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苍茫》半日莲花

1、此去经年

　　我怀着孕的时候，租住在北京自如公寓的一个八平米的房间。原本那个狭小、局促的房间我是租来准备打胎之后坐小月子住的，总不好在单位宿舍里做小月子。怀孕伊始，那个曾经甜言蜜语的男人就态度大变，不闻不问。我疯了一样不停的打电话，他不停的挂掉，终于接电话，背景是歌厅里震耳欲聋的音乐。他语气很急切的说：在广州出差，旁边都是同事，不方便说话，等他回北京联系我。之后的两个礼拜，又完全联系不上。我又气又恼，觉得他拖来拖去的躲避，没有一丝承担责任的态度，哪怕连陪我打胎这种虚情假意安慰的话都没有说过。怀孕这种事，女孩子怎么拖得起？！！

　　一天夜里我在宿舍突然见红，室友打车陪我去医院，室友给他打电话问他回北京了吗，他说人在北京，但不能陪我去医院。室友抢过我手机，冲我使了个眼色捂住我的嘴，说那你转一万块钱过来吧。他转了五千，说不够再要。室友打车带我去302检查，夜里急诊挂号要现金，室友去取钱。妇产科的大夫被护士叫起来，说只能验个血，做不了B超，也看不出来啥，不然就打□□保胎吧。我想没必要的，拒绝了。

　　第二天他打来电话问检查结果，我从上铺跳下去到走廊坐在台阶上接电话。他说他一直觉得我在等他开价，价码到位我才会同意打胎，并说“谈感情一切都好说，他不吃要挟这一套”，我心里很是愤怒，回答他“压根没感情，还谈什么感情”。明明是他欺我！当时我想，别得罪他，哄着他帮我分摊掉打胎的费用。他又出差了，我去租了一个小小的房间，当时还以为打胎后还要在北京工作，选择了一年的整租。

　　他一直不回，日子一天天过，我开始嗜睡，每天很累，醒不过来。我就在那个小小冰冷的房间里抱着热水袋裹着棉被一直睡，睡醒了就去便利店买些吃的，或者叫外卖。虽然每天都睡不醒，根本不运动，但食欲大增。这对于我来说是前所未有的事。我算是很羸弱那种姑娘吧，严重的胃病，好多年都吃什么吐什么，哪怕喝一杯橙汁，也转头就吐了。身体不好，几乎什么都干不了。那是我这么多年头一次，有了饥饿的感觉，有了食欲。我去超市买泡面，顺路去了药店买了叶酸，是爱乐维的。吃掉四桶泡面后，我拆开叶酸用泡面汤顺下去，钻进被窝接着睡觉。事后回想起来，也许我的脚踏入药店时，我就已经舍不得打掉这个孩子了，但当时我还是在等他回北京陪我去医院。

　　隔了有一段时间吧，据他说，终于又回北京了。他开车接我一起去医院，到了医院，他跟我说让我先去排队，他去停车。我自己去挂号，检查，他停车的时间长到我以为他偷跑掉了。我从诊室出来，看到他等在外面问我怎么样，我举着治疗卡跟他说交钱做B超。他接过治疗卡，去自助付款的地方，刷信用卡付了检查费。陪我去四楼排队。我走出B超室，他抱着电脑在看文件，抬头看到我，便跟我说下午还有个会要开，单位一直给他打电话。我说：“那好，今天先不打了。”

　　我们取了片子，我跟他去取他的车，他送我回那个小房间，路上我看着片子说，我有点想生下来。他似乎乐见其成似的，跟我开玩笑说以后要如何管教小孩。我挺惊讶的，对他说我没打算生下来还让他们有接触。他很意外的样子，脱口问：凭什么不让我接触呀。我更意外，反问他为什么要有接触。他一本正经，很认真的说了一句在当时的我听来觉得特别搞笑的话：“孩子身上流着我的血呀！” 我愣了一秒问他：“蚊子身上也流着你的血，你要不要抚养蚊子给蚊子娶妻生子呀？”他之前表情都很严肃，但听了这句突然啧啧笑了出来，很无奈的语气说“你这是抬杠——”

　　抬杠也好，玩笑也罢。我对这个人完全不抱任何期望的。我觉得我去打胎，他在我进手术室后立刻就会跑掉，出了手术室的我要面对的就是一个打掉的血红色小耗子一样的胚胎和打胎的账单，然后拖着虚弱疼痛的身体打车回到狭窄的房间，欲哭无泪。

　　在他跟我说完他要回单位开会的那0.01秒的时间，已经足够我当机立断决定生下这个小孩。对于我来说，打胎是伤身体，生下来或许伤身体。但打胎只有我一个人面对一地狼藉，也只有我一个人会愧对这个小小胚胎。生下来，我迎接的是一个鲜活的小生命。我年纪不小了，比起虚无缥缈的重新试错，我更想抓住一个实实在在的，会陪伴我的人。但一切的大前提是，产检没有问题。

　　我想给这个小生命一次机会。如果产检有问题，我就可以不必背负心理负担的打胎。如果产检没问题，我就迎接这个小生命的到来。

　　我不再需要有人承担打胎费了，也就不再对他客气，飞快的和他翻脸。一天我刚和他吵完，哭着睡着了，被电话吵醒了，是我分手很久的前男友突然给我打电话，我接了起来，他听出我的哭腔，开玩笑似的说“你怀孕了？”我说是呀。他讲自己耳鸣，有失聪的可能，在上海住了半年院，现在转院来301了，想叫我过去看看他。

　　我强打精神出去坐地铁，于情于理，该去探视一下。临近新年，地铁上几乎没人，医院人更少，整个大厅几乎无人，很是空旷。我和前任在大厅的白钢琴下碰面，前任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套了一件灰色旧羽绒外套，趿着双拖鞋，看起来比上一次见面沧桑了很多。他带我走到候诊的凳子，摸了摸塑料椅子，脱下羽绒外套边折成垫子的样子，边说“你现在是孕妇了，不能凉到”。我让他把衣服穿上，说我们走着聊吧。前任很感慨的说：“你怎么把自己搞得这样惨，我跟你分手就是为了不拖累你，让你找一个好人。早知道会这样，我不提分手了。”我没有说话。心里知道即便不分手，他背那么多的债，压根没能力同我结婚生子。他是个老好人，但我心里总会有怨怼，时间长了总会伤害到彼此。

　　爱永远也抵不过现实，也经不起彼此消耗。和前任刚恋爱的时候，我还是一个生怕男友出轨大半夜查岗的小心眼。会半夜一点给他拨视频，他接起来睡眼惺忪气愤不已。隔天凌晨三点给我发视频，咬牙切齿的说“让你也尝尝被吵醒的滋味”。但我的查岗他都配合。某一天他突然对我说，如果我们分手，一定不是因为外遇出轨这种事情，而是三观不合。一语成谶。我多么想要一个小孩呀，而他某一天突然说如果要小孩，他又没能力给我和孩子好的生活，他心里会很难受。从那一刻，我就在心底反复的衡量，他对我来说是否重要到了，我愿意不生小孩，也不考虑金钱，就这样两个人厮守。

　　可能他也察觉到了我的犹豫，所以提了分手，给彼此一个台阶。君子不竭人之忠，不尽人之欢，以全交也。他一向是很绅士。哪怕是此时此刻，他也很绅士的问我考虑好打胎还是生下来了吗？甚至表示如果他状况转好，我生下小孩后养两年身体，我们再要一个小孩，我们一起养。他揽着我，说着不可能的话，说会当我的依靠，他自己已经很辛苦了，依然想让我不要太无助。

　　我回到顺义。几天后他出院了，并没有通知我，自己回了上海。电话里他说不告而别是因为不想我这个孕妇折腾去送他，原本叫我去301，是想着陪我把孩子打掉，但看我的态度是很想要，就不劝我了。

　　朝而复始，冬去春来，柳芽渐新。街上阳光一日明媚过一日。我给自己买了条托腹裤，买两件L码的上衣。北京实在不适合生小孩，但我一直留在北京。回老家，房租消费都会轻松很多。但签妥一年的合同，违约金，而且回到老家就是待产，不可能有收入了。我扑腾扑腾的挣钱，挣房租，挣产检的钱，挣生产的钱，挣月嫂的钱，挣奶粉衣服的钱……每多挣一分钱，未来便多一分的底气。

　　我去附近的母婴店逛，买小衣服包单，丽婴房的烧花和尚服，预产期在八月份，会很热呢。也开始做功课，找了妇产科教材看新生儿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