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绒花飞扬》残梦余香

10、第五章 举国之丧（上）

　　天和六年，孟春之季，杨柳飞絮如棉似雪，为热闹的上京城又添了几多熙攘。
　　洛绒和几个小伙计合力推开远香酒楼的门板，触目所及那古香古色的街道，大口呼吸着那透着木香的清新空气。那些有关现代的，周亚玫的一切，都已是前尘和旧梦了。
　　这里是千百年前一个叫做南暄的国度，她美丽的都城上京。
　　犹记得半个月前，上京城北云中山脉的高处，收到消息到京北旗台小镇迎他们到京城的殷家二哥殷才，站在夕阳下，手指凝着一丝金辉，指向这镶着金边的梦幻之城。那第一眼，就把她深深打动。那厚重古老城墙筑起的坚强身躯，那暮霭般炊烟凝出的勃勃生气，让人心潮澎湃。
　　那时，她坚信，在这个似幻似真的都城中，她一定可以找到她要找的，那个有着第一美女赞誉的人，然后找到她的老姐。

　　远香酒楼，位于上京城著名的善人街。
　　上京有三条著名的商业街，城南的南集，城北的善人街，城中西部的利人市。三条商业街，三种不同的风格。南集正处在上京南西门——西新门旁，占地最大，价钱最便宜，是平民们买卖的地方，人气最旺；善人街位于上京城东北富人区内，那长过百米的街路，都是雕梁画柱般的门市，连十步一个的街灯都古朴典雅得完全是艺术品，街面上人影寥寥，只有白马香车带着一缕缕香风驰过；而利人市商品的平均价格规模介于两者之间，由于邻近六部府衙和各国驿站，聚集了各国各地的新奇货品。
　　远香酒楼，应该算是善人街最最热闹的地方了。它果然不愧为南暄国第一的酒楼，建筑装潢连亚玫这个思想上超越了千年的过来人都瞠目结舌。一楼大厅竟有六七排过百十来张的桌子，到了热闹的晚上，起码七八成的上座率，着装统一的伙计们跑前跑后的招呼着，那只能用“壮观”来形容。桌席簇拥中，还有一个高高的戏台，靠里墙而建，十七八个抱着乐器的人合奏着古朴的调子，亦俗亦雅。一楼大厅是挑空设计，二楼三楼各有二十余间包房，向大堂开窗，窗前挂着竹帘，帘上细致的绘着各型各色的牡丹。

　　洛绒人小体弱，但是有亚玫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大脑，现时大家闺秀擅长的琴棋书画那是不行的，而一般的算数那是“不凡”的！她很快就在柜上有了自己的一席之位——协助孙师爷算账。殷文也在后厨开始了自己的学徒生涯。这可合了他的爱好，从小就喜欢油盐酱醋，做饭做菜的经验虽不如殷婶婶，但新意味道远胜。当时殷叔叔不喜欢他沉迷于这种事情，往往阻挠禁止。此时父亲已逝，二哥殷才深谙弟弟的爱好，还特意嘱托相熟的二厨多多指点。

　　殷才，刚满十五岁，长得和殷文有六七分像，更加稳重诚恳，一见之下就让人有种莫名的信任。做事麻利，不然也不会这点年纪就在远香酒楼做到了掌柜之下众人之上的二把手位置。
　　当时萧宪云和龚无闻一路和他们到了平州，突然收到了一封信。信中不知说了什么，总之很急。他们一刻也不能耽搁，那事貌似也有些凶险，“保镖”们自然都要陪着大少爷一起去。萧宪云只好将他们留在旗台，然后派了一人快马送信给殷才。
　　殷才在旗台与三弟和洛绒重逢的时候，便有些不自然。虽然脸上带着笑，但是总觉得他有些欲言又止的神情。走了半日，实在忍耐不住，径直问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殷才很聪明，他和大哥都出来闯荡，家里只这弟弟一个陪着父母。父母如何能舍得八岁不到的幼弟千里迢迢来寻自己？他虽然思忖了这几日，各种可能都考虑到了，仍旧无法真正接受这个现实。木然在路旁的小酒肆坐得天黑，直到老板说打烊。他腾地站了起来，朝着西北，狠狠地磕着头。不过几下，便是一头鲜血淋漓。殷文洛绒和酒肆里的老板伙计急忙拉他，好不容易才拉住他，便听他长声悲哭，“子欲养，亲不待！子欲养，亲不待！”
　　殷文和洛绒也跟着他，呜呜哭得昏天黑地。连旁人也被勾起了思乡思亲的情绪，一晚上喝了酒肆十几坛酒。那老板第二日酒醒后十分心疼，好在洛绒这儿有些萧宪云给的银子，他推脱着收了，又眉开眼笑地给三人这个干粮带点那个熏肉带点。

　　殷才慢慢消化着悲伤，弟弟和洛绒妹妹要他照顾，他只能选择坚强。午夜梦回，洛绒常常看到他呆呆望着屋顶，无声地流着男儿泪。天亮了，他又要做回那个八面玲珑的远香酒楼二掌柜。
　　只能选择，让时间，慢慢舔舐伤口。直到愈合，看到那伤痕，却一定还会痛。

　　洛绒努力适应着新的生活，也在客人们的只言片语中，伙计们的闲聊中搜寻着“第一美女”的信息。可惜，她并没有听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而且她慢慢也想明白了，那个古墓的主人竟然不惜做一尊一模一样的蜡像陪他长眠，可见有多么爱这位美人。情人眼中的都是西施，却未必是真正的天下第一美人。倒是老姐既然也赞她一句“绝美”，定是位绝色佳人没错。只可惜如今的南暄国还十分保守，有些身份的女子出门，往往坐车，也常常戴面纱。如何让她得窥真颜是美是丑？
　　转眼之间，又是三个多月过去了，关于老姐的收获很少。
　　听到的，几乎都是萧家的消息。

　　先是前线频传捷报，北大营萧家军重兵压住幽州北线，都辇人又接连吃了几个大败仗，南暄士气前所未有的振奋，上至皇帝下至百姓对将来的和平又多了几分信心，对萧大将军又多了无数的崇拜。
　　接着就是萧宪云八月末回到了上京。他甫回上京，便一直处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上。

　　先是萧大公子在上京一露面，就被皇上召进了宫。两人据说进行了私下亲切而又融洽的详谈，内容无人得知。
　　第二天便有圣旨，说萧宪云茂才思捷，敏达圆通云云，授为中书主事。她对这些古代官名没啥概念，听了殷才的解释才明白萧宪云一个没有参加过科举的白丁，一下子就坐上从三品的高位，绝对是皇上特别的恩典。不过，怎么想这事都有萧宪云借助老爹福荫上位的嫌疑，又没有科举的名次作为佐证，很容易被同僚怀疑他真正的能力。
　　她也就小小的替他忧虑了一下下，就又传来了无数媒婆挤破萧府大门的新闻。而就在她吃惊于萧宪云不过才十五岁，一个刚上高中的孩子而已，怎么就要娶亲了！就又听说萧家并没有拒绝媒人的上门，反倒是放出话来，说是有意选个合适的女子定下亲事，待到五年以后再行婚礼。
　　而由远香酒楼负责采买的佟乐，这位绝对的消息灵通人士口里，听说萧宪云是打算定下亲事，让未来的媳妇和亲家能多走动走动，让萧夫人开心开心。
　　在伙计们“萧大人真是大孝子啊”这样的感叹声中，她很自然的想起了那个说着“娘亲病了”的伤感背影。不知道萧夫人是个什么样的女子，有这样的福气。英勇无敌的老公，两个孝顺的帅儿子……

　　她坐在柜前，目光似乎是看着孙师爷用那一笔绝佳的小篆誊写着昨日的账册，其实脑子里一会儿是老姐，一会儿是假想中那蜡人美女的样子，一会儿是方月她们，一会儿是叶声，最后是萧宪霆……他，人在幽州，还好吗？一定还在惦念着他的娘亲吧？
　　正窃窃地想，他有没有可能还记得自己？便听到佟乐兴奋的声音，“兄弟们，大事呀！”
　　正在做准备工作的不少伙计呼啦一声都围了上去，自然少不了洛绒。她那与生俱来的神速，让她抢到了佟乐身边绝对的有利位置，“佟大哥，又出什么事儿啦？”
　　佟乐接过殷才递来的一杯茶水，呼哧了两声，“萧家定亲了。”
　　“这么快！”寻常这些大户人家选媳妇不说一年半载的，总也得几个月的工夫，怎么这才一个月不到……
　　“定了谁家？”

　　佟乐道：“昨天不是提到不知那几个外州的大人如何提前得了风声，竟也请了媒人上门吗？萧家，应了知州万大人的媒。”
　　伙计们中一片大哗，“万家！”“竟是青州知州万大人！”

　　青州？不就是西景村所在的那一州？这么山穷水远的……
　　万大人？猛然想起她旁敲侧击的聊起美女时有人提过，论到西北的美女这位万大人家的两位千金定不会被漏掉，只是当时想想青州如此之远并没有太过上心。青州毗邻都辇、理羌两国，民风偏豪放，不似中原这般端稳持重，没出阁的富家女子也不像南边这样遮遮掩掩，所以万家两位小姐倒是不少人见过，对其容貌仪态都是交口称赞。尤其小女儿万宁洁，还未满十二岁，美名称冠南暄北部六州。
　　对于置身的这个“天下”，她从殷才和佟乐嘴里打听了个大概。都辇挺熟了，在南暄西面的理羌国，西南的俞林国，夹在都辇和南暄之间的昌珠国，还有东北部的十个小国，都是在洛绒的记忆中完全搜索不到的。哦，还有与都辇、南暄、昌珠、理羌都有接壤的沙漠之国仙遥，据说除了仙遥人从来没有人去过。想想头都大了，别说现在根本没多少积蓄……就算不为钱财伤神，要到这么多的国度去寻找美女也是件相当缥缈的事情。不说那没人去过的仙遥，就是传说中盛产蜘蛛的戈壁之国昌珠……想起就是一身冷汗。

　　哎？青州的知州大人？西景村出事以后，这位知州万大人竟也屈尊来慰问了，纯粹是给萧毅面子。当时她怎么也没看出，那个其貌不扬的胖伯伯竟会生出两个如花似玉的千金。
　　“听说过几日两家就要订盟，然后万大人就把姐妹两个送到上京来。”
　　“啊！万大人这笔买卖做得厉害啊！这不明摆着大女儿攀个高枝儿，再送更美的小女儿来上京，难不成……”几个敏锐的伙计都向正北看去，想到了那南暄国至高的金色宫殿的无上诱惑。
　　佟乐笑笑，明显表示着同意，“万大人官运亨通啊！”

　　她的心，渐渐由听说美女的激动中低落了下来。
　　两个千娇百媚的小姐，举目无亲，来了京城，自然是要住在萧家的。萧宪云不是都说了，要未来媳妇和亲家多走动走动，让萧夫人开心。
　　她的胸口越发的不舒服。
　　是不是穿过了千年的时光，她仍旧只能做一个孤独的看客？

　　很快，萧家和万家下了文定，据说两位万小姐也准备从青州出发了。就在众人都在期盼着一睹万家姐妹风采的时候，发生了任何人都始料未及的事。
　　萧夫人，这位刚刚成为准婆婆的人，突然在十月十七日，一个凉爽的秋夜，悬梁自尽。
　　所有人都震惊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包括萧宪云。
　　直到二十多天后，幽州快马来报，萧大将军在幽州龙腾山前线遇刺身亡，英年三十九岁。
　　而萧毅遇刺的那一天，正是十月十七。

　　在这样一个没有电话，没有手机，没有网络的通信严重滞后的时代，竟然有这样一个女子，神奇的感应到了挚爱之人的去世，而毫不犹豫的奔赴黄泉，与他携手同行。

　　南暄国，上京城弥漫在了浓重的哀伤之中，哀之重，伤之切，难以言表。
　　她认为萧毅之于南暄，几乎跟岳飞之于南宋一样，却又并不一样。毕竟当政的皇帝能重用萧毅这样正直善战的人，南暄就会再出良将，南暄就不会如南宋一样的灭亡。
　　她的伤在于萧毅本身，在这样一个具有人格魅力的将军身上，所有的尊敬和感动都在失去的这一刻化作了悲伤之泪。
　　她的恸在于那位为萧毅而病，为萧毅而死的萧夫人。那个爱得如此执着的女子，亚玫深深为未能见她一面而遗憾。
　　而她的痛，在萧宪霆，在西景村那个瘦瘦的背影。

　　上天如此绝情，一瞬之间就把你的生活毁得只剩下躯壳，须臾之间就能让你努力要做的一切毫无意义。
　　人之在世，果然是为了在一个一个的劫难中清偿人之本类的罪孽，永无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