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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谁家女儿入画来 ...

  •   日上三竿头,明媚春光活泼泼地穿堂入室,把玩着窗口几朵蔷薇,还嫌不够,颤微微地在案几上描绘花影。
      “优昙还没有起床。”
      “让她睡吧,别惊了她。”裴令柔道。
      “妹妹,我是个直肠子,有句话想说,不知道你高不高兴听?”孙夫人道。
      “这里我是客,姐姐是主人,有什么话,尽管说,我哪里会不高兴?” 裴令柔温声道,一边将怀里的幼女梨耶放下,吩咐下人:“带梨耶到花园里去玩,好生看着。”
      “昨天,你这家这优昙喝得脸通红,当场顶撞徐妃,我都吓懵了。可好徐妃也是大醉,醉得颠三倒四,居然拍巴掌叫好,人自己醉了,也乐意别人陪着醉。”
      “没事就好。” 裴令柔轻描淡写的说,“难怪她今天睡得起不来。”
      孙夫人道:“她这性情,不下点心思调教调教,将来到了婆家怕是给人笑话。我们谢家出来的女儿好歹得有个陈郡谢家的样子。”
      裴令柔道:“我也知道优昙性子跳脱些,可她毕竟不是我生的。严一点,便叫人指指点点,说作后母的如何如何。你看她整天笑嘻嘻的样子,其实心思也多得很,稍稍触动,便委屈好久。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要调教,也该是我夫君调教。他又是个不视家务的。而且,” 她忽然压低声音,“她身上流着临川靖惠王的血,可不像别的孩子那么听话。”这话刚出口她又后悔了,是不是太刻薄了?临川靖惠王萧宏是今上的兄弟,放浪不羁,甚至和亲侄女裹到一块。一家子都是一路货色。
      孙夫人道:“瞧你多虑的,这临川靖惠王过世多时了,他的几个儿子怕都记不起有这么个外甥女。怎么能仗他们家势力。”
      裴令柔知道她没有听懂,心中大幸,但又觉得她的话好像讽刺自己,便道:“姐姐,误会了,我不是说仗势欺人什么的。我是说兰陵萧氏是真刀真枪打拼江山的,生的孩子自然活络些,不想我们这种人家生出来的,满肚子呆气。”
      “抱歉了。妹妹的难处,我也想得到。这年月无聊的人多。就昨天,优昙顶撞了徐妃之后,就有几个夫人盯上她。拉着她问长问短,然后在那里掐着指头算,硬是给算出优昙是从前的长乐县主生的。”
      裴令柔陪了一个笑。案几上花影陡然没了,想是浓云拂过了日头。
      忽然听见咚咚一阵乱响,颠进来一个10岁不到的小丫头,慌忙道:“夫人块去看,优昙不好了。”

      三步并两步走向优昙卧室,太阳又从云间钻出来了,照得满目白晃晃的。裴令柔踏进门槛的时候,一阵穿堂风从里面吹来,她浑身打了个冷战。看房中,罗账半挽,优昙乌丝凌乱,哆哆嗦嗦半躺在保母将男怀里。脸色惨淡如幽夜的月魄。裴令柔上去摸着她手心都是汗,便叫人去请郎中。优昙回过神,轻轻地说:“不用麻烦,只是恶梦。醒来就好了。” 便要起身。裴令柔让她躺着等郎中来。优昙道:“我站起来晒晒太阳就可以忘了梦。”等郎中来的时候。优昙已经穿戴整齐,端端坐在妆镜台前梳着发丝。郎中把她的脉象,没什么异样的。便问她做的什么梦,优昙只是说:“不记得了。” 郎中没折,开了一计安神汤,糊弄过去。

      送了郎中,将男跟着裴令柔走在廊上,悄声说:“优昙睡的时候喊着火,火,火。怕是梦见那人了。”
      裴令柔道:“我想也是。听说昨天有人在湘东王妃宴上又唠唠那事。估计触动了她心思。哎,你说两岁的孩子怎么会有记忆?只能是阴魂不散。我刚嫁过来的时候,夫君也常做这种梦。我说要请巫师驱鬼,被骂妖妄之费。后来他女人多了。那鬼见缠着他没效应,就去骚扰小孩子。” 说着,裴令柔又想起她当后母的苦楚来,“妻啊,可以有很多,可娘呢,只能有一个。”
      将男道:“夫人想多了,她一心一意只惦记着娘家,要骚扰也该骚扰她娘家。我从前听优昙的乳母说,她在的时候,从来没有把这个家当回事。简直让人想不到的,亲生的骨肉,一哭起来,她便嫌扰了安静。叫抱出去。后来干脆换到别院去睡。要是哪天亲自抱起来,肯定是回娘家的借口。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所以优昙碰上你这么好的母亲,真是福分。”
      裴令柔道:“别笑我了。”她二人走到优昙房门口,发现里面优昙和孙夫人都不见了。“她真坐不住!” 裴令柔暗想。寻到园子里,池塘边优昙正拿着一朵红蔷薇花,往梨耶头上插。花儿,脸儿,眩得看客眼都迷了,不知道是她们照艳了春日,还是春日照艳了她们。顿时心里那团鬼气被抛得干干净净。

      忽然觉得脚前阴影一晃,裴令柔还怕是鬼气又回来了,再看是个谢劄家人,正说话呢:“裴夫人,湘东王妃请优昙女郎进宫一叙。”

      “可不是徐妃想起昨天的事一下子来了气?” 裴令柔窘窘不安地想。后悔昨天真不该让优昙去。转念安慰自己,就算是这小丫头家一语冲撞了徐妃,也不该牵扯到自己什么事。可想想又不对劲,万一徐妃这个人爱记仇呢?多想也无用,本想把优昙拉到房里换了身素净低调的衣衫,可一想徐妃等得太久怕是会不高兴,便赶忙送她上车,左叮嘱右叮嘱见到徐妃要好生谢罪,即使被打被骂了也要听之任之。优昙本来还不知所以然,见她把事情说得如此严重,立马成了霜打的茄子,殃就一个字。等车帘一放,她眼前一暗,眼珠子就跟盐腌了似的,浸出咸水了。

      裴令柔接下来能作的事,就是给佛祖烧高香了。她夫君谢禧一大早就出门应酬,不过他即便在身边也没有用,这个人的本事,除了漫游林泉吟诗唱和,就是常醉杜康。一点儿正经事也帮不上忙的。孙夫人这回子也没了主意,只会构思些好的假设来劝她。这些劝告,在裴令柔看来都如燃香顶上的灰柱般随风即散。中午饭胡乱下咽了些米粒,而后又去礼佛,胃里饿着,香烟熏着,不觉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醒来一睁眸子,正对着一张红光四溢的脸 ,不是优昙又是谁?

      “母亲醒了。” 优昙脆生生的声音。
      “回来了,瞧这把我急的。你走后,我一直担忧,连饭都吃不下。” 裴令柔一把抓住小丫头的手。
      优昙笑着说:“徐妃对我很好,母亲放心。您现在可想吃点什么?”
      “我这回儿就想吃些清口的,你去看看还有粽子不,最好红豆的,但不要猪油豆沙,太腻。”
      优昙转身出去安排。
      裴令柔见她走了,转过脸看着将男。
      将男知道该她开口了:“夫人,湘东王妃可喜欢我们家女郎了。拉着左问问右问问,一个劲儿夸漂亮,特地让她过两天再进宫,安排世子来给画像。”
      裴令柔一愣,吩咐道:“去把孙夫人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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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像前一天晚上,优昙翻箱倒柜选衣服,房间里铺得赤橙黄绿蓝淀紫,染坊一般。好不容易选了身白底紫纹织锦衫子配绿裙,臂上挽一条嫩黄的披帛。可将男说她皮肤白,还是红色衣衫衬脸色。最后优昙把她弟弟谢侑(小字菩提)叫过来判断,菩提说在画里面,黄绿都不如红色抢眼,碎花纹路更是容易混入花草分不清。优昙又叫了几个女婢来问,她们居然异口同声说红的好。优昙察觉到女婢们都在顺兄弟的话头,顿时反骨增生,嘀咕道:“红红红,从小人人说我该穿红,我腻了,我明儿偏偏换个颜色。 ”
      “那是,你穿什么都好看。”菩提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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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优昙起了个大早,将男照例要给她梳十字髻。优昙道:“我都多大的人了,十字髻太幼稚了些。将男,今天给我梳个大气的。”将男便找出做成飞天髻的假发,给她安上,镶珠缀宝一番,颇有豪华贵妇气质。优昙站起来走动两步,踉踉跄跄,自觉头上顶了足足十斤的破铜烂铁。指着头顶抱怨:“好重。拆了吧。”
      将男没多话,麻利地把假髻卸了。天幸优昙年龄小,还没有涂脂抹粉的习惯,所以有充裕的时间来重新打扮。
      临出门前最后一刻,优昙还在打量着自己头上俏丽的双环髻,左顾右盼间总觉得却了点什么,打开一个玉制的花形小盒子,挑了朵花黄点在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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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东王宫庭院深深,殿堂鳞次栉比,优昙来过一次也不太记得路,迷迷糊糊地被人引着过门穿院,一会儿走入楼阁的阴影里,一会儿又走入阳光的普照下,不记得在光影间穿梭了多少回,才到一处朱门,正是湘东王妃的住处。

      优昙在门口等着通报,只听里面一串儿蹦豆儿似的声音:“我一起床就盼着呢,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徐妃正在花丛间的坐榻上用早餐。看见优昙,一笑:“你转两圈儿给我看看。”
      优昙莫名其妙,原地转了两个圈。徐妃这才招呼她到跟前,解释道:“我看你穿得水灵,就想多看看你的前后左右的样子。”
      优昙红着脸浅笑。
      徐妃又说:“ 瞧你这姿势,跳舞似的。真是赏心悦目。”
      优昙道:“我从小喜欢看歌舞,看了便自己模仿着跳,可爹说这是舞女才干的事。我一听反而来劲了,他说不好,我偏偏要正儿八经拜师学。学了没多久,却又烦了,教我的女师傅从小吃这碗饭,一举手一投足,样样要规矩要尺寸,匠气太重。幸好这不是爹爹逼的,开口说一声,便可以不学了。”
      徐妃听得有趣:“可真是乘兴而来,尽兴而返,你愿不愿意在这里舞一次?”优昙点点头。唱起《莫愁乐》 ,若无旁人地跳起来,舒展广袖,卷起飞红,美妙如蝴蝶穿花,轻盈如剪剪春燕。先前滞在花阴浓翠间的日光,随着舞动的气流带上了跳跃的节奏,直乘着春风百里吹过了鄱阳湖,澄清了长江水,逍遥于整个天地。徐妃高兴地抚掌击节,爱极了优昙的率性大方,自由任性,正和自己嗅味相投,更觉亲近。

      优昙一个转身止住步子。围观的人好一阵才回过神,随即响起一片惊叹之声。婢女们忙扶她休息,给她擦汗,一个给她披上帛巾。帛巾在舞蹈中间飘飞了出去,优昙全不自觉。她被众星捧月似地拥到徐妃跟前,才看见坐榻边站着个少年男子,一袭青衫随风,身材挺拔,头戴玉冠,看这服饰,只能是世子方等了。优昙害羞,情不自禁埋下脑袋。徐妃热乎地拉着她手,道:“这就是我儿子实相,说起来,你们还是从表兄妹。刚才你的披帛随风飞起,正落到实相脸上。”说到这里,她咯咯笑了。优昙两颊炙热,头也不敢抬。只听着方等说:“母亲,我这就去准备笔砚。”
      “让下人准备就行了,你多陪优昙说说话。”
      “他们办不周到,一些细处还得我亲自打理。”说着便离开。
      等待这位画师的空闲,徐妃忙着给仕女图选背景选道具选动作。方等再度来到的时候,见到的场景惊得他倒吸了口凉气:优昙倚在海棠树下,一手捧着他的文集《静住子》,一手托粉腮,作冥思状,敢情母亲就是要让他画出丽人刻苦拜读他萧方等著作的华丽刹那。

      优昙趁画像的时机,正好可以把方等端详个仔细。这位表哥的名声,她在豫章时候便已是如雷贯耳了。他举止贵气,挥毫间看得出臂力之强劲,完全不似她平素看惯的那种弱柳拂风世家子。面孔清俊,端正,虽谈不上什么粉雕玉琢,也不会让久仰大名的优昙失望,眸子有点徐妃的形状,但不凸出,眼睑叠了好几重,翕张间有种抹不去的忧郁,由不得人不去探密。

      眼前少女一对美眸流光溢彩,顾盼生艳,方等画着画着,浑身不自在,恨不能化身为鼹鼠打个洞逃离。他明白母亲的安排其实是想换媳妇儿。原以为远岫嫁进来,一切都和美了,谁知道婚后麻烦不见减少。这回大夫说远岫身子太弱无法生育,这正犯了七出之一,自己要护着她,也只能千方百计讨好父母。

      徐妃看儿子画得认真,只当他对优昙很有好感。一再强调儿子一定要把书封皮上的《静住子》三个字写清楚,让看画的人一眼便知 。方等遵照母亲吩咐把画修饰完成,起身告退。可徐妃正在兴头上:“实相,一块儿吃了饭再走吧。”
      方等温声道:“远岫病了,我要回去陪陪她。”
      徐妃一撇嘴:“病了?她可有功夫没日没夜抚琴不止。”
      方等好尴尬:“身子虚弱,抚琴舒心畅气。”
      徐妃灵机一动:“你叫她过来一起乐,正好给优昙舞蹈奏乐。”
      优昙见势不对,插话道:“不用了,琴是奏给抚琴之人自己听的,独奏抒怀是绝妙,可要给舞蹈伴奏,还是清淡了些。”
      徐妃点头:“说到底,都怪琴曲太单调。什么琴之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曲子无法感人,便胡扯些貌似风雅的理由。抚琴之时,必把琴当作圣人之器供着,或风和日丽,或月明林泉,若是在房里,也要焚香静坐,以便与神合灵,与道合妙。这么多规矩筐得严严实实,你说做不做作?功夫都在音律外了。最可笑的是居然还有所谓琴为心声,随兴所至。规矩之下,能随兴吗?简直自己给自己耳光。我从来不觉得琴怎的好听法!小时候,也被逼着学琴,手肿得像萝卜,家人还不同情,我一气之下,把琴给砸了。”

      优昙捧着画卷和方等的文集回来。后母把画像的事情前后贯通,反复咀嚼,眼睛都笑成了弯月。孙夫人却毫不留情地泼冷水,世子好端端的有个大活人当老婆,硬是插进入有什么好处?还会被人说我们谢家仗势欺人。她以过来人的姿态搬出好多话教育优昙,强扭的瓜不甜,从孔雀东南飞讲到王献之炙脚拒婚的惨剧……
      “谁说我想嫁进湘东王府?”优昙几乎嚷了起来,捧着泪眼冲出去,越想越心烦,不就是画个像吗,谁想到折腾出这么多事情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谁家女儿入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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