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求》沈行歌

1、第 1 章

　　第一章

　　十二月的北京寒意正浓。两个月前还是热闹火爆的后海在嗖嗖冷风中渐渐变得安静。沿河的石板路上，夏天常见的酒吧藤椅方桌早已收起，只剩下几只冰冷的长条石凳寂寥地趴着，和那些越来越干瘦的柳树做着伴儿。
　　晚上七点，尹子余驾车到达后海。他把车停在烟袋斜街，步行穿过旁边的胡同，沿着河边慢慢往里走。他的目的地是这一带颇有名气的“无”酒吧，一位从南方过来的朋友约了他在那里见面。
　　这条路在夏天很受人们的欢迎，经常有人边踱着小步边悠悠地看风景，此刻却人影稀疏，显得冷冷清清。这会儿的风不大，却依然令人觉得刺骨。尹子余竖起领子，默默地走着，高大的身躯不时被昏黄的路灯光笼罩，拖起一道瘦长无比的影子。远远看去，这一人一影透着无限的凄凉。
　　他今年刚到四十，所谓“男人四十一枝花”，正是处于人生的黄金阶段。在旁人的眼中，他也的确是不折不扣的成功人士——事业有成，家庭美满。
　　只有他自己清楚隐藏在背后的真相。他事业尚算成功，家庭却并不美满。
　　作为“燕京西画廊”的老板，尹子余的事业的确算得上成功。十年前，他就已经是整个北京城里最成功的画商。这几年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在全国不少省市都开设了自己的分店，在全国范围内都称得上是赫赫有名。
　　尹子余是白手起家。1985年从北京美术中等专业学校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北京美术馆工作。当时他有位酷爱收藏油画的远房表舅从美国回来探亲，在他的陪同下到北京画店和百花美术商店买了好几幅油画。表舅告诉他，同样水准国内的油画比国外要便宜许多。
　　那表舅本是随口一说，但尹子余听了却是心中一动，敏锐地感觉到了某种机会。他原本就不甘心做个普通的工作人员，在死气沉沉的美术馆碌碌一生。从此，他开始留意起北京城里甚至在国内都还是零星点火的油画市场。
　　经过一段时间的谨慎考察，他断定国内油画市场潜藏着巨大的发展力，便果断地卖了父母留下的唯一财产——房子。筹到了足够的经费，他就开始有意收购一些艺术院校老师和学生的油画作品。
　　到九十年代，北京的油画市场渐渐升温，他立刻辞了美术馆的工作，开了“燕京西画廊”。随着人们对油画看法的转变以及画作者知名度的增长，当年他买入的油画全部升值，价格翻了几倍甚至几十倍。这让尹子余狠狠赚了一笔，也打响了“燕京西画廊”在北京甚至国内油画市场的名气。
　　尹子余有着一双独到的慧眼，能正确地判断什么样的画符合市场的走向、迎合人们的审美，加上他果断硬朗的行事作风，非凡卓越的策划、包装能力，以及他在生意场上打拼多年建立起来的强大的人脉关系，使得“燕京西画廊”代理的画作者即便没有一举成名，随后也会知名度渐长，前途、钱途都一片光明。当然，获利最多的还是他这个老板。只要有画，那些政界风云人物、商界名流乃至娱乐界明星大腕就愿意把钱砸在“燕京西画廊”。
　　但这个生意场上的能人却无法掌握自己的幸福。
　　尹子余十六岁的时候发现了自己喜欢男人的事实。当时他父母双双丧生于车祸，唯一的姑妈担心他一个人住会胡思乱想，做出傻事，便把他接到家里住了三个月，直到他考上美术中专搬进学生宿舍。
　　姑妈家的房子有限，那段时间他和表哥挤一个房间，经常可以看到表哥洗澡后光着膀子从浴室回到房间。每次看到表哥赤裸裸的结实的胸膛，他的心就会不可抑制地“嘭嘭”直跳，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的双手不去抚摸那诱人的肌肤。
　　他以为自己生了怪病，一直惴惴不安，却不敢告诉别人。后来在学校图书馆看到一本有关同性恋的书，才明白原来是自己的性取向异于常人。
　　这个事实让刚从父母双亡的巨大悲痛中缓过来的尹子余再一次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他明白自己可能要和寂寞做伴终生了。
　　那几年刚刚改革开放，社会风气还是十分保守，同性恋者在世人眼中简直就是大逆不道的怪物。即便是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人们虽然对同性恋有了一定程度的接受，但不少人依然会戴着有色眼镜指指点点。
　　他没有勇气去挑战世俗的权威，只能尽量与他人保持足够安全的距离，谨慎再谨慎，小心翼翼保守住这个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但尹子余还是犯了一个错误。这个错误严重到几乎要他用自己的一生来弥补。他爱上了一个人。那个人是中央美院油画系大一的学生，姓莫名清阳。
　　当时尹子余已经进了北京美术馆工作，负责三号展厅的日常管理工作。三号展厅是美术馆唯一的油画厅，比其它展厅要小得多，定期展出北京市一些知名油画家的作品。有时也有外省市的知名画家来京举办个人展，借用做自己的展厅。
　　每次新作展出，莫清阳都会来，几乎可以说次次不落。莫清阳看画特别认真，每一幅画前都要站上十几二十分钟，有时候来得晚了，快到闭馆的时间还恋恋不舍地不愿离开，尹子余只好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一来二去，两人就认识了，有时候一起谈谈对展出作品的看法，渐渐可聊的话题多起来，从油画延伸到天气，到国家时政，到生活小事------
　　尹子余竟没有发觉自己对莫清阳的态度和对别人的不同。等到他有所察觉，两人的交往已经越来越深，感情也越来越好，甚至已经各自融入对方的生活。他们经常寻找机会相聚，春天一起踏青，夏天相约游泳，秋天共赏红叶，冬天畅滑北海。
　　尹子余孤身一人，懒得做饭，下班之后便到莫清阳所在的美院食堂解决晚餐问题，顺便和莫清阳交流一天所感所获，而莫清阳也渐渐养成了等他共进晚餐的习惯。有时候尹子余有事耽搁，莫清阳便会打好饭拿回宿舍等着。
　　尹子余渐渐发觉自己对莫清阳的感情已经超过了朋友的界线。他看着莫清阳的眼神越来越炙热，对他的牵挂也越来越深，只要有一日没见到他，便浑身难受，坐立不安。
　　但尹子余不敢让莫清阳知道真相。他担心莫清阳知道后两人连朋友都做不了。
　　他无法确定莫清阳对他的感情是否和他一样，他不想也不敢去确定。即便莫清阳对他也是那种感情，他们两人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不像他无父无母，莫清阳家在上海，父母都是复旦大学的知名教授，书香门第断不可能允许出个搞同性恋的怪物。
　　何况，莫清阳还是几代单传的独子，承担着延续莫家香火的重任。中国人崇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知道素来孝顺父母的莫清阳不可能做出伤害家人的事。
　　尹子余本想狠心与莫清阳断了联系，但心中实在割舍不下，便强忍着痛苦与他维持好朋友的关系。
　　后来莫清阳交了女朋友，是同班一个名叫林静双的女同学，长得清秀可人，性子也很乖巧，与尹子余相处的时间便减少了许多。
　　尹子余在失落痛苦之余，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本已决定当莫清阳一辈子的好朋友，但始终担心有一天会控制不住自己。如此一来，他就彻底断了念想，一心一意期盼那两人能幸福。
　　莫清阳毕业以后，没有按原来的计划回上海工作，留在了北京。他对尹子余的解释是想在北京做出一番成就后再荣归故里。尹子余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也没往心里去，以为他只是自尊心强，不愿意回去受父母的荫庇。
　　直到莫清阳为了救他被车子撞飞，在他怀里奄奄一息的时候，尹子余才知道原来莫清阳早已知道自己对他的真正感情，而且一直爱着尹子余，留在北京只是为了能经常见到他。
　　不管过去多少年，尹子余都能清晰地记得当时莫清阳一边咳着血一边告诉他的每一个字：
　　“子余------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你对------对------我------的感情------那------那次------我洗------洗完澡------你看着------我------脸------红了------你冲到------浴室------我看见------你在------自------慰------其实------我也------爱上------你------我不敢------怕家人------伤心------我害怕------所以------交了------女朋------友------还发生------关系------我------怕自己------控制------不住------对你------的感情------静双------怀孕------帮我------照顾------我对------不起她------子余------我------我很------开心------终于-------说出了------一直想------想------说的------话------我------爱你------不------不------后悔------只------后悔------这么------迟告------诉你------”
　　那些字已经如刀刻般深深印在他心头。十几年来，他几乎天天都要回想一遍。
　　参加完莫清阳的葬礼之后，尹子余找到林静双，将所有的一切告诉了她，并向她求婚。林静双答应了，她想留下莫清阳的孩子，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她只提出一个条件，结婚以后两个人分房睡。
　　她恨尹子余，却又不得不嫁给他。她对尹莫两人的关系一直心存怀疑，几次试探，莫清阳受不了内心的煎熬，终向她坦白了自己对尹子余的感情。
　　她本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子，容不得爱人心中另有他人，无奈已经情根深种，再加上肚里有了孩子，便决定原谅莫清阳，从此一心一意和他过日子。
　　没想到莫清阳为了尹子余竟然连自己的性命也抛弃了，一点也没有顾惜到她和肚子里的孩子。这个残酷的事实几乎把她打垮。她无法恨莫清阳，只能恨尹子余，恨他抢走了爱人的感情和生命。
　　对于林静双的提出的条件，尹子余想都没想便一口答应了。他对女人本来就没兴趣，这么做只是为了让清阳走得安心。他不介意娶个恨他的妻子，不考虑自己喜欢男人的事实，心甘情愿过一辈子禁欲的生活，用一生的寂寞来怀念清阳，惩罚自己。
　　尹林两人结婚后不久，林静双便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为尹莫。两人经过商量，达成共识，不告诉尹莫从前的恩怨纠葛。他们不希望尹莫知道真相后胡思乱想，失去应有的单纯和快乐。
　　但他们又不愿意也不忍心看到尹莫对自己的生身父亲一无所知，他们希望尹莫能把莫清阳永远记在心里，便经常给尹莫看莫清阳留下的照片，告诉尹莫照片上那个气质优雅的年轻男子叫莫清阳，是爸爸妈妈最好的朋友，为了救爸爸牺牲了自己，他的名字就是为了纪念莫叔叔而取的，要他一辈子都不能忘了莫叔叔。
　　结婚十几年来，林静双对尹子余始终很冷漠，夫妻两人一直分房而睡，不过在儿子和外人面前一直是温柔贤妻的模样，算是给足了尹子余面子。
　　今年尹莫去英国留学，林静双便申请陪读跟了过去。她走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的犹豫与不舍。
　　尹子余明白她不会回来了。
　　他对她虽然没有爱情，但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也有了亲情。
　　她对他虽然冷淡，但依然没忘记妻子的责任，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把清阳的孩子教育得出色无比，甚至同意孩子叫他爸爸，让他享受到了原本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得到的天伦之乐，开心度过了原本应该寂寞冷清的十几年。
　　他真心感谢她。
　　如今，那个家变得空荡冷清，只剩下他一个人在黑夜中回忆清阳的音容笑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