石。潋月挣扎了几下，对方的力度却渐渐加强，她思量了一下，便不再动作，只是刻意别过脸颊不去看他。
　　“哭？”他冷笑，“你在为他哭？”
　　她默了默，这才发现眼底黏黏的，泪痕都快干涸了，心中不免又几番感慨。只是眼前的魔尊，脾性不定，若是自己应了他，指不定他下一瞬就要掐死她。思量了一会，她攒了一个较为柔顺的笑意，直直望上商夷的眸子：“没有，只是手割了有些疼而已。”
　　商夷露出了极邪气的笑容，嗓音却淡淡的：“你哭了，然后骗我说因为手沾了几个碎片——疼哭了？”他低下头，轻挑掉碎片，然后将血红的手放至嘴边，突然吻上去，缓慢地吸吮着，动作极致温柔。
　　潋月反射性地缩了手，愣愣地望着商夷纤长的睫毛在鼻梁上投下的光影。原本跪了一屋的婢女们早就识趣地离开，一时静默。
　　他突然侧过脸来，轻挑眉毛，轻吻着她的指腹，嘴唇因为沾了血液格外嫣红，就像结束了一场杀戮。目光触及她幽深的眸子忽然定住，凝视着她，语气带着一丝冷冽：“这次上战场，我要见到你亲手杀掉他。”
　　她垂下眼睑：“不要。”
　　他又抓住她的下巴，重重吻上她，带着咸湿的血味和滚烫的呼吸，仿佛要将她融化。
　　“你不容拒绝。”他贴着她的耳际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