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无雨之城

16、第 16 章

　　农村的夜色乌黑浓厚，那黑就如陈年的墨池般细腻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一般，反衬着天空的星星格外明亮，城市里见不到的北斗星、牛郎星、织女星、银河，在白里的上空，统统如悬挂在窗前一样触手可得。王亮躺在床上出神的望着窗外，觉得那夜空如大洋一般深邃，让人敬畏。

　　王梅洗罢了，又看着爹妈的房间熄了灯，轻轻走过王亮房间里来，这几天事情多，心里烦，她都没来陪哥哥说话了。王梅关了门，又把窗帘拉了，王亮看着眼前明亮的星被窗帘遮住，屋里彻底黑了下来，嘴里叹了口气，轻微得连王梅都没有察觉。

　　王梅打开床头的台灯，看着哥哥，把台灯转了一个角度，防止灯光刺到王亮的眼睛。王梅搬了把椅子到靠近床头的位置坐下来，伸手摸摸哥哥的额头，凉凉的，能感觉到皮肤下血管的微微跳动。
　　王梅收回手，又替哥哥拉拉被子，然后一只手支在床头柜上，撑着下巴，呆呆的出神，良久，开口说道：“哥，咋办呢，爹要给你说亲事，又要给我说亲事。万一我成亲了，以后谁来照顾你呢？爸爸非要让小英跟你成亲，看这架势，是非弄成不可呢，人家小英未必肯跟你成亲呢，再说就算跟你成了亲，也是为了钱，哪能象我一样对你好呢？”
　　王亮的眼珠在眼皮下动了动，王梅没看见，自顾自的说着话。
　　“我有空就来陪你说说话，你也没个反应，啥时候能好呢？你可好起来吧，象以前一样跟我吵吵嘴，骂骂我也好啊。“王梅闭上眼，眼泪无声的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一只手在灯光里穿越过来，落在王梅的脸上，替她抹去了眼泪，没有察觉的王梅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由着手在自己脸上擦过，顷刻间警醒过来，心里一个震颤，猛地睁开眼，只见王亮定定的看着她，正在替她抹去眼泪。被惊吓的王梅连着椅子往后退缩着，带着椅子吱呀呀一阵响。王梅惊骇的用手捂住嘴巴，不相信的看着王亮伸在半空中的手臂，又看着手臂慢慢收回去放在被子外面。王梅站起来犹疑着朝前走了两步，把台灯转过来，看着王亮的眼睛，王亮眼神一如既往的发呆，看不出什么变化。
　　王梅试探着说：“哥，你听懂我说话吗，认识我吗？”
　　王亮开口道：“你是？怎么哭了？有什么伤心事吗？”
　　王梅简直不相信自己今晚看到的这些，王亮平时对什么事情都是漠不关心的样子，别人问三句未必能听见他回答一句。今晚王亮居然会主动帮她擦去眼泪，居然会开口说关心人的话了，王梅惊喜的睁大了双眼，上前紧紧抓住王亮肩膀，把脸凑到灯光里，靠近王亮的脸，说：“我是梅梅啊，你妹妹啊，哥哥。”
　　王亮看着王梅，在枕上摇摇头，说道：“我不认识你。你是小英吗？”
　　“小英？你记得小英？”王梅诧异问。
　　“谁是小英？我记得这个名字。”王亮的眼神满是茫然。
　　“哦，先不管她吧，你慢慢会好起来的。”王梅说着。
　　看着王亮，王梅眼里高兴得又流下泪水来，滴在了王亮的脸上，王亮抬手替她擦去，手掌轻轻在她脸上摩挲着，说道：“你又哭了，梅梅，你怎么了？”
　　王梅说道：“没怎么，我太高兴了。”
　　王亮看看王梅，摇摇头，闭上了眼睛睡觉。
　　王梅心里还想再跟王亮说说话，转念一想还是顺其自然吧，看来哥哥吃了这几个月的中药，真的是有效果了。伸手关上了台灯，王梅在黑暗中坐着，象往常一样轻轻抚摸着哥哥的头发，听到沉稳的呼吸声，才站起来走出室外，站在清冷的夜色里，看星河闪烁，只想放声歌唱一般的兴奋。
　　王梅就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爹娘，看到他们屋子黑着，心想还是让哥哥继续恢复，等好了的时候再告诉他们吧，给他们一个惊喜。

　　过了元旦很快就是春节了，从腊月二十三开始就有了新年的味道。耐不住的孩子们已经开始偷偷从家里早就买好的鞭炮里偷出些来放，白里村随时可听见零星的鞭炮声。虽然还是白雪皑皑的季节，和往日的沉闷感觉不同，墙角屋顶的雪都带上了喜洋洋的味道，看上去那么可爱得挠人心肺。各家的婆娘们开始大锅大锅的蒸馍馍，煮猪肉，为了即将到来的新年准备随时需用的吃食。王家的铺子到了年二十八就放了假，老宋领了一年的分红回了县城。王梅给伙计们计发了工资红包，大家伙也都回家准备过年了。
　　到了年初一这天，村里除了上了岁数和有些身份的人们不轻易出门以外，大大小小的孩儿们、结婚没结婚的年轻姑娘和小伙子们、不大不小的汉子婆娘们，开始各家各户挨着拜年，这个时候，就算平时有些小埋怨记恨的人们，讨上几颗糖，抽上一支烟，拉拉家常话，所有的不愉快就都过去了，新年带给人们新的气象。
　　王梅和村里几个要好的姑娘们一起，相跟着四处拜年，快到中午的时候回家吃饭，吃罢了饭把碗筷一放又要出门，王顺生略带不满的说：“老大不小的丫头了，稳重着些，看把你能的，就不能在家停停？”
　　王梅噘着嘴说道：“一年到头不得闲，这好不容易闲了，还不让我出去转转？再不在村里露露脸，人家都快不记得我是谁了。”
　　王顺生被说的一乐，跟闺女开起了玩笑：“咦，看把你狂成个啥啊，你是啥重要人物？还露脸嘞，我看你是丢脸。”
　　老伴儿在一旁说道：“她爹，孩儿一年到头真是不得个空休息，你就甭管了，让孩儿且去乐乐吧。”
　　王梅一转身道：“没事了吧？没事我走了。还有好多家没去拜年呢。”
　　王顺生招招手说：“你呀甭慌，我跟你说，你去小英家对她爹娘说一声，说初三来咱家吃饭，咱家请客，老伙计一起聚聚。”
　　王梅停了下脚步，随即应道：“行，我保证把最高指示带到。”随后冲王顺生做个鬼脸，快快的跑出去了。
　　王顺生和老伴儿在屋里呵呵的笑着，嘴里叨念着：“这死妮子，调皮着嘞。”

　　初三这天一早，天空开始絮絮丢丢的飘起雪花来，初时是筛面一般密实的雪霰，逐渐变成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微风卷弄着雪花，落满了人们的肩头帽檐，不多时就积得能没过脚踝，走在上面咕滋咕滋的响。十点多钟，老卞头一家三口来到王家吃酒席，王顺生坐在屋子里陪着，王梅和妈妈在厨房里忙忙活活的，小英不时的出来进去的帮着拿东西，摆碗筷，端菜倒水。小英中等的个头，和王梅差不多同样瘦削的身材，连长相都有六七分相似，说是双胞胎姐妹俩也有人相信。

　　过年大家都吃的油水多，又是多年的老乡亲，请客就不必太丰盛，可也有四凉四热八道菜，四凉是家常凉拌菜、酥炸花生米、蒜泥白切肉、酸辣拍黄瓜，四热是红烧丸子、蒜苔辣溜肝、清蒸草鱼、木耳炒蘑菇。王顺生和老卞头轮流从泡在热水里的酒壶里给对方倒酒，拿着小酒盅一口一干的美美的喝着酒，王梅娘和小英娘边吃边唠着村里村外的新鲜事，王梅和小英彼此亲热的夹着菜，王亮则安静的坐在桌子的一角，低着头慢慢的自己吃着，时不时偷偷的抬眼看看小英，小英也自觉得了，脸稍微红了些，却不露痕迹的和王梅说笑着。

　　吃到五六分时，王顺生斜眼看看一边的小英，小英正出神的看着窗外的雪花。王顺生对着老卞头说：“老卞啊，如今你家里都挺好的吧？都还中吧？”
　　老卞头讪笑着说：“好着嘞，好着嘞。小英如今能挣钱了，欠你家的钱老快就能还上。”
　　王顺生看着小英，小英不好意思的笑笑，没说话。
　　王顺生哈哈笑着说：“老卞你还蒙在鼓里嘞，你家小英早就把钱还上了。”
　　“还上了？”老卞头喝得有点微醉，不相信的看看王顺生，又看看小英，两个老伴儿也停了说话，在一边儿听着。
　　“爹，你甭问了，等回家俺给你说。”小英看着老卞头说。
　　“你快说说吧，到底是咋回事吗，说说俺听听。”老卞头既兴奋又焦躁的说。
　　“我跟你说吧，孩儿面皮薄。”看着小英脸涨得通红，王顺生哈哈笑着说：“你家闺女能干啊，早就给你找好女婿了，还能帮你还钱，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真嘞啊小英？咋你王叔都知道了，我还不知道，你这闺女咋回事？”老卞头的口气虽然生气，眉眼却带出由衷的高兴。
　　“叔，我跟你说吧，你家小英的对象就是上次我领着去你家的文斌啊，人家可是好小伙儿，帮小英还了钱，还不让你们知道。”王梅没口子的替小英应付场面，小英感激的看着她。
　　“是这？那可怪好嘞。”老卞头喜滋滋的端起酒盅，美美的干了，抄起筷子夹了两片白肉吃着。老伴儿在一边推推他，跟着笑了笑。
　　王顺生也干了一盅酒，夹了几颗花生米到嘴里，咯嘣咯嘣的嚼着，又夹起一筷子凉菜送进嘴里，伸脖子把菜咽了，摸起桌上的烟盒，丢了一根给老卞头，自家点上一根，然后开口说道：“按理说这个时候，我不该说这个话，可我不说，以后可能会后悔，所以我今天还是必须要说出来，有不对的地方，老哥儿和她婶儿不要怪罪啊。”
　　老卞头明显有点喝多了，嘴里话也多了起来：“老哥你说，咱哥俩这几辈人的交情，小时候咱俩还一个炕头睡觉，有啥话不能说？哥儿你尽情说。”
　　一屋子人只有王梅知道爹要说啥话，可是又不能制止，唯有眼巴巴的看着王顺生。王亮一直坐在角落里，不说话，就看着小英，他知道眼前这个女子就是她记忆里的小英了，可对于过去，他只记得这个名字，对于往事，此刻却没有任何印象了。他的眼里现在只有小英，唯恐她突然消失了一般的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王顺生继续说道：“文斌这个孩儿，确实不错，你家小英有眼光。不过话说回来，人不错不能当饭吃不是？老卞头你听我给你分析分析对不对？这孩儿们眼看就要该结婚了，俩人在省城，得买房子吧？省城的房子一万块钱一个平方，就算二手，也要六七千，就算你买六十平方，也得差不多五十来万，对吧？”
　　老卞头点点头：“哥你说的对着嘞。”
　　王顺生掰着手指头给老卞头算：“一来，买小了房子，不够人住；二来，买大的，你家掏钱还是他家掏钱？”
　　老卞头抽了口烟说道：“那是他家娶俺闺女嘞，哪儿轮到俺掏钱？肯定是他家出嘛。”
　　王顺生等的就是这句话：“好，他家掏钱，这没错。他家掏不掏得出，俺不知道，他家估计也没什么大钱。权当他家掏得出。那以后你和弟妹要不要去省城住？不去省城住，谁给你养老嘞？”说完得意的看着老卞头，卞小英则怨毒的看着这无事生非的王顺生，恨不得上前把他的嘴巴缝起来。
　　老卞头目瞪口呆的，酒醒了几分，看看小英看看老伴儿，老伴儿也是无可奈何的低头不语。
　　“那可以让他们回县城来，回白里来。”老卞头轻声说。
　　“嗤，回白水县？跟省城有啥区别？回白里？你让人家两口子种地还是开店啊？”王顺生不屑的说。
　　“那可咋办呢？”老卞头全无了主意。
　　“爹，你甭怕，将来有我嘞，咋着俺也要给你养老送终。”小英坚定的说，不过就是她自己，对于将来的情况也是没有任何把握。
　　“养儿防老啊，养儿防老！”老卞头倒上一杯酒，慢慢放在嘴边，却没有喝下去，嘴里不停的嘟囔着，眼光不由看看静坐一边的王亮，摇摇头，一口喝了，夹了口菜慢慢咀嚼着。
　　“我有个办法你看中不中？”王顺生喝了一杯，对着发呆的老卞头说。
　　“啥办法？”老卞头迷茫的看着他。
　　“按说这事儿你也知道，原来呢你也提过，不过那时一个情况，现时一个情况，咱现在老话再唠唠吧。你看我家亮孩儿，平时就是坐着，也不哭不闹，我去年冬天开始给他吃中药，人家说可灵，将来说不定就能治好。退一万步说，就是没治好，他也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坏不到哪里去，你说是不是？”王顺生停下看看老卞头。
　　老卞头犹疑的看着王顺生：“难道你是想把俺家小英给你家孩儿？那不中，俺家小英好歹也是大学生，正常的很呢，这可是不中。”说着看看一边的小英，小英看着她爹，笑了笑。
　　“你不要忙着说不中，听我把话给你说完，你听了了，再说中还是不中。”王顺生不急不忙的说。
　　“你说吧，俺听着嘞。”老卞头拿起王顺生面前的烟盒，掏出一根烟点上。
　　“刚才说了，俺家孩儿除了不怎么说话，别的毛病是没有的，能吃能睡能干活。要是你家跟俺家成了这门亲事，叫你家小英也甭在外边晃啦，省城就能挣得比俺这里多？就是多，也全得花了，剩不下，那省城走一步都要钱，不是啥好地方。”王顺生说得有点口渴了，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才继续说：“你要是同意这回事，俺先给你两万彩礼，等成了亲，再给你八万养老钱，以后就让小英跟梅梅两个在铺子里弄，咋着这个铺子也能养活咱两家人。”听到这些话，老卞头的眼珠子开始骨碌碌的转了起来，在王亮和小英身上来回的打量着，却没有出声。
　　“另外，等他们成了亲，你家那个破房子扒了吧，我给你盖新房，就是他们小两口回去住也舒心，咱们两家这前后几步道儿的距离，你老了，我老了，都不愁没人送终不是？”
　　“这大过年的，送啥终，也不知道忌讳忌讳。”王梅娘嗔着责备了王顺生几句。
　　“是是是，这大过年的不该说这不吉利的话。来，老卞，咱喝酒，你想想俺说的话在理不在理，等你想好了给俺回话。”王顺生哈哈一笑，端起酒壶给老卞头满上一杯。
　　“在理倒是在理，可人家老宋咋办？”老卞头这话听着就是已经缴械投降了。
　　“他？该咋办咋办，想干就继续在咱这儿干，不想干啊，外面下岗的技术员多着嘞，还怕找不着人？再说俺也不是不懂，就是不想干罢了。”王顺生满不在乎的说着。
　　“让我想想吧，那咱喝酒，哥儿你喝酒。”老卞头端起酒杯敬着王顺生。
　　“爹，你这是同意啦？你这是卖你的闺女啊！”小英脸色苍白的对着老卞头说，两行泪水无声的滑下清秀的面庞。
　　“咦，你这闺女说的是啥话，咋叫卖闺女？你和亮亮不是一起长大的？你俩就没有感情？”王顺生嗔道。
　　小英扑愣一下站了起来，也不顾打翻了的椅子，甩开帘子就往外走，一直听着的王亮马上站了起来，快步走着追了出来，王梅也紧跟着追了出来。老卞头想让老伴儿追上闺女，王顺生挥挥手说：“甭追，小孩子不懂事，等她以后明白了就好了，不用管，咱只管吃菜喝酒。”

　　出了屋门的王亮快速跑了几步，追上了前面一边走一边哭的小英，拽住了小英的胳膊，嘴里叫着：“小英，小英。”
　　小英被抓的胳膊有些疼，她不理王亮对他说着话，用力掰开王亮的手指，推开王亮，站在王家院子门口，指着王亮说：“你王家有两个臭钱，就会这么欺负人，想要我嫁给你，下辈子也甭想！”说着开始呜呜的哭了起来。
　　王亮走上前拉住小英的手说：“小英，你嫁给我吧，我要娶你。”
　　小英用力甩开王亮的手，顺势狠狠的一记耳光，打在王亮脸上，王亮一愣神，小英骂道：“就凭你？做梦吧！我就是嫁猪嫁狗，也不家仗势欺人的神经病。“骂完快步下了台阶，跑得远了。王梅在王亮身后目睹了这一切，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哥哥居然会说让小英嫁给他了，看来哥哥的病真的在好起来了，又生气小英这么斥骂王亮，还打了哥哥一个耳光，哥哥有病，她又不是不知道。

　　王亮站在雪地里，两行泪水流了下来，怔怔的发着呆。大雪依然不管不顾的下着，仿佛要掩埋了这世界一般。王梅上前拉拉王亮的手，王亮回转身来，握住王梅的手，对着王梅说：“小英，你不哭了？嫁给我吧？”王梅感到一些尴尬，嘴里哄着哥哥：“好，好，小英一定会嫁给你。”
　　“真的吗？你可别说话不算数。”王亮焦急的说着，抓着王梅的手不放。
　　“放心吧，有爹呢，爹不行，还有我呢！怎么也要小英做你的媳妇。”王梅自欺欺人的说着，看小英的样子，不太可能同意这门亲事，不过可也说不定，爹可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走一步看一步吧。
　　王梅哭笑不得的把王亮领回屋里，让他坐在原来的椅子上，王亮又恢复了安静的模样，呆呆的不看谁。王顺生和老卞头正兴高采烈的喝着酒，小英娘则坐立不安的在一边看着窗外。王梅对小英娘说：“婶儿，别担心，小英肯定回家了。”
　　王顺生呵呵笑着，老卞头说道：“没事，小英这孩儿乖着嘞，等我回家跟她说，不怕她不听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