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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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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当他终于愿意从书堆里抬起头看看天色的时候,给事中兼知弘文馆事的王焘会想,就这样过一辈子也好。虽然这些青灯古卷与自己从小熟知的故事相去甚远,但那些金戈铁马是属于祖父,父亲,甚至兄长的。当时他年已不惑,却依然一直想知道赞许他“温厚至孝”的家人们到底有没有一点失望。不过这种时候也是少的。王焘的大部分时间还是都给了弘文馆里一排一排的医书,并且发现自己越来越羡慕那个秀美的十六卫军医,大概医者的位置是他从来都可望而不及的。所以那个午后,淡黄色衣裙的小姑娘拉着自家先生进到弘文馆的院子里时,王焘从窗边望去,恍惚间,惊为天人。
白芷熟门熟路地找到王焘独自喝茶的偏屋,笑道:“王大人,我这次可是把先生给带来了!”薪在她身后有点歉意地对王焘施了礼,王焘赶忙迎上来摇着手说道:“不敢不敢,本来就是我请薪大夫过来弘文馆的,有失远迎还请见谅啊!”
薪被这番客套说得有些发窘,白芷却还在一旁得意道:“先生,王大人上次还说要雇我来抄书呢!”
“别多嘴了,怎么能轮到你来抄书!”薪转头嗔怪了一句。
“哎,芷儿起码比我那个不争气的外甥强多了!”
话音刚落,“那个不争气的外甥”抱着一刀宣纸正巧经过门口,听到这话立马探进头来想抗议,看见屋里的客人,只得低下头自己嘟囔了几句,施了个礼又退出门去。白芷放开一直扯着的薪的衣袖,喊着“明翊哥哥”追出去了。王焘看看一脸无奈的薪,若有所思地说道:“不过两个孩子的关系还真是好呢。”
薪当下脸上一红,觉得自己实在是教徒无方。
“我怎么就不争气了?”刘明翊一边用小刀裁开宣纸,一边恨恨地说道,“我才活了十九年,做了哪件事给王家丢脸了?何况我也不姓王的,我爹都没对我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哦,王大人是为了你好嘛。”白芷正努力地想把一团乱线理理清楚,可越是努力就越找不到头绪:“他不想看你变成那样的纨绔子弟,才时时提点你啊!”
“……算了,你肯定是从小到大也没受过薪大夫的一句重话,就别来安慰我了。上次那本《汉书》还在最里面的架子上放着呢,自己拿去看吧。”
“不是的!抓错了药先生也会骂我的!”白芷赶忙反驳道。刘明翊摆出一副挫败的面孔示意她可以不必再开口了。小姑娘“哼”了一声转身要走,刘明翊突然想起了什么,忙又喊住她,然后从桌边一大堆书中翻找了一阵,抽出几张纸页递过去,“昨天在一本佛经里找到的,我看着像是本医书,不知道为什么会夹在经里,也只有这么几页。你看看,见过没有?”
白芷接过来细看,“如伏暑初起,有因秋燥及冬温时气触引而发者,舌多燥白……”,扬起头想了一回,似乎没有读过这样的内容,只好说道:“我是没见过,等拿去给先生看吧。”刘明翊点点头,便由她去了。
“医书?”
“医书,要把先人的著作全都集起来,分类整理,留与后世。”
薪定定地看着王焘的神情,那双眼睛里的明亮异于往常。薪不禁感慨,王大人一生专注于医术却从未以行医为业,若说起这编纂医书的念头定然也不是心血来潮。微微一笑,薪恳切地开口道:“王大人有如此宏愿,确是杏林后世学子之福。有什么在下能效力的,但说无妨。”
“那真是太好了!”王焘激动地不住揉搓着两手,“其实还真是有事请薪大夫帮忙啊。我想,这弘文馆虽号称要收尽天下的书籍,但总免不了有诸多遗漏。而说到医书,太医署岂不是有更多?”
“太医署……有倒是有,”薪想到学堂旁边的那间屋子里,整整齐齐放着一排一排古旧发黄的书,“不过要拿出来还要问过太医令。”
“哦,现在的太医令,是个姓马的大人吧,我听说过的,他祖父曾经被高宗称赞,也是名门之后啊。”
薪没有答话,他想起马少阳淡漠的表情和似笑非笑的眼神,没由来地的觉得一阵冷。从那名患金疮痉的兵士死在太医署之后,他就一直没有再和这位太医令见过面,每日只是对着那十几个学生,倒也慢慢习惯了,但这次大概免不了要主动去拜见一回。王焘又讲了些编书的种种设想,等到薪唤来白芷一同告辞的时候,天边已是薄暮了。回医庐的路上,白芷缠着薪说了些方才王焘的筹划,小姑娘不禁心生敬佩,“王大人果真是做大事的人呢!”她又想了想,扬起脸来笑道:“既然王大人可以写书,先生医术如此高明,何不也写一本呢?”
“又瞎说!我只管你一个人和太医署的学生还操心不过呢,哪还有心思来写书?王大人虽不行医,医术却也精通,比你强十倍有余了。”
“自然是比我强,可也比不过先生您嘛……”白芷扯着薪的衣袖故意拉长了声音。
薪本想摆出严厉的面孔,但低头看白芷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又绷不住脸笑了。
马少阳弯腰从簸箕里捡了几片佩兰放进手里,另一手细细地拿着叶子捻了捻,正待唤医监进门来,却已有人立在门外,恭恭敬敬地通报道:“大人,薪大夫来了。”
屋里的太医令一垂手,几片叶子又重新落回簸箕里。马少阳略想了一想,对医监说道:“请薪大夫去茶室,把清明前的新茶拿去煎上,说我随后就到。”
医监应声离开。马少阳背手立在药房里,眉头微微皱起。自上次那个患金疮痉的兵士死在这里之后,他就有意无意地不愿看见这位十六卫军医。若说起之前的事,也怪那天的医监不知着了什么魔,居然跑去找那人来给快要死的兵士瞧病,后来虽被他阻止,但看那神情很是不甘心。马少阳冷冷一笑,哪里来的不甘心?不过是个在长安城里无亲无故的大夫罢了。最近倒也没听见外面有什么不好的言语,大约也是没什么胆子把这事说出去吧。马少阳一面想,一面已走到茶室,在门外看见薪正对着墙上的一幅字凝神,一袭白衣衬得人愈加清秀。马少阳暗笑,果然南国多佳丽,薪大夫祖籍升州,虽身为男子却颇有动人之处。进门的声音打断了薪的思绪,看见太医令,忙俯身行礼。马少阳笑道:“薪大夫不必多礼,大夫这一月来为医科的那十几个学生操劳甚多,下官还没来得及道谢呢。”说着示意薪坐于茶桌前,薪连连称“不敢”,医监走来端上两盏茶,还没接过手便觉异香扑鼻,应是清明前后采摘的上好毛尖。薪端起茶盏,停了停又慢慢放下,端坐道:“马大人,在下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何事?”马少阳并未看向薪,只是手执茶盏,看着对面墙上的字,正是当朝监察御史颜真卿的手迹。
“弘文馆的王焘王大人,意欲写一部医书,把上古以来所收集到的方子分类整理过,王大人想到太医署应该有不少流传不广的书籍,便想借去一看。”
“弘文馆王大人?哦,是那位吧。早就听说他因自家高堂体弱多病,年轻时起就精研医术,以望疗至亲之疾,没想到还有如此鸿鹄之志。下官虽掌管太医署几年,却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真是惭愧啊……”
马少阳虽这样说着,面上却并无一点惭愧之色,仍旧淡淡笑了笑,又将茶盏凑到嘴边抿了一口,顿了一下又道:“当然,医书的事情薪大夫不必多虑,那间书库也许久没人进去过了,待我吩咐人去取了钥匙,再打扫一下,薪大夫即可自便。”
薪听了这话惊喜不已,连连向马少阳道谢。又略坐了坐将茶喝尽,薪起身告辞,医监迎上来相送。还未迈出屋门,马少阳在身后突然问道:“薪大夫与王焘大人很熟么?”
薪有点莫名其妙,转身回道:“很熟……并不能算罢,只是当年将家藏的几册书抄录给弘文馆,后来才……”
马少阳微微颔首,笑道:“以后还要多多劳烦薪大夫了。”
白芷蹲在门前的台阶上,抱着一只铜罐在捣药。薪推开院门时,觉得好像是看见了月宫里的那只兔子,禁不住笑出声来。白芷正长叹一口气撇下了药罐,抬头见是自家先生,忙站起身来迎上去道:“先生你回来了!太医令大人怎么说?”
“马大人倒是满口答应。”薪走过去捡起那只药罐,用手捏了一点被捣碎的药材,“白芨?你捣这个做什么?”
“书上说白芨做成散剂服下可以止血。啊,这下王大人可高兴了!太医令真是个好人呢!”
薪登时无语,只得又仔细看了看罐里的药,递给白芷说道:“那你就再捣得碎一点,捣好了收进后院那儿的柜子里吧。”
小姑娘苦着脸接过差事,重新找了个向阳的地方蹲下。薪进屋坐在书案前,想把前两天从弘文馆拿回来的那几页纸再翻出来看看。还没翻着,就听见外面小姑娘清亮的声音喊道:“慕将军!先生先生,慕将军来了呢!”
不知道为什么,这丫头看见慕慈就尤其高兴。薪起身走出屋子,慕慈正俯身看白芷手里的药罐,抬头瞧见他,笑道:“薪大夫近来可是忙得很啊,监门卫派人三番两次来请,却总连人影儿也见不到呢……”
薪愣了愣,想想最近似乎确实都在忙太医署那边的事情,对监门卫有点不上心,忙问道:“可是有将士病了?”
“有啊,病人现在只能亲自上门来瞧了!”
薪抬起头看着慕慈,那人正晃了晃手里的扇子笑得有点莫名。大夫墨黑的眸子眨了眨,开口问道:“在下上次开过的药,慕将军可喝尽了?”
“喝尽了。”
“那就没什么可瞧的了。”
“……!”
慕慈一下子被顶了回去。薪又重新坐回书案前开始翻找,慕慈凑过去想拿案上的一方石头镇纸,手刚伸出,却不想薪也伸手去拿笔架上的紫毫。慕慈被这么碰了一下,顺势往后一倒,正好撞到身后的书柜上,发出不小的声响。薪吃了一惊,连忙过去把慕慈搀起来,笑道:“你可是从二品的武将,守卫皇城大门的将军,怎么这么不经碰?”
慕慈没理会,坐起身连连喊疼。薪虽暗想他是故意为之,但总不好放着不管,叹口气道:“好了好了,请慕将军坐正,让大夫按一按罢。”
听见这种近似哄小娃儿的语气,慕慈回头瞪了薪一眼,但还是依言端端正正坐好了。
白芷实在是捣药捣得累了,抱着罐子站起身来。刚刚走到屋门前,却被眼前的景象生生定住了:慕慈盘坐在书案前的席子上,薪跪在他身后,一手扶住慕慈的左肩,另一手在他背上匀力地揉按。慕慈微微低着头,垂下的长发掩去了他的表情。两人均是一身白衣,在艳红的夕阳晕染下有些淡淡的光芒。白芷愣愣地看了许久,等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怎么,居然有些脸红了。
薪坐在矮桌旁,皱起眉头翻着一本纸页都发黄了的书,周围地上还横七竖八地堆了一堆。学堂里虽然都开了门窗,但没有一丝风透进来。今年的天气十分反常,明明才是暮春,却热得像仲夏一般。刚刚和学生一起把书库里的藏书搬了大半过来,现在又要一本一本地选看过,费时费力,不由得让人有些心烦。薪放下手里的书,又去地上拾起另一本,忽听得从刚才开始就有人在下面窃窃私语,现在声音又大了许多。薪举起手揉揉眼眶,头也没抬,随口问了一句“你们在吵什么”,几个围坐在一起的学生连忙回过身,一人走上前来说道:“先生,我们找到的这本书,竟然是张仲景所作。”
“哪会是张仲景所作,肯定是托名的!”
“你看它的行文和组方,很像是仲景所出啊!”
“难道他老人家为温病又特作了这一篇?”
“温病?”薪听见有学生说到这个词,便抬起头说道:“拿来我看。”接过来的是本十分老旧的卷册,书页都已经有些松散。薪翻开看时,扉页上并没有题目,只写着“汉长沙太守张机”,又翻了几页,抄书人的字迹实在算不得工整流畅,还有些随便涂抹的痕迹。薪突然看到被左手压住的地方写了这么一句:“六淫外邪,感之为病。若疫疠之邪,则不在其内。”暗暗一惊,这正是那天白芷从弘文馆拿回来的“医书”中的话。再向后翻,果然,一连几页都是一样的。
“先生,你说这真的是张仲景所作吗?”有学生耐不住,开口问道。
“是不是仲景所出,这倒难说,其实也没甚关系,”薪把这本书仔细整了整,放在案上排列整齐的书堆上面,“倒是你们有谁曾经见过‘疫疠不在六淫之内’这种说法吗?”
学生们都愣住了,彼此瞅瞅,又都连连摇头。薪叹口气道:“算了,快点把这些书选好,拿去弘文馆给王大人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