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一章 病已成对弈扰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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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大通二年二月，东宫永安宫雪霏轩。
他望着一边正在收拾脉案的太医院院正张太医，心中一片淡然。
“殿下，此为新药方，是微臣同魏和商量出来的。只是，此疾顽固，只能依此压制一二。”张太医奉上一张药方。他颔首，示意近侍吕顾去接下。
“殿下，请容微臣询问一句，此事真不与陛下言明？此药方虽可压制，但亦凶险万分。而且，也只能续命一岁，这……”
他嘴角一勾，抬手止住张太医言语：“不必了。多谢大人为本王隐瞒至今，此时本王自有计较。”一年，足够了。
张太医叹气，眼眸中多了几分悲悯。他从医一生，自是见惯生死。可像如今这主座上坐着的这位，身份高贵，手掌权势，却是这样看淡生死，让人不得不叹惋。
况且，如今这位皇太子，仁孝谦恭，礼贤下士，自持端正，月朗风清。有他在，他们似乎可以看到大梁未来的兴盛，他必可做一代圣君。
但，终究是慧极必伤么？
二月，寒风朔月，却已是莺飞草长的季节。肃杀中隐藏着无限希望。
而他，却是再也看不见希望之所在。
他笑着，一贯的清浅淡泊，毫无苦涩之意。
从来没有人能如他这般，从容面对只有一年的生命。
他立在窗边，望着夜幕上的星辰。“帝星将殒……呵，既然会陨落，那又怎可能是帝星？”他嘲讽一笑。
恍惚间，他想起二十多年前，他初入这永安宫的时日。那是初离父皇母妃身边，寂寞不是空谈。但总有一个娃娃，如同面人儿一般跟随在他身边，不离不弃。
那是他的三弟，一母同胞的弟弟，是他呵护至深，是他永远也无法舍弃的亲弟弟。
他还记得天监二年十月丁未，他守在母妃寝殿外。母妃似乎很痛苦，一声声的叫喊，吓住了年仅三岁的他。他忍着恐惧的泪水，倔强地坐在那儿，心中祈祷母妃平安。这一幕被父皇看到，此后还赞过他“小时仁孝，后必大用”。
后来，他还是睡着了。一觉醒来，便从乳娘那里得知自己多了一个弟弟。
弟弟？他眨了眨眼。他不是没有弟弟，他有一个小他一岁的弟弟，是淑媛娘娘家的，他的二弟萧综。只是不知为何，他们只在家宴上见过面。二弟很可爱，但淑媛娘娘看着有些可怕，是以母妃从不允许他接触淑媛娘娘，也便极少接触二弟，更不知兄弟之间……该如何相处。
他挣脱乳娘的怀抱，跌跌撞撞地向显阳殿内奔去，然后，他看到安静躺在母妃身边安睡的弟弟。
弟弟好丑。他撇了撇嘴。但内心深处泛起的好奇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暖让他还是喜欢上了这个弟弟。
他两岁被封皇太子，隐约明白自己的职责所在，他是为守护而存在的。他认真求得母妃同意并经过乳娘指点后，小心抱起弟弟。弟弟在他怀中安睡，形容可人。他忍不住在弟弟额头上亲了亲，心中道：“六通，哥哥会护你一世。”
彼时，他并不知道，他怀中这小小的生命竟会和他纠缠半生，不死不休。
后来呢？弟弟慢慢长大，他也有了更多的弟弟，但这个叫“六通”的弟弟永远都是最特殊的。
往事如烟，他记得不真切了。小时候的事不过当时天真，转眼间便已物是人非。
如今，病痛折磨一日甚于一日，他强撑着这残破的身子，只为替那个弟弟，和自己再也对不住的妻妾儿女铺好后路。
第二日早朝后，他回到永安宫，在雪霏轩处理杂务。
有近侍在门口通报：“禀太子殿下，何大人求见。”
何敬容啊！他微笑着，一如在人前那般，温润，淡泊。
“请何大人进来吧！”他说。
不一会儿，进来一个中年男子，身着朝服，明显是处理完事务后便赶过来的。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何敬容下跪行礼。
“平身吧！何大人近来如何？在东宫可还习惯？”他笑问。
何敬容立起身，恭敬中却也放松了很多，笑言：“太子殿下，微臣自去年入侍东宫，您这问题就没有断过。承蒙殿下关照，一切俱为安好。”
“那便好。”他收了笑容，但依然温和。
“敢问太子殿下召见微臣有何要事？”何敬容跪坐在下首位置，颔首问道。
他笑笑，反问，预期中带着一抹忧虑：“晋安王可已到任？”
“已至扬州，并已收拢军权。”
“是吗……”他低头，陷入沉思。
见状，何敬容不免有些着急心疼，便安慰道：“殿下不必多虑。陛下提拔晋安王殿下该是为了辅佐殿下您，绝不可能是……”何敬容立时说不下去了。这理由太过牵强，明眼人都不会相信，他们又何必自欺。
他苦涩一笑，那个孩子的成长他比谁都要清楚，只是，他……
“何大人无需安慰本王，本王都懂。”他站了起来，走到窗前——从很久以前，他就喜欢站在这窗前，看着修竹点饰的小道上奔跑而来的孩子，嘴角不自觉的挂上宠溺的微笑，让一边一直关注他的何敬容顿是一愣。
只是，后来那个孩子长大了，换了一副模样。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
“前不久，本王做了一个梦，”他顿了顿，接着说：“本王梦见与晋安王对弈扰道，后来，本王授予他班剑一柄。如今，他回来了，这该是梦中所见、天命所归吧！”
“殿下，”何敬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道，“授功臣以班剑，这是天子权利，这……”
“何大人不必多虑，汝且记，晋安王上位乃为天命，这便够了。”他微笑着看向何敬容，语气十分坚定，或是，决绝。
何敬容大惊：“殿下！！”
他抬手安抚何敬容，接着说：“本王此生只有三愿：一愿陛下康健，二愿兄弟和睦，三愿黎民安乐。若这三愿可成，本王有没有这个位置都已无悔。何大人勤于庶务，所念亦不过江山太平，所以只要贤能，谁坐在这高位又有何分别？”
何敬容肃然而立，拱手作礼：“微臣，谨记。殿下睿旨微臣自当竭力遵循，绝不辜负殿下所托。只是……容微臣僭越，殿下当真信任三殿下？”
他扶在窗框上的手紧了紧，本就苍白的指尖青白的触目惊心，但无人可以注意。
“他是我自小看顾大的，他的性情我知……信不信任又有何要紧？”反正再过一年他便会离去，带着所有的记忆，美好或是悲痛，那人自不必担心他的威胁。而且，或许在内心深处，他对那人仍有着不切实际的信任。
许久许久，何敬容已经离开，雪霏轩又静谧下来。他依然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望着苍色的天空，望着划破天际的飞鸟。
这一生，他有太多遗憾：没有护住慧如，没有留住母妃，失去父皇的信任，不能履行自己的职责、实现自己的理想，还有……永远不能向那人表明心意。
他还记得，普通六年，他从顾山修书归来发生的事。从那时起，一切都已失控。
那是他的屈辱，但他又如何责怪？子不教父之过。而一直以来教导那个孩子的，也有他啊！
那日浮浮沉沉，惊骇心痛全压在心底。
那个孩子说：“你是我亲哥哥，但也是我萧纲此生最爱的人。”
右手捂住双眼，嘴角溢出苦笑。他终于不能称呼那人为“孩子”了，那人早已是顶天立地的君子，而不再是他一再宠溺的孩子了。
噩梦消散后，已然清醒的他却仍然不愿睁开双眼，由着那人收拾。
那人颤抖着嗓音：“哥哥，我不会道歉的。哥哥，试着接受六通，好吗？”
他不言语，只报以无边无际的沉默，待那人扶起他为他更衣时，他才睁开双眼，漠然看着那人。年已二十三的青年，那一刻紧咬下唇，眼中写满期待，就如同小时候做了什么错事期待他原谅一般。而那时他的心却只剩嘲讽。
我一步步的退让已经让你形成习惯，但这一次，我无路可退。
他冷冷一笑，起身想要推开立在面前的人，却被那人攫住手腕。
之前在挣扎时，手腕早已一片青紫，如今一碰便是一阵刺痛。但他竭力忍着。这是他身为皇太子、身为长兄不可侵犯的骄傲与尊严！
他说：“怎么，晋安王还不知‘以下犯上’四字怎么写？”
“哥哥！”那人低声无奈道，带着一丝乞求。
“萧纲！此事本王不欲追究，你最好全部忘记！”他甩开那人的手，表面坚定实则艰难地向雪霏轩外走去。
不过六月，虽是黄昏，暑气却丝毫未消，而他却觉得有如数九寒冬。
原来自己一直宠爱呵护的弟弟对他抱的，竟是这番心思，而且还强迫兄长……这让他，情何以堪啊！
□□背德。这样沉重的锁链，已然锁在了他们身上，从此煎熬，从此不得轮回。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一章 病已成对弈扰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