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囗囗子

3、一春梦雨常飘瓦（未完）

　　这如雾的春雨毫毛一样细软，淅淅沥沥地没有尽头。如此轻柔的雨该是无声润物，其实不然。在这万籁俱寂的夜中，反而是细碎的雨声挥之不去地钻入脑中。
　　失眠的自然不会是时娘子。她信奉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一向能吃能睡会享受，即便今天受了点惊也一样，早早吃过饭歇下了。眼下她甚至轻轻打鼾，不时呢喃一二，嘴边微微笑得十分知足。院子另一头云苏骑着潘葛正行周公大礼，才顾不得是下雨还是打雷。惟有新来落脚的匡时秋把一切装进耳朵里，支着腿思量心事。
　　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心事，无非是老板娘生得太合他眼缘了一些，只觉无一处不恰好。
　　他早就过了见色心喜的年纪，况且时十六娘也实在称不上绝色，甚至在他眼里，都不大能算个美人。
　　（当然在这一带，她也是数一数二的品貌了。）
　　如果是美人倒好，他何必在此孤枕难眠。
　　匡时秋也不是没有隐隐约约觉着，时娘子该是他的故人。他名字里有一个时字，她姓时，也许是有什么关联的。可是这年纪又要怎么说呢？她好像太年轻了一点？
　　可是她看到他的一瞬怔忡掩不住……她总是走神……
　　他一想心事就要捻胡子，而今下巴上光光的，十分不习惯，所以想了半天也没什么进展，反而想起下午那双揪着他沐发净须的小手，作弄得他极痒。那双小手白白胖胖，带着米面的甜香，手背上足足十个窝，跟十六娘满月似的脸庞一样，和善可亲得让人想咬一口，或者亲一亲。
　　像……就像今日他吃的那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好吃得舍不得大口咬，要一点一点掰着吃。

　　匡时秋今日是误打误撞才来了这间茶肆。当时时歆颂难得正坐在堂里算账，发觉门口的光给挡了，抬起头就愣住。
　　匡时秋同过路的每一个落拓武师一样，衣衫褴褛胡须纠结，背上的刀就拿破布裹了，露出来的皮肤都像是半个月没洗过。可是他的眼睛没有一点混浊，温润似掌心里摩挲过千万次的黑子。
　　他看到时歆颂就微笑起来，双眼像在询问他能不能进来。但
　　背着光她也看得清楚，那就是他。
　　秋爷，她心里默默念了一句，就一片茫然的空白。
　　匡时秋不过犹疑了一瞬就走了过去。角落里那个女客看着有些眼熟。他卸下刀放在桌上，就在她对面坐下了。他已经看到了帐本，原来她是掌柜。
　　时歆颂还来不及惊奇也来不及慨叹。匡时秋站在那里像一座山压下来，她连站都站不起来。

　　日光接夜光的时候，没几个客人，见到这个架势也识趣匆匆走了。时歆颂暗暗平了几口气，慢慢站起来，准备变出一个甜笑。
　　“这位……”话还没说就被截断了。
　　“这位娘子，这里可招工？”匡时秋，或者说外表同匡时秋一样的人对她笑了一下，看得出是尽力友善、几乎有点讨好的笑容。

　　时歆颂一下就跌坐回去，又撑着桌子站起来。
　　整个脑子都在转。她几乎要笑出来，托了他的福，晕眩中她居然还能条理分明地盘算清楚了好几件事。这确实是匡时秋，一双手骗不得人；他的武功要比从前更高；他确实是落魄了，且落魄了许久。
　　惟有一件她不大明白，她年轻时勉强还能说一句情深貌美，他也未假辞色，如今到了黄花堪暮，他居然跟她这么亲近。他那样的人，就算不记得前事也不会这样，这样……
　　她最后见到他时，他像是被下了药。阮咸曾对她述说那场纷争的全貌，那盛大如绘卷一样的故事里，他也确实被下了药的。纵然她不能尽信自己的眼睛，至少阮咸的话多半是可信的。

　　大概果然是被人药傻了，这么说来也算可怜。所以他找到她实在是缘分，再不能算是什么阴谋——她值得图谋的一切都失去了。他一个那么精明的人落到这个傻愣愣的地步，实在是要多深的仇怨能做到这样。而能把他逼到这一步的人又是谁，该有多可怕……想到这一茬她立刻又精神了，精神过来就觉得十分可笑，尤其是看到匡时秋现在这个颓败茫然样子，简直就像一条找不到奶吃的小狗。
　　他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她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拉着他坐下，翻出一套家什麻利将那胡须剃净脸庞清洗，又冲进厨房捧了一整屉白面馒头出来顿在他跟前。不容他说什么又风一样刮进厨房，快手温了酒切了卤肉炒出了酸辣臊子，一股脑端出去。她待去整顿下处和衣物时才被他叫住了。

　　“这位娘子……”看得出他又鼓起了一点勇气才开口的，看到她停住身形，又呐呐说不出了。
　　时歆颂回过神来脸就煞白，转个身也转了半晌：“……叫我掌柜的。”
　　匡时秋就乖乖怯怯地叫了一声掌柜的。
　　时歆颂心里又是一抽，忍不住伸出手摸摸他的头脸。刚刮干净的下巴和本身不长胡子的脸颊摸起来还是不一样，一点点胡渣微微刺着手。啊，秋爷的鱼尾纹也长得很好看。头发是软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肉……
　　她边摸边游神，从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原来就算没想过的事，其实真做了也不过如此。匡时秋吃惊张嘴的时候，她还往里堵了个白馒头。
　　这个茶肆开得好，跟她揉得一手好面有很大关系。灶上几样，她就是白案最拿得出手。她自己也高兴，想不到从前的功夫，如今至少还有这个用处。
　　匡时秋咬着馒头还愣了一会儿，可是老板娘扑哧一笑就走了，他方觉是口水快流了下来，自己也笑了。叼着馒头咧嘴挺难，不过看得出他高兴。时歆颂的馒头做得是真好，他也就这么心满意足地吃起来。
　　时歆颂其实就在楼梯折角处停了停，一回头看得清清楚楚。匡时秋一小块一小块地掰馒头，极珍惜似的，沾着臊子或者夹卤肉吃得津津有味。她却突然有点看不得他这个样子，勉强笑了笑，最终遮着眼跑开了。当天连晚饭都没吃就睡下了。
　　事已至此，她终究开不了口不留人。她都能想到阮咸得意又厌世的冷笑，可是她又能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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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匡时秋看着时歆颂。他只是不大记得前事，并没有变傻，到了这一步早就明白一切是她设计。她脸上一片木然，只是神韵和姿态透出一股万事了却的疲倦，眼泪不断自眼眶中滑落跌碎了。因为失血，她的面色前所未有地苍白，和着眼泪也有了些梨花委地的怯弱委屈。只是这难得的娇柔风情同那惨淡的脸色和倦态一样，同她那么不相称。他忍不住就觉得她可怜。
　　“十六娘……”
　　时歆颂说不出话来，她就是累得动不了了，不然根本不会留在这里。她觉得十分可笑，他如今是什么也不记得，居然就这么亲近过来。她想到匡时秋的事又闭上眼睛，三年前的事情好像上辈子。其实只要他不来她也不好多少。如今她天天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睡觉也能打鼾，每天大事不过是经营茶馆，街坊都喜欢她，要给她说亲事。旧事真的是上辈子。他早就不记得她其实连名字也没有就是十六，他也从来没想过还要给她起个名字，高兴起来偶尔也叫她十六娘。到了最后她也还是不敢说自己跟随主人家姓匡，她这样的身份毕竟连家仆也算不上，也不敢说就姓秋，想一想同生共死也生怕玷污了他。
　　什么叫云泥之别……
　　“十六娘……”匡时秋手里还攥着她一截袖子，裸露出的臂膀丰美浑圆，血沿着手臂流下来，再汇聚到剑尖一直滴进地里。
　　时歆颂觉得血一路变冷，粘在手上黏腻冰凉完全不像是自己身上的东西。她上一次流血还是因为厨房换了一把新菜刀，那也是两年前了。
　　他又哪里知道呢……他又哪里知道……
　　“十六娘……”他还跟十二年前一样叫她十六娘，好像心情好的时候他也会逗架上绿羽红喙的鹦鹉。
　　“秋爷……”时歆颂终于支持不住跌跪下来，短剑扎进砖缝里嗡嗡响。她早就该知道的。何必还要姓时，何必还要留着十六这两个字，一切不过是她臆造。前尘种种强留到今天，也不过是全部斩断。甚至这次都不用她自己动手。明知会败露，做一个局送到他面前让他识破她的愚蠢痴妄，而他其实是不会理会的，她又是没有资格为他所杀的。她至高的待遇不过是驱驰到死没有人记得。活本身就是她无上的奖赏。
　　有利益我者生贪欲，违逆我者而生嗔恚，此结使不从智生，从狂惑生，是故名为痴，三毒为一切烦恼根本。贪淫致老，瞋恚致病，愚痴却是要致死的。
　　死了也好。若侥幸能活，就是她现在这样。
　　他那时候为什么不让她一起死了，反而留下种种妄想的余地。难道是为了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他一个不记得，就把所有前尘都洗却。他居然可以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