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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明妃曲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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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为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未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
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王昭君的故事在《汉书》、《后汉书》、《西京杂记》中皆有提及,虽中国自古和亲的公主郡主不知凡几,但昭君以民女之姿挤身和亲之列,加以《西京杂记》一书着墨的戏剧性,让昭君的故事为后人津津乐道。过去的人大多有“中原正统”的迷思,连孔子都将被发左衽的楚国视为蛮夷,和番一事自然是美人极为悲惨的遭遇。不愿贿赂画工、坚持骨气、为了国家自愿委身嫁与匈奴,深明大体……传统的评价对昭君颇多怜惜,一致认为她命运乖舛,更将她的命运与中国历代以来忠臣见弃的情结相连系,对她更是万般同情。
然而王安石对此却有不同见解。〈明妃曲〉之二中有“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句,可见王安石认为与其在后宫终老一生,不如走出深宫,远去大漠。“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虽然昭君的心中必定多有愁绪,但天下失意人难道只有她一个吗?王安石以陈皇后阿娇的遭遇为例,即使贵为皇后永居宫中,却仍不能免于长门之哀,所以造成“失意”的主要原因,不在身与胡汉的问题,而是能否得到帝王的爱宠。从另一角度看,王安石这首诗翻的是“中原正统主义”,昭君被封为宁胡阏氏,一生陪伴两位单于,极尽荣宠,和亲后的生活未必不是另一个人生的开始。但抱持中原正统思想的人便会认为离开中原就是被抛弃,会定终身去国怀乡,抱憾失意。如果能够抛开回归汉朝的执着,换个心情和角度看待,王叡的“当时若不嫁胡虏,只是宫中一舞人”,这句话正与王安石的见解一般,为王昭君的遭遇寻求一个正面的解脱与提升。
王安石的看法固然可以为昭君开辟另一扇窗,只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王安石以一个男性旁观者的眼光来看一个古代女子的事件,王昭君的遭遇对他而言是一个“其实可以不用这么悲惨”的故事,固然从客观的角度言之成理,却没能体谅出当事人心中的别是一番滋味。“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 可见昭君和番虽是出于自愿,然而这种自愿却是“积悲怨”之下豁出一切所做的决定,她的心中恐怕无法坦然平静。昭君毕竟是汉家儿女,接受的是汉朝的思想观念,入了汉宫得不到宠爱,远嫁胡虏便成了一种悲凉。“及呼韩邪死,其前阏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书求归,成帝□令从胡俗,遂复为后单于阏氏焉。” 后母嫁给继子,这在汉族女性的心中是多么的大不讳,昭君不是不想回大汉的,只可惜,外交和平远被放在她的个人意愿之前,由不得她做主。欧阳修〈明妃曲和王介甫作其二〉诗中有“ 虽能杀画工,于事竟何益?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句,说的极是,有帝如此,不怨也难。
有一句俗话说:“现实生活就像是一场□□,如果你不能抗拒,就好好享受。”这句话说的很粗俗,却很中用。王安石恐怕就是这样想的吧,哀怜不能改变眼前的现实,那么就调适心情,让自己不要那么悲惨。只个人认为,昭君的悲哀就在于她身为汉家人,一个人自小成长所接受的价值观念教育难以在一朝一夕之间推翻,如同中国自古以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观念难以颠破一样,和亲尚可,再嫁前阏氏子就让昭君无法忍受了。若知结局如此,昭君当时还会毅然远嫁大漠吗?私以为此事仍待商榷。
王安石的〈明妃曲〉是一则对昭君极为同情却仍流于纸上谈兵的建议,男人的眼睛看不懂女人的世界,昭君在大漠过了大半生,受到二任单于的尊宠,她想必也明白王安石所说的道理,她的心难道不会没有挣扎?昭君的和亲维持胡汉数十年的和平稳定,她的遭遇被后人津津乐道,惋惜之余更赞赏她的深明大义,但“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要这样一个喝着汉民族奶水长大、以汉文化为依归的汉族女子“好在毡城莫相忆”--
试问王昭君:你真的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