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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


  •   (四)
      薪回到医庐时天还大亮,日光明晃晃的照得人发晕。白芷看见自家先生一脸疲惫的样子,连忙打了水来让他擦洗,又进内室去取家常穿的衣服。忽然听见院子里有人大声喊“薪大夫!薪大夫在家吗?”白芷急急地走出来,见是右监门卫将军胡烈儿正穿过院子往屋里去,怀里还抱着一人,白芷迎上去,蓦地发现胡烈儿手里正一滴一滴往下渗血,不由惊叫一声。薪正从后面赶过来,看到这情景,拉过白芷说道:“快把里屋的床榻换张干净的单子,再把后院晒着的棉布都收回来,快去!”
      白芷应声跑走了。胡烈儿满脸急切地对薪说道:“刚才我回屯所,在半路上遇见这位姑娘倒在墙边,我过去的时候已经连话也说不全了,薪大夫你看看这还——”
      薪一边摆手让胡烈儿不用再说下去,一边引着他抱着病人走进里屋。白芷已经把床榻铺好,胡烈儿小心地把人放在榻上,薪跪在旁边,只见这人是个年轻女子,脸色苍白得很是吓人,连嘴唇都失了血色,头发凌乱,额上渗出细细的汗珠。女子还未完全昏厥,眼睛半睁着,嘴里不住地喃喃说着什么。薪凑上去细听,不想那女子竟突然一下子抓住薪的左手,似乎用尽了全力,清楚地说了一句:“孩子……救……孩子……”
      薪立即睁大了眼睛,回过头看见原来那女子的一只手一直紧紧捂住自己的小腹。可是她的下身却流血不止,已经把榻上的白布染红了一片。薪连连叫着“芷儿!”,白芷抱着一大叠棉布单子跑进来,看见胡烈儿正站在一旁愣神,赶紧过去扯扯他的衣袖,低声道:“胡将军,你还是出去一下罢。”胡烈儿才反应过来,连忙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薪拿过几张叠好的棉单垫在女子身下,回头又对白芷吩咐道:“去把那天你捣碎了的白芨拿来,再拿一盒子艾绒,要三年之前的!”
      白芷又迅速把这些东西都找来。倒了一杯水,用小匙舀了一点白芨散,看那女子已经没有了知觉,白芷轻轻地抬起她的头,把那一小匙药粉喂进她嘴里,又喂了水,见那女子还能咽下药去,白芷暗暗松了口气。薪正把那一盒子满满的艾绒捏成一个个小艾柱,扫了一眼白芷便道:“再多喂几匙,这血是不好止住的。”
      “嗯。先生,这是……小产?”
      薪来不及说话,只点了点头。
      “……那还能不能保住?”
      薪捏着艾柱的手停了一下,什么也没说,过去又拿了几张干净的棉单换下被血浸透的那堆。白芷看见那些变成暗红色的单子上还染了些什么,似乎是小块的肉,又像是膜,小姑娘登时捂住嘴,瞪大了眼睛像是要哭出来。薪低低喝了一声“芷儿!”白芷连忙定了定神,又拿起汤匙给那女子喂药。薪找了火石来点着一支蜡烛,再用烛火把艾柱燃起,撩起那女子的衣服,把艾柱依次放在三阴交和气海穴上,又燃了一柱递给白芷,低声道:“百会穴。”白芷依言仔细地替那女子施灸。薪又换了一次榻上的棉布单,看看出血已经稍稍止住一些,他嘱咐白芷把剩下的艾柱都要灸完,然后起身走出门去,被一直在外面等着的胡烈儿一把拉住,年轻的将军满脸焦急地问道:“薪大夫,那个,那个姑娘……”
      薪低声答道:“性命,大概还是能保得住……”
      胡烈儿眨眨眼睛,慢慢松开薪,领会了他没说出来的意思。薪又低声道:“还得相烦将军帮忙查一下,这位到底是哪家的娘子?”
      胡烈儿点点头,道句“请放心”,便转身走了。薪径直来到后院,药柜立在那里占了半面墙。他蹲下来打开最下面的抽屉,拿出一只白参,放在手里掂了掂,然后起身往伙房走去。过了不多久他又端着一小碗参汤走进屋来,看见白芷正捏起最后一个艾柱燃着了放在那女子的头顶,再看看女子身下,血流得已经不似方才那么厉害了。薪走过去跪在榻旁,拿起汤匙慢慢搅着手里的药,待百会上的艾柱灸完了,白芷抬起那女子的上半身,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薪在旁边一匙一匙地喂她喝参汤。终于把这一小碗汤都喝尽后,薪又去换了一次棉布单,看见出血已经止住好些,便稍稍安心了一点,然后拉过白芷吩咐道:“我烧了些热水,拿来给她擦擦身子。再找件干净的衣裳换上。”
      “嗯,知道了。”白芷刚起身要走,又立住了,“呃,先生,我们好像没有这位姐姐能穿的衣裳呢……”
      薪愣了一下,随即想到自己是男子,白芷又身材娇小,榻上躺着的女子看上去比她高了许多,大概是没法儿穿她的衣裳了。
      “啊,我想到了!”小姑娘一拍手,“先生你的寝衣不是还有一件新的么?拿那件好了!”
      “哎?可是……”
      “没事没事,反正先生你人那么瘦……”
      白芷边说着边跑了出去,剩下薪一个人立在原地,有点困惑地皱皱眉头。

      “慕将军!慕将军!”胡烈儿边喊着边冲进了监门卫屯所,跑进屋,慕慈正摇着扇子坐在书案后面看着他,旁边唐麟倚着窗棂仔细擦拭自己的佩刀,胡烈儿忙向唐麟行一礼。慕慈开口问道:“怎么去了那么久?被刑部的人留下喝茶了不成?”
      “不是不是,慕将军。我回来的时候,去了薪大夫那里一趟,有个姑娘要生孩子了……”
      慕慈一听这话,惊得忙停了手中的扇子,瞄一眼唐麟,看见他紧紧攥着手里的刀,脸色煞白,双眼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盯着胡烈儿。慕慈立即强压住笑意,想再听听胡烈儿的说辞,那边唐麟却已经明显按捺不住想上去给胡烈儿一刀,可是年轻人根本没察觉,依旧在念念叨叨说着什么。慕慈一下没忍住还是笑出声来,把胡烈儿没说完的话给截住了。年轻的将军愣愣地看了看慕慈,又转头看看唐麟,而唐麟早已把头撇向窗外不知看什么风景去了。慕慈连忙清清嗓子掩饰一下,开口道:“那个,胡将军,不错嘛,是哪家的姑娘啊?已经有孩子了?啊,虽然我监门卫好像还没出过这种事情,不过你放心,我是不会责罚你的——”
      “——呃,等等!上将军,”胡烈儿不顾礼节地打断了慕慈的话,“上将军您是不是误会了,我没说那是我的孩子啊……”
      “不是你的?”唐麟一下跳了起来,“不是你的,那难道……是薪大夫的?”
      屋子里一阵颇为诡异的寂静,最后还是胡烈儿喃喃道了句“那是,不太可能的吧……”接着又回过神来说道:“不是不是,我是说,我在回来的路上看到一个姑娘倒在路边,好像病得很重,就把她送到薪大夫那里去了。结果她跟薪大夫说要‘救孩子’,但是孩子似乎没保住……薪大夫还拜托我查查这是哪家的姑娘。”
      慕慈和唐麟对望一眼,互相都有点尴尬。“你还真是个好人啊……”唐麟瞥了瞥胡烈儿,忍不住嘲讽道。
      “哪里,唐将军过奖了。”但是胡烈儿愣是没听出来,还笑着挠了挠头,简直把唐麟气了个仰倒。慕慈笑道:“小唐你若是这么不放心,那就和胡将军一起去薪大夫那里看看嘛。”唐麟翻了个白眼,嘟囔了句“我不放哪门子的心啊”,接着又回身擦刀去了。慕慈转向胡烈儿,“光说这个了,叫你办的正事呢?”
      “刑部的人说,王旭大人三天后就回长安了。御史什么的,看来已经是定准儿了的事。”

      白芷在灯下翻着一本方书,不时抬起头瞧瞧躺在榻上的人。在连着喂了几碗参汤后,那女子下身的出血终于渐渐止住,但依然昏迷不醒。这时候夜已经深了,小姑娘暗想,大概今晚是不会醒过来了吧。把书扔到一边,出了里屋瞧见薪还在书案旁边看着什么,白芷悄悄打了个哈欠,转身回去,揉揉眼里的泪水,放下手却看见榻上的人转过头来,正半睁着眼睛望向自己。
      “哎?你……你醒了!”
      白芷急忙跑到榻边跪下,摇摇那女子的手,急切地说道:“姐姐,这位姐姐,你醒了么?”
      女子的神情依然有些迷茫,被白芷这么一喊,眼神渐渐聚拢在小姑娘身上,嘴里发出些不知什么的声音。薪听到白芷的叫声也匆匆进来,见榻上的人正挣扎着要起身,薪连忙上前按住她,柔声道:“先别动,你现在还虚弱得很。”一听这话,那女子像是猛然想到了什么,双手挣扎着向自己的下身摸去,薪一惊,忙去拉住她的手,却不巧正按在了小腹上。
      一时间三个人都说不出话。那女子紧紧咬着失了血色的唇,过了许久,睁大了眼睛,流下两行泪来。

      白芷拿着浸过水又拧干了的帕子,跪在榻前仔细地擦净那女子脸上的泪痕。昨天深夜里醒来后,没过多久人又昏了过去,今早才睁了睁眼,白芷赶忙喂了她几口米粥,却没喝进去,就又不省人事了。虽说是昏睡着,但也一夜没安稳,紧紧锁着眉,不住地流泪,口中还喃喃地像要说什么话。薪叫白芷去睡了一会儿,自己在那女子榻边守了半夜。等到天刚亮白芷起身时,正看见自家先生又抓了一付方子要去煎药。小姑娘赶紧上去接过那堆家什,气急地求着薪回房休息。结果不料弘文馆派人来请,刚刚就过去了,不知王大人又有什么话要说。白芷一面恨恨地埋怨,一面心疼着自家先生。放下手中的帕子,长叹一口气,小姑娘认真地盯着榻上昏睡不醒的人,女子身材纤细,比自己高了许多,下巴尖尖的,眉眼和嘴唇都生得很小巧,若不是现在整张脸庞毫无血色,一定也是个秀气的小娘子。白芷平日里总呆在医庐或者弘文馆,确实不怎么能见到年轻女子,忍不住又仔仔细细看了几遍。正巧那女子这时候慢慢转醒过来,侧了侧头看看身边跪着的人,白芷瞧见她睁开的双眼里好像有了些明白的神色,忙凑过去问道:“这位姐姐,怎样?觉得哪里不好么?”
      女子微微抬起头,像是要勉强坐起身来,白芷忙端了一杯水,扶起她喂了几口,又将她身子放平,重新躺下。女子从被里伸出一只手来,尽力去抓住白芷衣裙的下摆,开口道:“多谢……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声音虚弱不堪,白芷连忙握住那只手又塞进被里,只觉得冰冷,“这位姐姐不必多礼,这里是医庐,我家先生是大夫,我是个女徒弟,救人是大夫该做的,哪里用道谢呢!”
      女子听罢这话,脸上似乎浮起淡淡的笑意,又侧了侧头打量着白芷,小姑娘突然觉得有点害羞,忙低下头,想了想什么,急急地开口道:“其实,其实是右监门卫的一位胡将军,在路上遇到姐姐,才送来这里……”刚说了一句又觉得好像不必,再想想才发觉自己忘了更重要的事情,“啊,对了,我叫白芷,就是药里面治头痛的那味白芷,请问姐姐贵姓,家住何处呢?”
      “妾身,姓卢……”
      那女子想了一会儿才答了白芷的话,脸上的笑意也隐去了,睁大的双眼只盯住头上的屋顶。白芷一时再想不到说什么话,过了好一阵子,卢氏突然开口问道:“白姑娘,你告诉我,”说着又转过头来,眼神里有种诡异的光芒,“……孩子,真的没了么?”
      白芷心里一惊,想起昨天的事情,还没开口自己险些就要哭出来了。暗暗看看卢氏正直勾勾地望向自己,白芷咬了咬嘴唇,闭上眼睛点点头。卢氏先是怔怔地呆住了,之后像是泄了气,头一下子向后仰去,喃喃开口道:“原来……原来,我竟命薄至此……”
      白芷忙睁开眼睛,上前去扶住卢氏的肩,才觉得她颤抖得厉害。卢氏却并未理会白芷,仿佛透过她,对着虚空似地开口道:“不……不是命,嘉郎,嘉郎!你都看见了吧,你看见他是怎么害我……害我们的孩子……是他害的!是……是他害的……”
      卢氏伸出手来死死抓住白芷的胳膊,虽说她现在不可能有什么力气,但白芷分明感到有些难忍的疼了。卢氏的声音刚刚突然变得尖锐,不过又立即虚弱下去。小姑娘被这么一吓,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后面却有人推门进来。白芷回头看见正是自家先生,差点又想哭出来。薪急忙上前,看见卢氏微微喘着气,又迷迷糊糊地昏了过去。白芷帮她躺好,把木枕放平,才细细地告诉了薪刚才的事情。薪带着白芷走出里屋来,皱起眉头,脸上尽是担忧的神色,问道:“我走之前开的那付方子煎好了没有?”
      “嗯,煎好了,还搁在灶上温着呢。”
      “但若是不能吃进东西去,喝药也是白喝。”薪叹口气,抱起双臂又想些什么。
      “……先生,”白芷在旁边怯怯地说道,“卢姐姐,想来还是因为孩子……”
      “……那也没有办法,已经都……”薪说了一半又停住,转身望望屋里的人。刚要开口,听见前面院子里传来重重的脚步声,薪和白芷迎出去,正是胡烈儿和唐麟来了。胡烈儿照例冲着两人咧嘴笑笑,唐麟照例阴沉着脸色。薪见了礼,胡烈儿急忙问道:“薪大夫,那个姑娘怎么样了?”
      “你怎么还姑娘姑娘的,孩子都有了还什么姑娘!”唐麟抢白了一句,胡烈儿缩了缩头道声“哦,唐将军说的是”。白芷在一旁斜了一眼唐麟,撇撇嘴,被唐麟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薪声音低沉地答道:“还不太好,刚刚醒了,又昏过去了。”
      胡烈儿皱皱眉头,对薪和白芷讲起那女子的身世。原来她夫君名叫卢嘉扬,正是住在长安城东常乐坊的一名大夫,虽年纪轻轻不是什么名医,但为人谦和有礼,医术也好,四邻八舍莫不交口称赞。
      “那你们怎么不赶紧去告诉那个卢大夫,他娘子在这里?”白芷忍不住插了一句。
      胡烈儿用古怪的目光看了看小姑娘,又转头看看唐麟,唐麟不屑地嘟囔了一声,“怎么告诉?那个倒霉的大夫,一个月前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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