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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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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只觉周身松软如海绵。
壁灯幽暗的光晕勾勒出屋子的半边,却将更远的另一半隐藏在青黑的暗影中。慢慢支起身子,旋开吊灯,眼前的一切才渐渐明朗起来。
倚墙而立的是一面紫檀木书柜,头三层陈列着她曾获得的各种奖项:钢琴比赛少年组金奖,青少年美术作品展一等奖,青年职业规划大赛最佳创意奖,MBA精英挑战赛团体第一名……下面则是一排排水晶相框:婴儿车里嘟着小嘴酣睡的她,花园中扶住栏杆蹒跚学步的她,手捧获奖画作笑容灿烂的她,身穿黑色学袍端庄秀丽的她……
岁月中那些本已模糊的瞬间被一幅幅定格的画面唤起,渐渐清晰,仿如重历。
另一侧是一架黑色立式钢琴。她在琴凳上坐下来,轻轻抚摸黑白相间的琴键,指尖不由自主地跃动起来……
竟是《童年的回忆》。
她已许久不曾弹起这支曲子。至于个中原因,她却不愿回味。
渐渐沉浸在如流水般浮动的琴音中。
指尖缓缓抬起,伴着最后一个音符渐行渐远的,是身后响起的掌声。
“爸——”她这才惊觉,连忙起身。
“小茵,你的琴弹得还是这么好。”贺子康一脸慈爱地望着女儿,“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就起来了?”
“爸,我没事了。这房间是——”
“我闲来无事,便置了些旧物。本想等你二十八岁生日那天给你一个惊喜的。”
她这才想起,之前父亲一直不让二楼尽头的房间住人,只道是不好打理,她也就没太在意,现在方才明白父亲的苦心。自从母亲走后,父亲便孤零零一个人,而她又一年到头地忙,很少有机会陪在他身边。
以前常听人感叹“子欲养而亲不待”,此刻终于体味到此中无奈。
幸好,她还有机会弥补。
不禁又想起他。他,已经离开了吗?
早上的事,竟让她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说,他现在爱着的人,是她。
不是不感动的。只是,有些决定一旦做了,便覆水难收。
“是……华庭送我回来的?”亲口说出他的名字,竟觉得不甚真实。
“是啊。医生说你有点儿贫血,他觉得住院总归不太方便,就想回这边来,正好就着新鲜的食材煲些汤给你补一补。”
说到这个女婿,贺子康不由颔首,“有华庭在你身边,我不知省了多少心。”
父亲的话让她微微怔忡。
而有些话,她终究无法向父亲开口。
“小茵,怎么了?”
“哦,没事的爸。华庭在楼下吗?我去帮他。”
“没关系,他应付得来。你身子虚,多睡一会儿吧。”安顿她重新躺下,贺子康这才阖上了门。
她已没有什么睡意,只好闭目静静地躺着,却无法什么都不想。
该怎样面对他?
在父亲面前假装恩爱,出门后便分道扬镳。
抑或用最最委婉的方式同父亲摊牌。
片刻后,她听到门柄旋开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淡淡的香。
她闻得出,是清蒸鲫鱼汤。
不知怎的,竟莫名奇妙地紧张起来,只好装作仍在睡着。
眼前的光线忽明忽暗,是他靠近的身影。概是因地上铺了绒毯,他的脚步轻得微不可闻。
“小茵,起来喝点汤吧。”他在她耳边轻柔地唤着,暖暖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撩起耳侧一缕碎发,痒痒的。
她假装无意识地将身子向里偏了偏,他却不依不饶,继续唤着。
她无法,终于决定“醒来”。然而在即将睁开眼的一瞬,身下却忽地一轻,头便靠上了坚实的胸膛。
这感觉是那样熟悉,熟悉得竟让她生出一分不舍。仿佛鸟儿寻到安歇的枝头,蝴蝶觅到栖息的花瓣,小舟找到停靠的港湾。
原来,自己对他已是如此依赖。
那么索性再放纵一次吧,最后一次。她对自己说。
他的呼吸透着淡淡的烟草香。他极少吸烟,因而并没有染上浓重的尼古丁味。
被这若有似无的香气浸润、包围,她竟真的渐渐浮起朦胧的睡意。
梦中是熟悉的街道,幼小的她吞下最后一口糯米糕,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上残留的椰丝。那是她最爱的零食,每当眯起眼享受口中的奇妙感觉,便像是含住了整个春天。
这一次的糯米糕却有些不同,在口中迟迟不肯融化,反而顽皮地四处游走;唇瓣上的椰丝也变得灼人,仿佛要生生嵌入其中。
然而,这种感觉并不令人抗拒。
只是渐渐的,她觉得呼吸有些凝滞,眼前的街道也越来越模糊。
来不及思考,惟有下意识地迎合着那微妙的感觉。
就像,被催眠一般。
终于,糯米糕在口中完全化去,只留下一抹糯软的香甜。
她慢慢睁开眼,却对上一双弥漫着雾气的眸子。
只见他低下头,温软的触感便落在她的唇角。
却令她陡然一惊。
原来,不是糯米糕,而是,他的吻。
他的呼吸在她唇间流连,伴着模糊的嗫嚅声。
“小茵,我要当爸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