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影如思》岑梦

16、家宴

　　自那日画室回家以后，我还是早出早归家，而林思慎则更加的晚出晚归家，周末他不是去画室就是去学校。我在躲他，但我也觉得他在躲我。不过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我就觉得自己很可笑，林思慎并不像我，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谎言，他并没有躲我的理由。
　　对，他快要高考了，这就是他不见人影的理由。这确实是一场非常重要的考试，人生难得有几次拼尽全力去做的事，这场考试算一件。每朵祖国的花朵刚入校门时，就持续被灌溉着一种观念：高考是一场改变命运的考试，如果考上211那么你这辈子简直前途无量衣食无忧，如果考不上个好学校，那这辈子也没什么指望了。有的话虽然不是真的，但是说的人说多了，听得人也听多了，说的人和听的人就都会觉得这好像是真的。
　　总之，林思慎现在也好像全力以赴地在赶往这场人生的豪赌。
　　虽然还在同一个学校，甚至住同一个家里，但是那几个月我们几乎都没碰过面，也没有说过话。
　　直到他高考结束，即将举行毕业典礼的前一天。那天，爸回来了。
　　爸爸的名字叫林左，跟他不熟的人一般都尊敬地称他林老师，他的老朋友们则热情地叫他“老左”。我到外婆家三年后第一次见到他，他开心地捧着我的脸说：玄玄，几年没见你长大了，爸爸都不认识你了。他爱吃外婆做的肉粽，他说那是箬叶的清香包裹人间烟火的味道，他尊敬且亲切地叫外婆妈妈。印象中，他就是这么一个温和又有礼的人。但我并不是他真正的女儿，却要撒谎叫他爸爸，所以不管他多温和，在他面前我始终都有些心虚。
　　如今他回来了，带着一个硕大的箱子。
　　看见这只箱子，妈妈似乎很满意，但她却只微微地笑了一下，说：晚上我订了庭枫楼的位置。
　　我看到爸爸的眉头不经意地皱了一下，也许对于旅人来说，他最想要的不过是一顿普通的家常菜。可是，妈妈连青椒土豆丝都不会做，她完全没有继承外婆的厨艺，因为在她心里，这根本也是不必要的事情。
　　把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来做，这是妈妈常说的话。社会分工的细化才能提高社会的生产效率，这是妈妈的固有观点。所以，把家务交给家政公司的吴姐，把家人的聚会晚餐交给庭枫楼的厨师，这是最合符妈妈价值选择的方式。
　　庭枫楼在西山脚下，青瓦卷棚顶，白墙漏花窗，雕花木栏杆围着长长的走廊，庭院里一片青竹沙沙作响，处处都透着一股中式风格的雅致。酒楼的菜式也很精致，并且看起来也清淡。爸爸是喜欢清淡的人。
　　服务员最后端上来的是一盘未去箬叶的粽子，对妈妈说：按您的要求没有去掉粽叶，请用餐愉快。
　　爸爸笑着问服务员：难道你们之前的粽子都是剥好了再上的？
　　服务员答：是的。
　　爸爸说：那粽子还有粽子的味道吗，不如直接喝肉羹来得爽快。
　　服务员也笑了，说：是为了更方便客人食用才先剥好的。
　　服务员退出去后，爸爸说：人们也太爱讲究方便了。
　　这时，妈妈已剥好一个粽子放到爸爸的碗里，说：你先尝一个，看怎么样？
　　林思慎笑着说：爸爸，你看你也很方便，总之都有人替你剥。
　　妈妈笑嗔地瞪了林思慎一眼，虽然她今天也还冷冷的，可是已经不再像冰雕，更像是春天里即将解冻的河流。
　　爸爸没理林思慎，自顾自地尝了一口，说：好吃是好吃，不过还是比不得妈做的。
　　话一出口，大家就都沉默了。当年外婆病重，妈并未及时通知爸和林思慎，及至外婆去世，她甚至没等得及他们回来奔丧，就独自料理完了外婆的后事。我依稀记得那时候我和刚刚见面的林思慎在客厅听到卧室传来的争吵，爸略带怒气又极力压制自己声调地责问妈为什么不等他回来，妈厉声地反问着他，给你打电话你就会回来了吗？
　　也许说到外婆，每个人就都想到令自己感怀的事。
　　或许这里最成熟的人其实是林思慎，他打破沉默，换了一个话题说：爸，校长让我请你明天做毕业典礼的家长代表，发言。
　　爸说：发言？这么多年这一套还是没有变啊。
　　我也赶着缓和气氛，乖巧地说：爸，我们学校的学生代表讲话一般都是找林思慎，他讲的可好啦，现在家长代表讲话当然找您。
　　林思慎笑着对我说：你讲的其实也不错，尤其能够提出一些特别有哲理的问题，譬如那次座谈会……
　　我紧张地看着他，轻声却严肃地喝道：哥！
　　林思慎不再言语，只是笑。
　　爸看看我，又看看林思慎，笑容重回到脸上，说：看来你们两兄妹有秘密啊？
　　林思慎没有回答爸的问题，只笑着对他说：爸，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今晚一定要给校长答复。
　　爸笑着说：那这个发言我能说我想说的话吗？
　　林思慎埋头吃着一只粽子，毫不在意地说：随便你爱讲什么。
　　顿了顿，他从粽子上抬起脸来，恶作剧地看着我，却是笑着对爸说：正好把林思玄想说的话说出来。
　　爸看着一脸局促不安又憋屈的我，开心地哈哈大笑，说：看来我的这个女儿比较像我。
　　我看到妈也笑了，她看了一眼我，眼睛里第一次闪现出妈妈们通常有的温暖光芒。
　　看着他们三人愉快地笑着，吃着，我也觉得很快乐。今晚的粽子真的很好吃，简直快要媲美外婆的招牌肉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