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愿记》司夏言

28、惟留风月。拾壹

　　庸州城的帝君庙坐落在城西君庭山的山顶上。
　　我斜靠在庙前赏青崖旁的楸树下，俯瞰着庸州城的夜景——
　　这是一座大体呈三角的城市，北、西南、东南三座大门分别通往中原、朱岭和南崎的广阔领土。
　　我望向北方，那里是昨日钟离涣带我行过的玉矶古道，当年昭启风便是率领慕国大军沿着这条道路一路南下来到这里的。我又望向右边那条蜿蜒的夹道，著名的庸州七弯，这弯的尽头是缨城，如今已是蓉国的领土。当年重霄率军渡过陵江一路向东攻下那座城池，之后发动奇袭攻入了这里。我看着这一左一右两条夹道，难怪当初重霄与昭启风会有那样一场误会。
　　五百年沧桑，如今故人早已不在，只留下这座古城，让人们借景思人。只是那些旧识被世人一遍遍地编织，现今已变成了英雄美人们花前月下的爱恨纠葛。
　　而我现在身处之地，之所以被后人建了庙宇，自也和当年重霄在这里的经历有关。
　　这赏青崖之所以有此名……虽也有坐西赏东观景之意，但更普遍的说法却是——当年的重霄与青妍就是在这里定下终身的……
　　而这棵楸树，是重霄在苍陆所植的第一棵楸树。种它是为了见证他二人的誓约。自此之后他每到一座城市便会植下一棵，以见证他们一同走过的路途。楸树，“秋”之木，他欲以自己为树，植根于苍陆的土壤，说白了便是欲作苍陆女婿的意思……总之，楸树便是重霄与青妍的山盟海誓。苍陆传说中的楸树仙子，也就出自这个典故。乍一听与颢宇的“榎树仙子”有些相似，实则大相径庭——这一位仙子，可是专门司管姻缘、为年轻男女牵线搭桥的神仙！
　　初听到这样的故事，我还只是一笑而过。可年岁久了，听得多了，事到如今对我来说却也竟成了半真不假的事了，每每听到，便生出阵阵醋意来。
　　我狠狠地呼了口气，不愿再想下去。看看山下，灯火依然通明。离子时估计还有几个时辰。干脆先打个盹好了，醒来也可更精神些……

　　半梦半醒间，却听不知谁远远地喊了过来，惊得我忙睁了眼。周围的景致似乎和方才有些不同，可我睡得有些迷糊，怎么都想不起了。旁边似乎有谁在土里埋着什么，细看来……
　　重霄！？
　　重霄似乎也听到了方才那声呼唤，却并未留意到我。他循声望去，一名青衣女子正朝他走来，他轻笑了笑，并没有回答。
　　“种花？”女子走到他身旁轻拍了下他的肩，这一次，我看清了，这是青妍。
　　重霄拍拍手上的尘土，直起身来，对她笑笑，“对。”
　　“我听他们说你独自跑到这山上来了，还以为有什么好玩儿的事呢！没想却是在种花……怎么种在这里？”青妍仰脸微笑着问道，大大的黑眼睛在星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这花喜爱阳光，庸州城里太过阴冷了些。”
　　“唔，本以为你除了舞文弄墨就是打打杀杀。没想还有这样的兴趣。”青妍说罢，朝重霄吐了吐舌头，又去崖边寻了个地坐了下来。
　　重霄见状正欲去扶，青妍却转头道，“怎么？总不会是怕我掉下去吧？在你眼中，我不会这点能耐都没吧？”说着又朝重霄摆摆手，“你也来呀，这儿的风景可好了。”
　　重霄站在那里，有些犹豫。
　　“来嘛来嘛，难不成……你倒怕了？”青妍故作一副鄙夷的样子，打趣道。
　　重霄笑着叹了口气，遂去青妍身边坐了下来。
　　“很美吧？”青妍偷偷看了眼重霄的侧颜，问道。
　　“嗯。”
　　“和姜国比呢？”
　　“各有千秋。”
　　青妍撇撇嘴，“你才只见过署岭地带呢……下次有机会带你去看雁都，冬日大雪后，世界白茫茫的一片，仙境似的。还有东海，那儿据说如世外桃源一般，我也还没去过，有机会，领你一起去看看。还有……”
　　青妍眉飞色舞地讲述着，重霄却只是默默地。
　　“嗯……也不是专门带你去游玩啦……只是，想告诉你我们央的河山也绝不输于姜的……”见重霄并没说话，青妍有些怯怯地望着他道。
　　“……会想家么？”沉默了一会，青妍问道。
　　“在这种时候，会。”
　　“争战一结束，就要回去了吗？”青妍说着，望了眼腰间的游龙佩。
　　“自然。”重霄笑笑。
　　“若它总不结束呢？”
　　重霄望着她，似乎觉得这问题有些奇怪，“那就努力让它快些结束。”
　　青妍叹了口气，“你为什么，选择来到了这里？君命不可违？”
　　听到这个问题，重霄笑了笑，“那么你呢？央朝还没有到非要一位公主来担此大任的地步罢。”
　　“我？”青妍低下头，有些羞涩，“是我主动请命的……想必你也知道，几十年前，央曾一度面临亡国的危机，后由我父皇、皇叔他们力挽狂澜才保住了大央江山。自我父皇登基后，便励精图治……虽仍未见太大的成效，可你知道，腐朽的体制也好、阻挠革新的顽固势力也好，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偏偏这时候又出了沧烬那个贼人……父皇他自小疼我，将我养在身边。从小看着他为国家操劳，便也耳濡目染地关心起这些来。虽不是男儿身，仍想为国出一份力罢。”青妍自嘲地笑笑，望着重霄道，“或许……听起来很傻吧。”
　　见重霄朝她摇了摇头，她又接着说道：“记得你父皇下旨时，你是满脸的不情愿。那时我还偷偷地想，亏你还是个皇子，国难当头竟没有一点担当，心里还因觉得你是个懦夫而不屑呢。”
　　“现在呢？”
　　“后来渐渐发现你的许多才能，都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不知何时，从轻视，变成了仰望。而我曾经十分不解你的淡漠，后来却发现，那与其说是淡漠，不如说是冷静，而这点恰恰是我最缺的。这些都是成为王者所必须的。若我是男子，你便是我的榜样，想要追随的人。若……”青妍停了下来，又偷偷地望了他一眼。“怎么样？还是有些懂得你的罢？”
　　“异乡逢知己，足矣。”
　　“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生来便是王者，不像我……唉……能够缔造盛世的明君，像我先祖青龙帝那样的人物，此生若能亲睹他建功立业，必会死而无憾的罢。”
　　“你身边或许有那样的人，只是绝不是我。”
　　青妍有些疑惑地望着他。
　　“你方才所说的，是为王者的才能。然为王者更重要的，却是王者之心——或是成就千秋霸业的壮志，或是时刻兼济天下的奉献。这两者，却都是我没有的。王者之路有太多纷纷扰扰，而我，更向往简简单单的生活。”
　　“既是如此，却为何还是选择了现在这条路？”
　　“生在皇家，才成就了我今天的一切，这其中纵有再多无奈悲凉，也是有值得珍爱的人和事的，这便是身为皇子，所承的恩。而你说的这条路，便是对这恩情的偿还。将它还了，我才能了无牵挂地活我自己。”
　　青妍似懂非懂地看着他，觉得这话好像在哪听过，又好像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时候不早了，且先回去罢。不然他们该派人寻过来了。”重霄起身拍拍衣角，朝青妍伸出手来。
　　我目送着那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山林间……
　　回过身来，却发现青妍依然坐在方才的崖边，只是换了身素白的袍子，发髻高高竖起，颇有些仙风道骨之感。而她身后的楸树不知何时已经长大，茂密的枝叶就着星光在她身后洒下一片淡淡的影。
　　我正欲去搭话，却听见后面传来谁的脚步声。回头一看，竟又是重霄，这回，墨色的深衣却换成了月白色。
　　“你总算来了。”青妍回过头，脸上依然是那副略带顽皮的笑。她朝重霄摆摆手，“你也来呀，这儿的风景依旧很好。”
　　重霄没有说话，只是在她身边静静地坐了下来。
　　“争战已经结束了，要回去了吗？”
　　“再回不去了。”
　　听到这话，青妍的表情忽变得有些伤感，她轻轻地道，“我在这里等了你许久，曾以为再也等不到了，可你终究还是来了。”青妍望向远方，“你曾说过，若还不结束，就让它快些结束。那么，若还没回去，就该加快回去的步伐……还记得你曾说过，在遥远姜国的镜湖山岳之巅，有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正待你归去。”
　　重霄苦笑。
　　青妍自腰间解下玉佩，放入重霄的掌心。
　　“迷惘的时候，你的身影曾是我仰望的方向。迷途的时候，你的话让我找回了生存的意义。是你让我知道，人并非生而有罪，而是生来承恩；活着并非为了赎罪，而是为了感恩。遇见了你，才成就了我今天的一切，这其中纵有再多无奈悲凉，也是有值得珍爱的回忆的，这便是遇见你的我，所承的恩。将这些话告诉你，将你的东西还给你，才算把这恩还了，之后，我才能了无牵挂地活我自己。”
　　重霄没有回答，只是朝她暖暖地笑着。
　　“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不然他该等急了。”青妍笑道。
　　重霄起身拍拍衣角，朝她伸出手来。
　　“最后的最后，我想问你……”青妍抚上他的手，站起身来，“如果你先遇见的是我，你会当我是什么？”
　　“如果你不曾遇见我，你会当他是什么？”
　　青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果然……我只是想亲口问出这句话，亲耳听到你如此回答罢了——人生……”
　　“并没有如果。”异口同声地说出这句话之后，他们一齐笑了。
　　“异乡逢知己……”
　　“足矣……”
　　青妍微笑着，那笑容如初升的太阳，射出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整个黑夜。
　　一阵炫目后，那光渐渐淡了下来，化作暖暖的阳光洒在满院的桃花上。
　　“你总算回来了。”昭启风倚在树下，微笑着伸出手，掌心上是一枚镶着白金的青玉镯。
　　青妍走上前去，没有说话，只是久久地凝视着他……
　　“我都懂了。”末了，青妍微笑着，伸出手去。
　　他将玉镯缓缓推上她的腕。
　　白金融化成露水，在朝阳的照射下渐渐散去，只剩下温润的玉镯，宛若新生……

　　为说一声“谢谢”，她等了五百年……
　　为听一句“懂了”，他等了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