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绒花飞扬》残梦余香

4、第二章 鹤驾西归（上）

　　男孩刚坐在地下想哭，便被灰衣老僧一把揽住腰间，退后了数丈。只听得轰隆隆一阵巨响，伴着飞沙走石，石山又塌了半截，将刚刚那几块巨石重重压向地面。
　　“爹！娘！”男孩一声绝望的呼喊，超越石头滚落的巨大声响，击中了亚玫的心。任何人这样被压在石头的下面，恐怕都不会有其它的结局了……
　　“殷叔叔，殷婶婶……”亚玫喃喃的叫着，又一股极浓极重的悲哀没顶而来，冲口凄厉的喊出，“爷爷！爷爷！”拔腿向仍在不断掉落碎石的山边跑去。

　　灰衣老僧另一只手拉停亚玫，悲悯的看着她，轻轻摇头。亚玫看到他的眼神，神智清醒了些，听着自己仍在不停呢喃出口的“爷爷”，还有嘴角边眼泪的咸腥味，正理不清脑中的一团乱麻，刚刚被救出的那个男孩瞧见了她，伸手紧按她的双肩，边发泄似的晃动，边大声哭叫着，“阿绒！我爹，我娘，还有洛爷爷！还在里面啊！他们，还在里面啊！”他全身紧绷，哭声嘶哑绝望。
　　“阿文……”两小儿顿时抱头痛哭，一时呼天抢地。
　　亚玫直哭得喉咙干哑，才缓缓稳定住了自己的情绪。接着，惊异代替了原本的哀伤，她不该叫出殷婶婶，爷爷，阿文，也不该记得他们昨夜由不远处的西景村逃难而来，暂歇在山边采石人的小屋烧些残粮野菜果腹；不该想起自己是跑出来找找看还有什么可吃，却发现了这样一场屠杀，还如此大胆的在那黑衣人作势要杀那男孩的一霎热血的飞身扑上……
　　为什么，自己一个穿越过来的灵魂会有本不该有的记忆？
　　难道，穿上的根本就是个活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借尸还魂”？
　　洛绒，该就是自己置身这具躯体的本名了……

　　殷文昏睡了过去，还不时被噩梦缠绕着，不停张手要着爹娘，满脸的泪。
　　亚玫伸手紧握着他颤抖着的一只手，努力整理着洛绒回忆里不久前的惨事，想着未卜却注定艰难的未来，深深叹气。
　　先前那坏脾气男孩已支撑着坐起身来，平静的看着不远处的石山，包裹在落日的余晖当中，金红的轮廓流露着几许血腥，听她叹气侧眼看来，冷冷的道，“这时叹气了，刚刚有多管闲事的功夫，人都救出来了。”
　　亚玫一愣，却听着“多管闲事”四字再怒不起来，她无法解释，甚至在自己埋怨自己若是早些有了洛绒的记忆，是不是就不会是现在的状况了。
　　灰衣老僧插口道：“石山第一次崩塌的那刻，两个成年男子已经被重压致死；这阿文的母亲为了救儿子，生生撑起千钧之重，才保佑得昏迷的阿文撑到这个时候。我救阿文时已确认过只他一个活人。石山再次崩塌，不过是为早已归天的三人造了一座石墓罢了。”
　　“第一次崩塌……该不会是，我扑过去救他的时候？”手指指向的那个男孩，听了灰衣老僧的话，正用一种很复杂的目光盯着纠缠于噩梦的殷文。
　　灰衣老僧面色凝重，终是苦笑着点头，“老衲当时虽未亲历，但以时间、方位和圣尊的伤势来看，恐怕是的。”
　　亚玫埋头入膝，不知该怨谁。自己在现代就无父无母，姐姐也差不多等于没有，穿过来好不容易有个爷爷，竟然一面未见就被自己……还连累殷文没了爹娘。

　　夜色渐浓，灰衣老僧站起身来缓步走入那些死尸中，由死尸身上脱下略微干净且保暖的衣物，然后将这些生前为敌的数人堆叠在一起。他虽然有伤，但用碎石给他们造一个坟还是轻松的。他轻轻拍掉手上的石屑，合十念起经文，慈悲的超度这些亡魂。那倔强男孩也挣扎着站了起来，一步步挪到坟前，距离老僧还有十数步的地方，扑通跪下，无论亲仇，狠狠磕了三个头。
　　灰衣老僧将衣物都堆在亚玫跟前，自己动手给殷文套上一件棉夹袄，“夜里更冷，采石屋里的柴火都被埋了，一时也找不到木头生火，多穿些吧。”说着又瞧瞧兀自跪在坟前的那个瘦小的背影，“也劝他穿一件吧。”
　　亚玫为难的皱起眉头，“还是大师去劝吧，他是不会听我的的。”
　　灰衣老僧又帮殷文腿上卷了件皮袍，“老衲肯定是劝不来的，个中细处不便这时说了，还是阿绒姑娘来想想办法吧。”
　　这位老和尚和那男孩之间还有什么过往吗？他既然不说，亚玫也便不问，只拿着两件衣服走过去扔在他跟前，“穿不穿由你。”就算是想过办法了。

　　他未动，她也不再理会，倒是夜半时分她被噩梦惊醒，看到他裹紧在棉衣中仰望着漫天低垂的星子，一双漆黑的眼眸忽亮忽灭，也如星光般闪烁。
　　她突然觉得他那羸弱的身形很是可怜，被那种怪物级人物追杀一年多，是谁也得变态了不是？她轻轻走过去，掏出白天他不吃的薄饼，“饿得睡不着了吧？”
　　他瞥了她一眼，接过饼来，小小的咬下一口，仔细嚼碎了才吞下。亚玫看他这样小心，想起他内出血的伤情，该是只能吃少许流食的。看他心思缜密，又想起白天给他缝伤口时的情形，心中一动，冲口而出，“你，不是穿来的吧？”

　　他又咬了小小一口，顺便奇怪的瞥她一眼，完全是“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的表情。亚玫挠挠头，微微一笑，想想自己和老姐已经是双穿了，这要是随便又碰上一个，岂不是成穿越总动员了？随口解释着，“看你一点也不像小孩。”
　　他听得一愣，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你难道就像了？”
　　亚玫无语，随意坐在他身旁，摘下又厚又大的帽子，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准备不再继续这个敏感的话题。
　　“你还有个姐姐？”他倒是话多起来了，看到她诧异的侧目，他接着说，“听你刚刚说梦话来着，白天你不还冲着天吼什么负责的话？”
　　亚玫想起刚刚的梦，全都是火光，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子痛苦的在几个男人的拖拽中挣扎着，“绒绒！绒绒！”那叫声至今想起仍让她忍不住颤抖。她在现代时也曾做过同样的梦，当时还觉着是电视看多了，因此刚刚再次梦到完全没有多想，经他一说这才醒悟。
　　为什么当时的周亚玫会做这样的梦？
　　绒绒？为什么梦里会有人叫这个名字？
　　重要的是，在洛绒的记忆中，这段噩梦正是昨日发生的事，洛绒的姐姐阿缡就是这样被闯入西景村的恶人们拖走的……
　　而她又恰巧穿到了洛绒的身上！
　　这是巧合？
　　还是冥冥中的天意？

　　“那里，”他指着那座不幸塌了两次的石头山，“埋的是你的亲爷爷吗？”
　　亚玫一愣，未到五岁的洛绒，记忆还是略有些断续，她不知如何回答他这个关于“亲”爷爷的问题。正是犹豫中，听到他的作答，“恐怕不是的。看你哭的样子，虽然也难过，却怎么看都像个局外人……”
　　亚玫一呆，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他却目不转睛的望着天，“这倒也未必。人心最是冷漠，便是血缘至亲永诀之前，能掉几滴眼泪也是难得了。”
　　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亚玫腾的站起身来，“你倒是最热血的人呐！可对着一老一小救你于危难之中的恩人，可有一个谢字？”
　　他老气横秋的斜了眼仍盘膝而坐的灰衣老僧，冷哼道，“救你的人，未必是为了你好。”
　　亚玫一呆，瞪着眼想和他理论一番，却最终选择扭头走开，跟这种变态的小屁孩费什么话！

　　一夜辗转，思忖着自己是不是真如他所说的冷漠，到了天明时才囫囵了一觉。半梦半醒之间，听到殷文略有些哽咽的声音，“爹，爹被蛮子砍伤了……洛爷爷帮他包……担心阿缡姐姐，商量着等等回去找……娘还说，咱能逃得出来，都是有福的……”这时再说不下去，哇哇大哭起来。
　　亚玫睁开眼，泪水不断的涌出眼眶，无声地滑落到泥土中。殷婶婶他们本想着大难不死，可谁想得到竟然不过多活片刻而已……
　　“人之在世，罹难无穷。无穷之意，便是绝无休止那天。”这般仿佛看破世事的话，由那男孩口中幽幽念出，听得殷文似懂非懂，灰衣老僧垂眉叹息，亚玫皱眉坐起身来，这孩子，不是抑郁了就是严重强迫症。
　　还好，一声清亮之极的鸟鸣之声破空传来，中和掉周围不少绝望的元素。灰衣老僧仰头微笑，“来了。”

　　他们抬头向天上望去，只听又一声鸟鸣回响天地，一只巨大的仙鹤随声滑翔落下。那仙鹤姿态娴雅地落在男孩的身旁，倒是惊得男孩一呆。身前的影子是如此巨大，将他完全笼罩在一种圣洁温暖的氛围之中。
　　仙鹤摇摆着柔软的颈项，向阿文阿绒两个看来，眼光中暖意涌动。灰衣老僧慢慢走上前来，也看着他们两个，叹道，“我二人都有伤在身，这就走了。两位该是要回西景村瞧瞧的，这个方向没错。”说着伸手遥遥一指。
　　仙鹤将头优雅地侧了过去，看了老僧一眼，低头叼起男孩，随意一抛，他便已稳稳地落在了她的背上。老僧也坐到他的身旁，向二人微笑点头，“后会有期。”

　　两人从初见这神鹤的震惊中醒过神来，向灰衣老僧鞠躬，感谢他的救命之恩。抬起头时，飞鹤欲翔，看到那男孩闭眼坐着，脸上那抹早熟的沉静和漠然，亚玫心中一动，向前踏了一小步，“苦难怎么会是无穷的呢？别放弃，只要活着，就一定等得到希望。”她虽气恼他乖戾的性情，但更加可怜他小小年纪经历如此多的苦难血腥。
　　他睁眼向亚玫看来，“希望？人活十年是死，活百年也是死，只死一结局，何谈希望？”
　　亚玫哑然目送鹤影在碧蓝的天空中消失无踪，这才咬牙切齿的狠狠跺脚，“哪来的这问题儿童！”

作者有话说

　　嘿嘿，这位乖张的小男生何许人也，暂等下下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