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狐－妲己传》岚枫2009

1、缘起

　　站在大殿的台阶之上，我伸出纤细的十指，缓缓地，用一种迷离的姿势拆开我的头发，金钗落地，长发如云。浓黑的长发如细密的锦缎，洒落一地。
　　我听到了殿外嘈杂的人声，我知道，我都知道，他来了。
　　紧锁的宫门被猛烈地撞击着，一下又一下。我腕上的玉镯发着晶莹澄澈的柔光，我抬起手来，镯子从腕上轻轻地滑落，发出清脆的响声，碎成粉末。
　　我看着它们，露出一个妩媚的微笑。
　　鲜血在汉白玉的地板上静静地蔓延，展开，像花朵的绽开，我的身姿倒映在鲜血当中，舒展成曼妙的歌咏。
　　宫门的撞击声越来越大，混合着人声和马蹄声，像一股热浪向我涌来，我陷入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幻觉当中。
　　我开始渐渐分不清幻觉和真实，我看到了长明山，听到了风在弥漫着终年不散的迷雾的天空之下以一种骄傲的姿势飞过的声音，看到细碎的阳光从青翠的树叶罅隙中流泻下来，如一簇一簇绽放的花朵。
　　云淡风清好时光，青莲放，杏花开，小船摇曳到江南，携手同游相伴久，一生一世长相守。
　　这是妲己的歌谣，这是妲己常常唱起的歌谣，我听到婉转凄凉的歌声回荡在大殿的上空，回旋，盘绕，纠结。
　　我以为我忘了这首歌。
　　我以为我已经忘记。

　　宫殿高高的门被撞开了，炽热的阳光从门外猛地进入了黑暗阴沉的大殿，士兵们踏着整齐的步伐一步一步有节奏地走了进来。纣鲜红的血从他们脚下无规矩地滑过，然后弥漫，然后在瞬间践踏无形。
　　我久居深宫，眼睛不能适应这样强烈的阳光，耳朵无法适应这样鼎沸的人声。我缓缓地背过身子。
　　突然我听到了人声一下安静下去，我知道，我知道，是姬发来了。
　　我听到了他的脚步，稳健而有力的一步步朝我走来。士兵们开始有节奏地齐声呼喊，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他们的声音那么大，那么整齐，震耳欲聋。
　　我淡漠地笑了，缓缓地回过身来。
　　就在我回过身，抬起头的那个瞬间，大殿里所有的人都震惊了，所有的士兵都抬起头看着我，呆若木鸡。我知道是我绝世的容貌让他们目眩神迷。
　　我清楚地看到了姬发，他站在金色的阳光里，露出轻蔑的笑容，那种笑容只属于一个胜利的君王。他已经长得那么高了，穿着青色的战袍，像一颗挺拔的树，他的脸已经脱去了孩子的稚气，呈现出成熟高贵的容光。他的脸依旧清秀，只是线条里有了硬朗的轮廓，他的皮肤依然润泽，只是已经不再白皙，而是闪烁着栗色的光泽。
　　可是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还站着她，紫箐，当年的渔家女穿着一身红衣。姬发抓着她的手，她是他贤良的皇后。
　　我含着眼泪微笑，那个笑容倾国倾城。他贤良的皇后在我风华绝代的容光下黯然失色，就像一颗映着朝霞的水珠，在太阳出来的那个瞬间，迅速失去了所有光彩，刹那干涸。
　　可是又有什么用，又有什么用呢。
　　姬发放下她的手，一步步走上台阶，走到我的跟前，缓过神来的士兵们开始大喊，杀了她，杀了她，杀了这个妖妇。
　　姬发看着我，低声而苦涩地叫了一句，妲己。
　　我微笑着看着他。
　　妲己，没有想到我们会这样相遇。姬发说。
　　我美吗？我偏过头，微笑着看着他。
　　姬发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眼里有了闪烁的泪光。
　　我，美吗？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答案。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这个妖姬。台阶下是鼎沸的人声。
　　他眼睛里的泪光转瞬即逝，我看到他放在宝剑旁的那只手因为紧握，骨节发出微微的脆响。
　　我妩媚地微笑，一滴眼泪从我眼睛里流出，顺着我的脸滑了下来。
　　我不是妲己。
　　我看着姬发的眼睛，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说，我不是妲己。

　　三天后，我被押上了高高的断头台。
　　我乌黑的长发一泻在地，我的白衣轻纱曼舞，随风轻扬。我缓缓地走着，抬脚迈步，向断头台上走去。
　　云淡风清好时光，青莲放，杏花开，小船摇曳到江南，携手同游相伴久，一生一世长相守。
　　我又听到了这首属于妲己的歌谣，我听到澄澈空灵的声音在明净高远的蓝天下飘散，弥漫，一直向遥远的鸿蒙飘去，直至虚无。
　　我俯首，等待那个结束我生命的人一步一步走上前来。
　　那个人的脚步沉稳有力，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奇怪地颤动，微妙而熟悉，就像很久以前曾经有过的一样，那么亲切。
　　我突然明白，是他来了。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会这样相逢。
　　我抬起头，看到了凛，我生命中的第一个爱人，也是唯一的一个。
　　他提着斧子，就像很多年以前一样站在我面前，他的脸没有改变，和我梦中一模一样，有着属于北方男人的硬朗和大气。他的眼睛里依然有凛冽的风。他微微低下头，看我。
　　凛，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我们曾经遇见。我对他说。
　　他的眼睛里有了深深的疑惑和不解，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怎么会认识他。
　　我微叹了一口气。是的，我终于与你相逢。
　　我想起了很久以前，两个天真的孩子的声音。
　　你为什么要去找女娲？
　　因为我要变成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与我爱的男人相逢。
　　那你呢？
　　我也是，我要变成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与我爱的男人相逢。
　　是啊，我们的愿望终于全部实现。
　　底下层叠的人群在呼喊，杀了她，杀了她，杀了这个妖姬，天下太平。
　　我爱的男人慢慢地提起了沉重的斧头。就在那个瞬间，他的手在颤抖，他仔细地看着我，在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回忆。
　　他说，妲己，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
　　我妩媚地微笑，一滴眼泪从我眼睛里流出，顺着我的脸滑了下来。
　　我不是妲己。
　　我看着凛的眼睛，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说，我不是妲己。

　　鲜红的血溅红了天地，可是我没有感觉到疼痛，我感觉我在慢慢变轻，向着云端飞去。
　　我看到了女娲娘娘的脸在云后，若隐若现，她用迷离的声音，问我，你不是妲己，那你是谁？你不是妲己，那你是谁？
　　我看着自己虚无的身体，陷入迷茫：我不是妲己，那我是谁？是谁？离泱？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