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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番外·暮成雪(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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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天宝八年。冬。
正月里的天气并不怎么好。连阴了十几日,虽没有风,南地特有的冷意还是夹了湿气扒着缝儿地往人骨子里钻。薪坐在沈家灶房里的一张矮凳上,默默守着火上的药罐,时不时伸进一根筷子去搅和几下,免得药渣粘在了罐子上。灶间因为有这点火和一罐热腾腾的药,倒算得上暖和,但是薪仍然裹紧了身上的衣裳,有点蜷缩似的抱起手臂,怔怔地盯着沸腾的药汤出神。沈娘子撩起棉布帘子探进头来,一眼瞧见罐子里的药正“咕噜咕噜”冒着水泡,连忙大声喊道:“薪大夫,药好了!”
薪一下子回过神来,忙想伸手去端那火上的药罐。沈娘子上前两步赶紧压下他的手,说了句“那多烫哟!”,回身抓了抹布捂在罐子上,小心地抱下灶台来。薪不好意思地笑笑,取了几张草纸来掩住罐口,把药汤慢慢滤进碗里,屋里渐渐萦绕起一股米粥的香气。大夫端起来细瞧,那碗里的汤汁是淡黄色的,似乎比别的药看上去轻些,他满意地点点头,对沈娘子笑道:“加了三两炒麦芽,煎这药倒像熬粥似的。”
沈娘子已是四十开外的人,这两年身上发了福,额上也添了不少皱纹,却照旧像年轻时一般梳着一丝不乱的头发,说话干活还那样爽利干脆。大儿子沈青前年秋天时成了亲,新媳妇是邻村的姑娘,前段日子生了个小女娃儿,可把一家子人高兴坏了,沈娘子更是要忙前忙后,整日都不得闲。这刚过了年,正是最冷的时候,小孙女被爹娘抱着去外婆家拜年,回来便一声一声咳嗽起来,吃的奶水也全吐了。孩子的阿娘忙赶着沈青去请大夫,薪瞧过之后说不过是伤了风寒,但娃儿身子天生有些弱,还得好好调一调才是。开方子抓药一番折腾,薪见他们忙,干脆留下来自己当起了药工。这时他拿了一只小勺在碗里慢慢搅着,跟着沈娘子走到外屋,听她抱怨道:“这还没过灯节就得麻烦大夫,生病也生得不是个时候!”
“这……病哪里还有生得是时候的啊……”薪轻轻笑了起来,手里的小勺碰在碗沿儿上,叮叮一阵响动。沈娘子皱着眉头道:“天太冷了,还请大夫来一趟,别连累得你也病了!”
“这点儿路还能冻着,那我也太弱了些……在家里坐着也是无事,还不如来这儿,就当是串门子了。”
卧房里烧着炭火,比外间暖和得多。一个年轻女人坐在榻边,不住地哄着怀里的小娃儿,抬头看见沈娘子和薪,急忙道:“阿娘,大夫,刚才囡囡又吐了!今天还没吃过奶,吐的都是清水!”
沈娘子一听也急起来,薪忙道了句“不要紧”,走过去细细瞧着孩子的小脸,面色淡白,眼睛半阖不阖,原本乌黑的眼珠儿也看不见了,一点儿精神都没有。薪低头看看手里的药碗,把小勺递过去对沈娘子道:“换根筷子给我。”沈娘子忙接了出去,随即又回来把筷子交到薪手里。大夫拿过来往碗里沾了沾,那筷子上便只存了一滴药汤,然后慢慢伸进小娃儿的嘴里,轻轻抹在她的舌头尖儿上。怀里的孩子动了动,咂着嘴往阿娘怀里拱。薪见这样便笑了,又拿起筷子沾了药汤喂给她。连着喂了几十次,碗里的药下去一小半,那娃儿一直静静窝在阿娘怀里不闹腾了,大人们才放了心。沈娘子凑上来悄声笑道:“囡囡……折磨了一家人好几天,自己睡得倒是踏实!”
这话说得几个人都笑起来。薪放下药碗,瞧着小女娃肥嘟嘟的脸蛋儿,兀自轻轻摇了摇头,抿起嘴角淡淡笑着。沈娘子站在一旁看他,不知为何,觉得大夫好像突然老了些似的。薪这许多年的相貌都不曾有什么变化,身上也一直是瘦得厉害,穿着厚衣裳还嫌不够壮实。她认得这大夫那么久,若真要说有什么不一样了,大概就是薪笑的时候似乎多了。沈娘子还记得他刚来家里住下时,也是冬天,一身白衣的人站在落光了叶子的枯树枝下面,落寞地像幅画儿一般。但后来他便渐渐笑起来,眉目清秀,和气温文。沈娘子瞧见薪的脸庞上多了些慈眉善目的神色,眼角处微微皱起许多细小的纹路,看着榻上母女两人的模样,一下子便像个长辈似的了。她蹙了蹙眉头,伸手示意大夫走出卧房来,往外间案上端了一碟麻油甜饼塞给薪。“你又是一个人过了年?”
“从来都是一个人。过年,也就是就是吃些好的罢了……”薪笑着拿了一块饼,放在手里左右端详了一会儿,“这样子真好看,是哪家做的?”
“保善街上的‘桃叶馆’,”沈娘子瞥了一眼碟子里的点心,生硬地答了一句,随即微微沉下脸来小心地问道:“薪大夫……你,要不要抱个孩子来?”
薪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对面的妇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沈娘子又轻声道:“你知道有些人家生了女孩子不想要,舍到庙里去,更有直接扔掉的,还不如——”
“莫说了!”薪慌忙打断了她的话,脸色苍白泛青,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的手不做声。沈娘子也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了,两人僵着静默了一会儿,薪才尴尬地笑笑开口道:“我都这个年纪……哪还有心思去养孩子?”
“就当是个小女儿啊!”沈娘子急急地低声喊了一句。“养活个孩子说容易也容易,大夫你……你再这么一个人过下去,我看着可实在不忍心!你不想找亲事,那也罢了,好歹有个孩子陪着,以后也好给你——”
薪眨了眨眸子,竟淡淡笑起来,沈娘子见他那副模样,生生把一句“养老送终”给咽了下去。“我……晓得你是好心,”大夫笑着,声音低低地在耳边萦绕开,“也好些年了,你们都一直记挂着我的事,真的……不知该怎么谢过才好了……”
“大夫,你说这话可就——”
“——只是,”薪慢慢地把眼神瞥到一边,“我这样就好。我这样……一个人过着,就好。”
沈娘子一下便噎住了话,只看着那大夫低头咬了一口手里的甜饼,笑着点了点头。
还有几日便是灯节,这街上到处是人,来来往往颇为热闹。薪夹在人流中间,一边小心着不被旁人撞上,一边抬起头仔细地看两边店铺的招牌。他今早起得有些晚了,开门却发现竟是个难得的晴天,日光虽然稀薄,没有风,倒有些像春天的暖意。大夫心里盘算着该买几样药材了,又想起那日在沈家吃到的甜饼,便打算进城去看看。这时他一手提着几样药包,边走边辨认着有没有那家点心铺子的招牌。路边皆是卖些包子汤圆之类吃食的小摊,快到正午,周围满绕着喷香的气息。薪眯起眼睛勉强看着两边的店铺,暗暗埋怨起自己的眼神儿,这几年好像有些不顶用了。又顺着人流往前走了一阵子,终于瞧见一家不大的店面,门前装饰着两盏鲤鱼灯笼,中间挂了块红色的牌匾写着“桃叶馆”三个字。薪忙走快了两步过去,看见店里挤着满满的人,别的什么都被挡住了。他无法,只得站在门前等,瞧瞧左右两边摊子上有卖灯笼的,各样形状各样大小,摆了好几排,倒也好看。薪正盯着一个小巧又圆的红灯笼,想到该买一个回去挂着,或者多买几个送给沈家的小女娃儿也好,却忽听得旁边有人细声细气地喊着:“阿娘!我、我要那个!”
薪转头去看,真有个小女娃儿——大概只三四岁,穿着一身水红颜色的棉袄,头上扎了两根小辫——正拉着自家阿娘跌跌撞撞地往那卖灯笼的摊子前凑去。她阿娘皱着眉在摊子上看了几眼,挑出一盏金鱼的,一盏圆的,开始跟那卖家讲起价钱来。薪低头看看,那女孩儿正抓着阿娘的衣裳,小小的身子往前面探,大概是想伸手去摸摸摊子上的灯笼。薪不由地笑了,那孩子却突然转过身来,抬起头直直盯着对面的人,一双乌黑的眼睛圆溜溜地打着转儿,粉白的脸庞上满是认真的神情,竟把薪上下打量了一遍。薪愣了愣,也只盯着这小姑娘的眸子看,还不待反应过来,她却已经转回头去,又想往前挤着去摸灯笼了。
——薪大夫……你,要不要抱个孩子来?
薪手里蓦地攥紧了药包上的绳子,背过身去不再看那小女娃儿。之前沈娘子说过的话浮在他脑海里,一句一句煞是刺耳。这般清冷日子,他已经当自己是过惯了的:有人来瞧病时还能说上几句话,没人来时,他又不出门,有时连着几日都枯坐在屋子里也是有的。独自呆着的时候,竟也能什么都不想,捡捡药材,写几篇字,最多给门前那棵不结果的李子树修修枝条,白日便悄无声息地隐没了。夜里睡不好,闭起眼睛捱着,有时过一阵子便能睡着了,有时却要捱过一夜,清醒着看天色怎样渐渐地亮起来。但他以为这就该是自己的日子,过得了十年,便过得了二十年,三十年。沈娘子那话,其实也不是第一次提起了,每次都是开了个头便被他打断,再生硬地扯到别的事上去。大夫心想,有些念头果真是不能说出口的,一旦点破了这点心思,往后……不知要生出些什么麻烦来。
可他还是忍不住又回过头去,那女娃儿和她阿娘早已走了。薪再往远处看了看,街上的人挤挤挨挨,走着、站着、说着话、笑着,却根本看不见一个小小的水红色身影了。
——那小姑娘漆黑的眸子,像极了年幼的芷儿。
他紧紧咬下嘴唇,死命不让自己把那个名字喊出口来。后面有人往前挤了挤,薪赶忙踉跄了两步往店里走。刚到门槛边儿上却又站住了——他转回身来,眼神有些疑惑地向街上望去:方才总觉得有哪里古怪,似乎是……什么人在盯着自己看似的。
然后薪摇摇头,转身走进店里去了。
“明春楼”通往二层的楼梯上,一个高个儿的年轻人正急匆匆地小跑上去,把木板踩得吱吱作响。待站定后扫了几眼,忙走向窗边的一张小桌,低声恭敬地说道:“慕将军,属下回来了,升州府那边——”
年轻人突然住了话。慕慈并没听见他说了些什么,只管看着窗外,眼神死死地盯着对面的哪里,脸上神色说不上是高兴,或者生气,却是颇为古怪。他没再继续说下去,低头瞧见上将军放在桌上的手,紧紧按着那把从不离身的折扇,竟微微发着颤。这年轻人吃了一惊,刚想开口时却听见慕慈极低沉地吩咐道:“亦轩……你、你去跟着那个人……”
“哎,哪个?”裴亦轩忙凑近窗子往下面看,街上来来往往满是行人。慕慈也站起身来,微微伸手指着,“对面那家店铺门口,穿着白色衣裳,手里拎着两提东西的……”
“哦……哦!”高个儿的年轻将军看见了那个正慢慢顺着街边走的人,皱着眉头问道:“慕将军,这是谁啊?”
“……你跟着他,看看……他住哪里,还有——”慕慈没答话,正这么嘱咐着,却突然往旁边闪了闪身,掩在了窗格的后面。裴亦轩伸头再看时,那个穿白衣的人停在街边,转身向后面瞧着。他看了很久,又抬头望向“明春楼”这边,眼神扫过正站在窗边的年轻人——
然后他轻轻摇了摇头,回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