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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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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尹子余大约走了十分钟,前方渐渐亮了起来。远远望去,一盏盏红灯笼在冰冷的冬夜里闪着光,发着热,热情地迎接客人的光临。他不由地加快了脚步,匆匆往那片红灯笼赶去。
“无”酒吧离银锭桥不远,尹子余略作打听,很快便找到了它。从外看,这就是一间破房子,灰暗的墙,老木头做成的窗户,从乡下淘来的散发着陈腐气的深红色木门。那门虚掩着,露出一条小缝,隐隐传出阵阵歌声,正是披头士的Yesterday。
尹子余站在门口,心里有些迟疑。
他很少去酒吧,确切地说,他不喜欢去酒吧。他一贯认为,酒吧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挥霍青春的地方,不适合他这种历尽沧桑没了锐气几乎已经过完了大半人生的老家伙。
尹子余对酒吧的这种看法源于多年前他在三里屯的一次不愉快的体验。当时他为一个深圳过来的生意伙伴接风,那人素来过惯夜生活,喜欢灯红酒绿的刺激,晚饭过后硬拉着他去三里屯喝酒。他被那人拖着进了据说在那一带名气很响的“星期一”酒吧。那酒吧不足四十坪,却挤了百来口人,吸烟的,抱着情人激吻的,伸胳膊扭屁股的,疯狂摇头的,什么样的人都有。空气更是糟糕,烟味、汗味、酒味、香水味、人肉味交杂在一起,加上震耳欲聋的摇滚乐,他还没走几步就已经头昏耳鸣,呼吸困难。
那次不愉快的体验使得尹子余几乎视酒吧为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他那些生意场上的朋友一开始觉得不理解,千方百计想要破了他的戒,但始终不成功,日子久了,便也习惯了,不再勉强。
尹子余这次破天荒地答应了朋友在“无”酒吧见面,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但他懒得深究其中的原因,或许潜意识中也想放纵一下。自从林静双母子去了英国,他在那个冷冰冰的家中简直是度日如年。如今有朋自远方来相聚,对他而言无疑是一种解脱。
但毕竟是被蛇咬过,见了麻绳少不得哆嗦两下。
尹子余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推门而入。一进去,他便发现情况要比他预想得好许多。
这间酒吧和他多年前去过的那间显然不同:屋子虽不大,却并不显得拥挤,十来张点着蜡烛的小巧的木桌摆放得错落有致,两边搭配着同样质地的矮小舒适的折椅;空气很清新,弥漫着淡淡的柠檬香;客人们大都安静地坐着,专心倾听吧台边上一个年轻歌手的演唱。
外面看着破破烂烂,原来是别有洞天!尹子余环顾四周,心下对这酒吧已经产生了好感。
那位朋友已经到了,正坐在靠近角落的地方,一边惬意地喝着啤酒,一边欣赏着年轻男孩清朗动人的歌声。感觉到有人进来,他转过头看向门口,认出是尹子余,便微笑着向对方招了招手。
尹子余冲他点点头,缓缓走过去,在他的对面坐下。
两人都没有立刻开口说话。
尹子余微笑着打量许久不见的朋友。从外面带进来的寒气渐渐被屋里的暖气驱散,一股暖洋洋的感觉在他的身体里迅速地流转开来,令他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对面的那个瘦高男子同样在打量尹子余。他三十岁出头,长相斯文,皮肤微黑,一双眼睛炯炯地看着面前但笑不语的尹子余,满面喜悦。
“大老板,你看起来有点憔悴啊!/许大记,你这身板越来越像竹竿儿了!”短暂的沉默之后,这两人同时开口。
“哈哈,咱们哥俩还是这么有默契!”尹子余开怀一笑,心中充满了知己重逢的快乐。
尹子余的这位朋友是国家地理杂志社的摄影记者,名叫许路,是他在西藏旅游的时候认识的。
当时他在一个距离拉萨五百多里的无名小镇上闲逛了一整天,正准备投宿,却发现身无分文,原来他不小心把钱包落在了拉萨的酒店。眼看着天越来越黑,气温越来越低,一时又来不及回拉萨,他只得向人求助,却连着碰了好几个钉子。直到遇上许路,他的温饱问题才得到了解决。
许路是南方人,模样秀气,却有着北方汉子的豪爽,而且多年来因为工作的关系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看问题非常通透,尹子余非常欣赏他。许路对尹子余也很有好感,他觉得尹子余冷静睿智,风度良好,没有一般有钱老板的嚣张跋扈。两人对旅游和大自然的共同热爱更让彼此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一番彻夜长谈,已把对方引为知己。
这次虽然是尹许两人相识以来的第二次见面,但两人都觉得仿佛已经认识了许多年,彼此是那么地熟悉、亲切。
“身无彩凤双飞翼。”许路喝一口啤酒,嬉笑着说。
“心有灵犀一点通!”尹子余接上去。
“怎一个字了得——”许路再接。
“酸!哈哈——”两人异口同声,相视大笑。
一个已过而立,一个年届不惑,却都似乎回到了青葱岁月,拿着名人的诗句,互相吹捧,而又彼此开涮。
这份快乐直引得周围的客人纷纷侧目,两人虽面不改色,却已作收敛。
许路对着不远处一个服务生打扮的年轻男孩招了招手,问尹子余:“喝什么?”
“就这种吧。”尹子余指指他面前的百威啤酒,“过会还得开车。”
“酒逢知己千杯少,你竟然还惦记着车子!”许路佯怒道。
“没有命哪来的知己?”尹子余想起莫清阳,不禁黯然,完全没有了斗嘴的兴致。
尹子余的突然“变脸”让许路有点无所适从。他一时语塞,正好服务生过来,便指了指面前的酒瓶,做了个“二”的手势。
那服务生会意,很快端来两瓶啤酒,连同帐单轻轻放到桌上。随后他微微俯身,用起子利索地打开瓶盖,然后垂手站立,面无表情。
尹子余递过去两张红色的钞票,轻轻说一声“不用找了” 。
服务生接过钞票,脸上露出一丝喜悦,语气恭敬地道了声谢,悄悄离开。
两人一时无话,气氛变得有些沉重。
许路看着对面郁郁寡欢的尹子余,心里渐渐有些不忍。他想了想,郑重地说:“尹大哥,人生得意须尽欢,有些事不必耿耿于怀。”
他知道尹子余事业发展顺利,能让尹子余失去笑颜的无非是家庭、感情方面的问题。
他第一眼见到尹子余,就知道对方和自己是同一类人,都喜欢男人,尽管他知道尹子余有妻子。
但他没有告诉尹子余。
他对尹子余是真正的欣赏,没有那方面的绮念,说了反而徒增误解。
他看得出来,尹子余很介意自己同性恋者的身份。
他以为尹子余只是单纯地放不开。但他却不知道,这里面还夹着一个生命的消逝。
莫清阳的死,对尹子余来说,就像天上没有了太阳。
尹子余看着突然变得一本正经的朋友,察觉到对方眼中的担忧,心里不禁有些发热。这种没有丝毫企图发自内心的真挚关怀在他那些生意场上的朋友眼中是看不到的。他沉默了一下,认真地说了声“谢谢”。
许路顿时老脸一红。他素来性子豪爽,喜欢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潇洒行事,快意人生。他最看不惯男人之间婆婆妈妈,即便是和自己的情人,也是好聚好散,绝不拖泥带水。尹子余的这声谢谢虽让他感动,却也十分尴尬,他微微低着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正在这时,酒吧里响起熟悉的歌声,正是已逝的香港歌手陈百强的《一生何求》。原来已经换了个歌手。
许路本身是广州人,习惯听粤语歌,一向很喜欢这首透着沧桑又带着些许释怀的《一生何求》。
那歌手的嗓音很是清朗,少了一份陈百强的忧郁感性,却多了一份陈百强没有的洒脱,细细听起来,竟也不比原唱者逊色。
许路立刻被歌声吸引了。他专注地倾听着,目光渐渐转向那个歌手,似乎已经沉醉在歌声里,完全忘了刚才的尴尬。
尹子余知道他的脾气,便不再说话,也专心听起歌来。他虽听不懂歌词,却也能从歌声中感受到淡淡的伤感和茫然,不由地转过头看向那个歌手。
这一转,便不愿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