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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番外·暮成雪(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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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天宝十四年。秋。
裴亦轩站在天井里,把手里的长刀左右比划两下,又抬头透过一丛茂盛的竹子往正屋里看。上将军坐在当窗的地方,一封信笺拿起来又放下去,从晨起开始就如此了。裴亦轩微微皱起眉头,知道那是宫里来的文书,这已是第二封了,大概不外是催慕将军回长安去的。他们的确在升州停留得太久,这次出来又不为公事,在城郊别馆里住了快十日——按往常,也该回去了。
这间小院是几年前买下的,慕慈年年都会来住上一阵子,有时带着几个人,有时也不带着。每次来都是长夏要转凉的时节,今年却因为宫里的事情耽搁久了,现在南地也快要入冬了。裴亦轩抿着嘴角看见慕慈从窗边站起身来,慢慢走出屋子,忙迎上去问道:“上将军,宫里……催着回去呢?”
慕慈皱紧了眉心,手里折扇一下一下敲着,没理会副将的话。裴亦轩握着佩刀默默立在一旁,眼神偷偷瞥向那人,雪白的宽大衣袍及地,一身儒雅打扮却带着几分凌厉与肃杀。慕慈耳边一缕斑白的头发垂下来,挡在眼角处,把眸子里的神色掩住了,看不出到底想些什么。年轻的将军为难似的抓抓头发,小心问道:“是不是……也该回去了?”
慕慈脸色更阴沉了几分,摇摇头像是不同意,开口却说道:“范阳那边不太平了。”
“果然是!”裴亦轩立即喊了一句,脸上隐隐有些怒意。“圣上再对他千百倍好,他也早晚有一日会反的!现在圣上可看清了吧,那安禄山就是——”
“是东宫的文书,”慕慈转头看看副将,“催我回去的。”
裴亦轩一下愣住了,眼睛眨了几回才明白过来,怔怔地盯住上将军,“宫里……”
慕慈极轻地笑了一下,“宫里没说什么。”
两人站在原地,太阳已快升到中天,上将军低头看着手里的折扇,突然在扇骨上轻轻滑了一下把它展开。裴亦轩忙探头过去看——他从未见过这扇子原本的模样。那是两枝墨色的荷花,大概画上去很久了,笔法细致,但瞧着有些灰暗。慕慈就这么低着头看了一会儿,又轻轻地把折扇合上,再抬眼看着裴亦轩时已经平整了神色。“我过午就动身,回长安。”
“是。”副将点点头,却听得上将军又说道:“亦轩,你……去见见那个人。”
年轻人先怔了一下,随即有些疑惑地问了句:“是要属下代上将军去道别么?以前不都是——”
慕慈伸手把折扇一递,裴亦轩更吓住了。谁都知道这扇子也算是半件兵器,慕将军从不离身的带着,这时却是要交给他的意思,副将忙又要开口,忽听得慕慈又问道:“还记得他住哪里么?”
“……记得。出了城门往东的第一个村子,在村西头的一间木屋子里。”
“现在还在哪儿,”慕慈淡淡苦笑道,“你去帮我把这个交给他,还有几句话,也帮我一并带到……”
“上将军,”裴亦轩挠挠头发,“天还早,这里离城门又近,就算是走的时候顺路过去也——”
慕慈皱皱眉心,一点朱砂痣在日光下分外显眼。他将那扇子又往前递了递,“等我走了再去。”
副将只得先接过来,小心地在怀里揣好。慕慈手里蓦地空了,似乎不太习惯似的抓了两下,继而斟酌着嘱咐道:“若是……他不想听你说的,那便回来……莫、莫要争辩什么,记得。”
裴亦轩第一次见那折扇的模样,也是第一次听自家上将军这般小心地说话。他分明是有句话想问的,这时却怎么也问不出来了,只能低头恭敬地行一礼,答道:“是。”
薪从沈家回来时,站在路口便远远看见了那个年轻人。
那人身量很高,正仰着头往一棵高大的桑树上看。身边围着几个小娃儿,都伸手指着那树上不知什么东西,唧唧喳喳地喊成一片。那人咧嘴笑开了,蹲下身在地上摸了摸,大概是抓起一小块石头,又站直了,定神往那桑树杈上丢过去。“扑棱棱”一阵响动,除了掉几片叶子之外,一只灰鸽子伸着翅膀飞起来,一眨眼就不见了。那几个娃娃失望地喊了一声,抓着年轻人的衣裳晃着,那人只是尬尴地笑笑,一手举起来抓抓头发。就这转身的功夫,他看见了有人站在路口,一身白衣静静地立着。
裴亦轩低头把几个孩子哄到一边去,然后转身对薪行了礼,竟有点局促地笑了。
茶盏还是能备下一个的。薪暗暗松了口气,掰碎了茶饼放进去,倒上滚水,勉强算是能端出去的茶了。裴亦轩站在那里只顾好奇地打量这间简陋的屋子,主人递过茶盏来的时候才慌忙接了道谢,开口道:“嗯……薪大夫,我、我是慕将军的下属……”
这话说出口便让年轻人觉得蹊跷了。裴亦轩历来是不太顾忌,想说什么便说什么的,跟在慕慈身边几年,没少为这个挨过骂。今日来见这位大夫,却是从第一眼起就有些说不出的局促不安,现在竟连话都说不清楚,实在难为了他了。裴亦轩看见那人脸色一动,似乎有些不自在,但随即又微微笑起来,“是……监门卫么?”
年轻的将军点点头,听见薪的口音里虽带着南腔,说的话却是长安方言,心里便更好奇了些。大夫自己往旁边坐了,手里捧着茶盏,热气袅袅地升起来拂过脸庞,裴亦轩眨眨眼瞧着,觉得薪大概要比自家上将军年轻个几岁,但却更像个长者,清雅温润,只是不怎么爱说话的样子。裴亦轩咽了一口茶,像解释般的说道:“宫里连着来了两道文书催慕将军回去,他走得急,让我过来跟大夫说一声儿……”
薪脸上的神色明显比刚才难看了许多,嘴唇不自觉地咬下来,手里紧紧攥住茶盏,眼神低着盯住脚边的什么地方。裴亦轩却没在意,仍旧自顾地继续道:“慕将军说,请薪大夫多保重些身体,现在早晚天冷了,记得添衣服,一个人还是不容易过的,要不要找个人来照料一下?”
虽是极平常的问候,但这话说得温柔,连裴亦轩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薪原本沉着脸色,听到最后已经怔怔地抬起头,一双幽黑的眸子看在年轻人身上,像是有些呆住了,半晌才轻轻说了句:“多谢他……费心了。”
那大夫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极短却极美。裴亦轩看见,他分明是笑了一下。
小将军高兴起来,脱口而出问道:“薪大夫认识慕将军很久了吧?”
薪含糊地“嗯”了一声。裴亦轩又笑道:“薪大夫是以前在长安住过?但还是江南的风景好!慕将军年年都来升州,还说以后告了老,就来这里住下——”
对面坐着的人突然收紧了手里的茶盏,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似的,但却止住了,只慢慢点了点头。裴亦轩稍稍压低了声调,“慕将军说,这段时间不怎么太平,虽然离升州还远,但请大夫留心些消息,最好找个僻静的地方避一避。”然后他往怀里小心地把慕慈的折扇取出来,笑着递给薪,“慕将军要把这个留给大夫。”
薪先是蹙起眉头,显得似乎有些焦急的模样,身子下意识地往裴亦轩那边探过去。待到看见那把折扇,他明显怔住了,愣愣地接过来半握在手心里,突然问了一句:“他是要……去打仗么?”
年轻的将军心里“咦?”了一声,暗暗觉得这话问得十分天真,转而又一想,自家上将军竟是没对大夫说起过范阳那边的事,便斟酌着答道:“……或许。”然后又连忙接了句:“慕将军还说,等下次来时,就请大夫再把这扇子还给他。”
——以后,若是厌烦了长安,带我去升州看看,可好?
他最初并没有明白,那个从长安来的小将军到底说了些什么意思。
他不必想已经过去多少年了。那些事情有许多被他忘记,再也不提起。虽然偶尔会有难捱的时候,但终究能被岁月拂过去,落得干干净净的一片空白。
他以为,那个名字,他是真的忘记了。
就好似他以为,那人也早已忘记了他。
慕慈。
而他恍惚间立刻想起的,竟是那时柘林城外一句“带我去升州看看,可好?”
薪紧紧攥着那把折扇,手心里似乎能触到另一个人的温度。他一面被突如其来的回忆冲撞地发晕,一面却想拼命阻隔那些——那些过往,他用了这么久的时间去折磨自己把它封存起来,当做似乎从来不存在,然后他便能独自过着沉寂的日子,一点一点等着死去的那天。
不想,便是忘记了;不说,便是要不得。
但他却从来不知道,原来有时时间,也抵不过过往。
他想起初到长安时正是春日,阳光晴好,他被王焘推荐去做十六卫的军医,在屯所里见着一个不似武人的白衣将军;
他想起那人爱对他笑,但总是高深莫测般的表情,让人心里不得不犯嘀咕;
他想起那人不喜欢司天台,尤其爱跟银发玄衣的司天监作对;
他想起长安的夏天热得很,监门卫的茶室却总有些阴凉。
他想起那人说,我带兵,跟你一起去柘林。
他想起柘林漫天的火光,那人愤恨又悲凉的表情。
他想起那间别院里有棵极高的梧桐树,冬天叶子落光了,抬头在树杈间看见素白的月亮。
他早已不记得很多人的样子,但仍能想起那张玉雕般的面庞。
他想起那人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想起离开长安城时,落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薪终究是没有能抵得过回忆。那个年轻的将军走了之后,他坐在那里,怔怔地任凭那些事,那些极细微的小事,渐渐把自己淹没。
他只是仍不知道自己的心情。他或许早已不再怨恨,但也早已没有恋慕。
薪将手里的折扇一点一点地打开,入目是再熟悉不过的一幅墨荷。
他淡淡笑开了,轻轻将它翻转过去——
那也是再熟悉不过的,右监门卫上将军慕慈的笔法: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他仍不知道自己的心情,但只有一点,从没如此明晰过——
我……想见他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