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愿记》司夏言

22、惟留风月。伍

　　“熙和公主，毅宗第四女，宁妃生。少习武，师李鹤。武成十九年，沧烬教作乱。二十年，代宁王戎使姜。后率军，下显阳、辇、斐诸城。二十七年，同宁王戎、慕高祖、姜皇子诸将合力败沧烬于南崎。二十八年，北都陷。慕高祖觅之，不得。”
　　我看着《央史》上的这寥寥数行，微皱着眉头。
　　本以为慕国翰林院的藏书中能寻到些我不曾知晓的秘史，比如和青妍被囚有关之事。没想在这书馆翻查了大半个下午，也不过是这些大同小异且广为人知的纪事。偶尔在公主杂录和其他相关人物的列传中翻到些相关的故事，也无非就是诸如谁又成了她的手下败将，或是谁又臣服她的美貌一类的事情。而她被囚的经历就像不曾发生一般，掩盖在了这纷繁的史书之下。
　　沧烬、重霄、青戎、昭启风，我脑海中一遍遍的回忆着与这几个名字，试图理出些头绪来……
　　沧烬，关于祂的传说流传了千万年——在遥远的上古时期，天母创造了最初的人祖以及陪伴他们的花木鸟兽。为了让他们获得生命并得以生息繁衍，天母又将自己的神念化作灵魂分给了这世间万物。万物之灵耗费了天母几乎全部的神念，在这之后，她便陷入了漫长的沉睡……
　　天母所赐予的灵魂本是至纯至善的。然而有一天，司管黑暗的邪神沧烬来到了这片乐土，祂用黑暗侵蚀着人心。贪念、暴虐……一切丑恶的思想应运而生并迅速蔓延开来，从此，人间便有了纷争与杀戮，黑暗的时代随之降临。终于有一天，天母在人们绝望的祈求与呐喊声中苏醒过来，在祂的指引下，人祖煌率领人们奋起反抗，最后将沧烬封入了四相海中。漫长的黑夜得以终结，然而黑暗的种子却从此深埋在了人类的灵魂深处……
　　对于这样的神话，我自然是不信的。在我看来，万物本是同根，人类该是在天地灵气的孕育下经漫长的年岁代代演变而成的。若是真有什么创造万物的天母，那天母又是由谁创造的？似这般层层询问下去，根本不可能有个答案。
　　然而五百年前，就是这么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神话，却在世间掀起了翻天覆地的惊涛骇浪。而这一切都是从一个预言开始的……
　　那是一个流传于民间的传说——邪神沧烬将于下一轮甲子初始之时重生。这说法究竟是何时由谁而起早已不可考，只知道似乎是自苍陆传来。最开始，这预言在姜国宫中仅是宫女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然而随着苍陆久旱不雨灾荒连年的传闻和频发于颢宇的洪涝，大家谈论起沧烬时，面上便渐多了些不安与惶恐。
　　终于，甲子年伴随着四相海下剧烈的地动而来，连远在西南镜湖山的砚榎宫也能隐隐感受到这天地巨变。滔天的洪水瞬间吞没了四相海沿岸的大小城镇，数万条生命顷刻化为尘泥……
　　沧烬真的再度临世了——虽未亲睹沧烬真容，人们却在心底如此确信着。
　　在那之后，对沧烬的信仰自四相海附近的区域蔓延开来，并迅速发展到颢宇与苍陆的各个角落。最初，这些信徒大多是些无家可归的流民，后来却逐渐渗透到各地的底层社会中。
　　我曾对此十分不解——若灾难真是因沧烬而起，那么祂便是这些人苦难的根源。既是如此，为何他们反而会去信祂？
　　“黑暗是一种力量。正因见识过它的可怕，比起与之抗争，很多人更情愿拥有它。”重霄如此告诉我。
　　那时的我，对这话只是似懂非懂。而现在，五百年的人事变迁早已教会了我这句话所蕴含的深意。正如青妍记忆中那些黑衣人所说的，黑暗本就是人们灵魂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你不去压迫别人，自有别人代替你；你不去压迫别人，便只能成为被压迫的那个。当命运逼得你无处可逃，这世间又有几个人能够不假思索地拒绝那条虽不光彩，却近在咫尺地出路？
　　就这样，一边是看不到一丝希望的正经生活，一边是沧烬信徒们不断的劝诱，无数的人选择了后者——他们之中，确有许多人天性暴虐，也有的是为了权利，或是仇恨，然而更多的人，或许仅仅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丁卯年的那个冬日，不堪苛捐重税的人们在沧烬信徒们的率领下揭竿而起，并迅速占领了央国在鹤鸣江以南的大部分土地。在一次次的战乱中，更多的流民因此产生，沧烬的队伍也日益壮大。
　　次年，央毅宗派宁王青戎出使颢宇，希望合力击退沧烬势力。沧烬的势力确已开始在姜国的下层社会蔓延开来，且“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姜皇自然也是懂的，便派其最得意的皇子重霄帅精兵东征。
　　至此，那场耗时八年的大战终于拉开了帷幕。
　　而重霄、青妍、青戎、昭启风以及南崎的白漪都是这场大战中至关重要的人物……
　　重霄，自他那年领兵东去，直到八年后传来他的死讯，他人生中最后的八年我只能够从史书和传说中得知一二。
　　“成武二十年，东征，集军于陵谷。二十一年，东渡秦河，下渡西湾。二十二年，下宪州、穗州。二十三年春，会央师于庸州。”
　　我回想着史书上关于重霄的记载。如果说成武二十三年的庸州是他们再会之地，那么青妍被囚之地便极有可能是这里。然而哪里都没有相关的记载，从重霄等人的反应来看，也并未知晓青妍被囚此处。堂堂的央国公主为何会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身陷敌营？事实远比史书上的寥寥几笔复杂得多，到底该如何寻得当年的真相？
　　钟离涣诡秘的微笑再次浮现在我脑海。
　　我不由叹了口气——果然，想凭一己之力完成这场漱愿还是太过勉强。

　　“姑娘总算是来了。”钟离府的紫藤花架下，钟离涣递给我一盏花茶，笑道，“瞧，这难得的冰块都已化了。”
　　我伸手接过杯盏，指尖冰凉的触感和隐隐玉蝴蝶的香味，让人顿觉神清气爽。我举杯饮了一口，朝他礼节性地笑笑。
　　“我托姑娘所查之事，可有什么新的线索了？”
　　“关于这个……你应当也清楚，附于物品上的念，乃是与之相关的强烈情感。而我所能看到的，也只是这些情感所涉及的记忆片段。”
　　钟离涣点点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我对青妍的了解甚少，单凭我所看到的片段并无法拼凑出她完整的过去，也很难进一步探寻下去。今日前来，便是想问问，你对这些我所见却不知为何的记忆，是否能提供些什么线索。”
　　“请讲。”
　　“青妍公主是否有被囚于沧烬教某处的经历？”
　　“庸州。”他不假思索地答道。
　　果然，他知道许多不为世人所知的内幕。
　　“为何史书竟无一处提及？”
　　“因她潜入庸州之事涉及到一桩至今无人知晓的秘闻，当年便无几人知晓，何况是今日。”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他笑了笑，“我是如何知道的并不重要。至于这秘闻本身涉及太多，暂不知从何说起。现在看来，还无甚用处，等时机到了，再告诉你便是。”
　　“也罢，我欲知之事倒也确实不差这一件……那么，庸州城是被重霄所破，对吗？”
　　“正是。”
　　“那之后，昭启风和青戎所率的央国军队，便和重霄在此处会师了？”
　　“唔……姑且算是这样。”
　　“姑且？”
　　“有些变故，不过也算是顺利会师了。”见我仍疑惑地望着他，他又道，“昭启风与秋重霄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据说他们因某个误会大战了一场。至于是什么误会，我并不知晓，也就不妄加揣测了。” 钟离涣的笑容，总让我觉得有些幸灾乐祸的感觉。
　　我冷笑了笑，我知道，虽他并未言明，但人们的‘妄加猜测’，八成又会扯到青妍身上去罢……
　　“这玉佩真的是她唯一的传世之物吗？辽国的北璃宫，或者慕国皇室会不会还有些她留下的东西？”
　　“说到这个，”说着，钟离涣自拿出了一个锦盒，“姑娘且看看，这是否是之前梦中所见那个？”
　　锦盒缓缓打开，露出一枚青色的玉镯，似是断过，不过两处断口已由雕花的白金镶好。这确是梦中所见由侍婢侍婢呈给青妍的镯子，我有些惊讶的望着钟离涣。
　　“那日听了姑娘的描述，便推测了一下玉镯的下落，然后派人去寻了来罢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警觉地看着他。世人皆知慕高祖昭启风对青妍公主的倾慕，若要推测这玉镯的下落，极有可能的答案便是在高祖的陵寝。且比起传给了哪位皇室后裔或是流落民间，只有这个可能性是目标最明确，且一击必中的，否则如何能在两日内便寻了来？然而慕国皇陵有驻军看守，岂是随便可以进去的？更何况高祖的陵墓理应是封死的，可是这件事却被钟离涣说得如探囊取物般轻松。若他所说为真，就很可能意味着，皇陵早已被他的人神不知鬼不觉的侵入……
　　“我是什么人，你不是早已让你那徒儿查过了吗？”他笑了起来。
　　果然，连我私底下派世远做什么，他也是知道的。
　　明明是个寄人篱下的异国皇子，可他在华京的生活却甚至可用如鱼得水来形容。常识告诉我，在他的背后一定有某种强大的势力作为后盾。可是无论我怎么查，结果都和传言中的一样——在蓉国，他是锦帝最疏远的儿子，在慕国，他与任何达官显贵都无过密切的来往。能做得如此滴水不漏，却又暗中有着近乎呼风唤雨的能力……让人不得不觉得，这背后的阴谋远超越了单纯的政治斗争甚至国与国间的纷争。而在这之上的，还能有什么？
　　神，邪神沧烬。五百年间，围绕着祂而展开的阴谋，竟从未中断……想到这里，我内心不由得涌上一阵兴奋——
　　五百年前，重霄因沧烬而亡，又因打败了沧烬而被人们奉为神明。这即是说，和沧烬有关的一切便也同样和重霄有关。而我眼前的这个人，他正掌握着无数我求而不得的真相……
　　是的，正如他所说，无论我们是敌是友，与他论交都对我有利。
　　“今夜，这玉镯，或许能为姑娘解惑。”说罢，他将锦盒推至我的面前。
　　我将玉镯取出，静静地凝视着。
　　青妍啊青妍，你和重霄以及昭启风之间究竟有过怎样的恩恩怨怨？而这玉镯上凝聚着的念，又会是谁不曾实现的愿望？
　　五百年后的今天，愿我还能将它们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