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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望江楼上望江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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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那南北朝时候,大大小小的朝廷你起我伏,战乱纷纷民不聊生,便是民风温文的江南,也是暴政不断,血肉横飞。老天都累得想歇下来喘几口气了。可好,兰陵人萧衍夺了本家萧宝卷的天下自建梁朝,一心向佛以宽和治国,少动干戈,士民安享了四十多年富足安稳的日子。此时那北方拓跋鲜卑的魏国分裂成了东西,高欢宇文泰各持一半打得你死我活,江南正可避开锋矛坐山观虎斗,桃花源中自在逍遥游,于是乎捣鼓出梁山伯与祝英台,于是乎捣鼓出宫体诗和春宫画,于是乎捣鼓出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我要讲的这段情话也是从这一片升平乐世间开始的。
第一章望江楼上望江流
顺浩淼长江而下,到匡庐山历历在目的地方,有湓水汇入江,带来了南边的粮运竹木,军士商贾,颇有几分热闹繁华景象,此处,便叫了湓口。建得一城,便叫了湓城。萧梁时候,湓城是江州的州治。梁中大同元年(546),陈郡谢禧(字休度)从豫章调回建康,途径湓城,特特带着全家来探望堂兄湘东王谘议谢劄。过两日就是沐兰节(端午),湓口有龙舟会。江洲刺史湘东王萧绎(字世诚,皇帝萧衍第七子)的王妃徐昭佩宴请地方名媛闺秀共赏龙舟。谢劄夫人孙氏便邀谢禧的妻女一同前往。谢禧夫人裴令柔旅途劳累,也想在家陪着幼女,正要推却。却见她家大女儿优昙一脸兴奋,知道她爱玩的性子,不愿扫她兴,便许她去陪孙氏。
五月初五,晴空万里,高天无云,正是赛龙舟的好时机。湓城里士女,扶老携幼涌向白茅湾江岸。热闹到透不过气的时候,优昙和孙氏登上犊车出门。汇入城中的车水马龙。人推牛牛挤人,一步三叹,行了一阵,又行不动了。只听着前面噪音一片,牲口叫,人笑的,瞎叫的,哄哄乱成一片。优昙等着着急,揭开帷幔往外瞧,周围黑压压一片人头不说,还有别的车挡着。便探头问车夫:“前面怎么了?”车夫道:“两匹马路中间打架。” 优昙又问:“好端端的打什么架?”车夫道:“一匹是牡马一匹……”孙氏不快,乡间俚语休来污氏族女眷的耳朵。狠瞪车夫一眼,拉紧了帷幔,优昙发窘,装乖地挺挺腰杆,心里却浮想联翩。过了一会儿,车动了。优昙心痒痒,稍稍把帷幔拉开一条缝,细声细气问车夫:“好了么?”车夫告诉她:“两匹马被人强拉开了,瞧,就是那个。”优昙也不知道他指的是马是人。满目马多,人更多。人马缓缓而进,行得秩序井然,想来是有人在指挥。
好不容易挤出了城,前方终于开敞,犊车便甩开人流,行向绿房洲方向。听绿房洲这名字,很久以前应该是沙洲吧,现在看上去却是座葱绿绿的小山,顶上修了座望江楼,更是高上加高。今日,王妃徐昭佩就挑了这么一个好地方。
犊车刚停下,几个的婢女迎过来,挽起帘,扶着孙夫人优昙下车。眼前婢女一溜儿藕荷色裤褶,优昙心里暗赞,湘东王府里的服饰好生雅致。踏上青石台阶,一路裙拂着落花,幽幽小道几折几曲,地势渐高,来到了望江楼前。那楼高三层,白墙乌瓦,玲珑轻巧,飞檐高高挑起,冲入云霄,带着整幢楼都有上升之势。风吹来,灌进她的广袖,兜开两个喇叭口,优昙顿如飞鹤展开羽翼,一时百骸俱爽,灵台明清,想想当才在軿车憋着闷气,不禁深深吸了口清新的江风。这时里面回了话,婢女们引着她们进门,室内布置甚是素净清淡,没有什么描金镂银的浮华装饰。踩着狭小的楼梯上到三楼,几副纱幔竹帘开开合合,几道檀木门槛跨将过去,优昙眼前豁然开朗,好一间轩室,三面临空,正可将湓口白茅湾江面一览无余。
轩室里已经三三两两坐满了当地贵妇名媛。孙夫人稍稍打招呼寒暄,就把优昙引见给主席的徐妃。优昙上前道了个万福。徐妃微微点头示意她们择席坐下,婢女给砌上茶。很烫,优昙闻了口香,又看了几眼徐妃。不免少许失望。先前见着婢女,楼阁,都是清清爽爽的样子,便猜度着这里主人是怎样一位雅人。这会儿见之也不过如此。说来这位王妃无论相貌还是穿着打扮都称得上美丽,可怎么看就是不像个王妃的样子。瞬息间,优昙捕捉到了她五官上的败笔,眼长得过凸,眼皮好像有三四层之多。俚语里所谓金鱼眼!噗哧要笑,赶紧抿了口茶,将心头的捣蛋生生压了下去。优昙乌溜溜的眸子又转到别处。满堂粉腮玉面,珠光翠色,她的眼光恍惚期间,分花拂柳,忽然定在一个角落里。此处一席,单坐一人,白衣纤尘不染,被周围的香脂腻粉衬着,白云出岫一般,缥缈缈几分仙气。玉琢就的一张纤巧面容,细致秀丽的眉眼,清淡,恬静。越看越有味道。优昙不禁问边上孙夫人:“那是何人?”
孙夫人道:“这是湘东王世子的夫人,陆远岫。世子方等年轻英俊,接王爷的班,写着一手好文章,画得一手好丹青。还是个文武全才。”边上婢女听得兴奋,忍不住插嘴:“我们世子样样能干,今天龙舟赛这么大的阵仗都是他一手安排组织的。”
优昙提起兴趣想看方等什么样子。四下张望,白茅湾江岸人头攒动,只看着蚂蚁一堆,根本分辨不清谁是谁。正要问世子方等现在哪里,忽想起孙夫人的严正个性,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照例龙舟赛应该有个指挥台。可优昙在江面江岸扫描遍了就是找不到。
忽然咚咚一阵鼓声,优昙闻得声音就是从下方传来的,估计那指挥台不偏不歪,就在望江楼正下方,坐在楼内的人当然看不到。她后悔没有找一张靠阑干的席来坐。“开始了。”边上婢女说。再看湓口江面依然空空荡荡。正纳闷,闹耳的鼓声突停。轩室里人惊异,刹间静到没有一丝呼吸声。猛然平地一声锣,一排龙舟从轩室阑干缝隙里插入优昙的视线。挥旗的,摇桨的,呵呵有声,你争我夺却又分毫不乱。优昙越看越紧张,把心投在装饰得最漂亮的那条龙舟上,就盼它夺冠。
孙夫人看她激动的样子都感觉好笑,闲散地问边上婢女:“不知道哪条是王宫的?”
婢女答:“没有王宫的,世子说,如果府里也做一艘龙舟参加,人家都会让着,就没有意思了。”
孙夫人道:“世子真是考虑周全。”
婢女笑道:“世子人就是好。去年殿下病了,多少郎中无从下手,最后中兵参军给找了个山野郎中,居然给治好了,世子那个感激呀,顾不得身份,亲自向他们两人跪拜行礼。”(注:中兵参军叫李猷)
孙夫人连赞几声。婢女见她有兴致,便将世子种种事迹添油加醋道来。说得起劲,没顾着龙舟都已经划到终点。忽听优昙“ 哎”一声。婢女想,这位女郎一定是感叹我们世子了。便问:“女郎叹什么?” 其实优昙根本没有注意她先前叨咕些什么,实话实说:“我赌左边第一艘船赢,可它只得了第二。”
龙舟结束,丝竹声响起,仙乐飘飘,似乎也是从楼下方传来的。徐妃叫婢女们端出五色粽子,分到各席。又有婢女过来斟雄黄酒。孙夫人提醒优昙:“王妃性好杜康,你身子顶不了,就直说不行。叫她们另外倒茶。王妃个性随便,不会逼酒的。” 优昙道:“我跟着父亲,不知喝过多少,你看──”端起酒樽一饮而尽。辛辣灌入嗓子眼,狠狠呛了一口。这酒厉害!婢女还斟,优昙不敢再逞强,慢慢饮来,每喝一口,就咬一口粽子润润嗓子。却看着主席上的徐妃,喝水似地一樽接着一樽,一边和人寒暄问暖。优昙暗想,乖乖,比我爹还厉害。过了一会儿,发现徐妃对边上人说话的声音是越来越大,再看她们眼神迷离,想是醉了。
这时候远岫被婢女搀扶着走到徐妃边上轻声说了几句。徐妃面露愠色,看了她两眼,挥手道:“去吧。”远岫弱柳拂风似地姗姗离去。徐妃被冷了场,有些意兴阑珊,讪讪对大家解释:“我这媳妇又犯了她的头痛病症。先走了。” 有位贵夫人打圆场:“世子夫人看上去单薄如纸,真需要休息。” 徐妃道:“休息也没有用,前几日郎中说她可能怀不上孩子了。”边上叹息一片,夹着莺歌燕语:这远岫的父亲是王宫西席,教方等读书,她幼年即和方等相识。她聪颖过人,就是过分清高,不善于绥接。站人边上,便是近在咫尺,也有拒人千里的冷漠。虽是吴中高胄,可门孤族弱,不讨徐妃欢心。后来徐妃给方等另定了门亲,远岫写了千字文。送给方等以表以死想随的决心,方等拿给湘东王看,湘东王惜才,应允了婚事。优昙听了,想远岫命薄如纸,很是同情,徐妃居然当着这么多人面揭她的底,不禁为她不平。
悠扬的乐声忽然换了节奏轻快的调子,看江面又有动静,几艘小船立着竹架荡漾出来,有五彩衣人攀在竹架上表演各种动作。惊险绝妙。渐渐吸引了看客的目光。
徐妃也觉得有意思,问:“今年这些杂耍好玩,实相(萧方等的表字)是从哪里找的?”
有婢女答道:“听说是王家老三引来的什么熟人。”
“呸!”徐妃酒花四溅:“那年湘东王在会稽游山,走着走着就进了个洞. 你们知道是什么洞? 狐狸洞.一窝子狐狸精,大的小的母的公的.一看有贵人来了,摇头摆尾千娇百魅. 湘东王被灌足了蜜糖,左抱一个右抱一个,全给带回府里.我闻到腥骚味过去问,你们是干什么的?他们说了:当兵上战场.到夜里,真开战了---原来是肉战! 哈哈!”她说的这个王家原本是兵户,自以为这么编入故事很好笑,“狐狸绥绥,好生厉害.我儿子,实相就被小雄狐儿骗得头昏眼花,当他作布衣之交. 儿子大了,管不住了,屋里还有远岫呢,一副清高模样,多少狐媚手段,弄得实相服服帖帖,见着她比见着我还乖!她从不许实相碰其他女人。现在好了,自己又生不出孩子。逼着我断子绝孙。”
优昙一头雾水,问孙夫人:“什么狐狸精?” 孙夫人答:“湘东王娶了姓王的兵户家两丫头当小妾,现在可得宠呢。”
有人想解劝徐妃:“男人多娶几房妾室,也是常见的事。王妃就忍忍吧。我有个亲戚,家里男人可了不得。好端端的,好上了男风。招进家里几个狡童,天天鬼混,说什么闻见女人气味就难受。我那亲戚独守空房也有好几年了。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啊。”
徐妃瞟了一眼她,道:“你那亲戚也真够呆,既然是她夫君招进家里来的,她就跟着一块儿共享得了!”一口饮尽樽中酒。
这话惊世骇俗---优昙瞠目结舌!
孙夫人见徐妃喝多了胡说,后悔不该带优昙过来。搞得污言污语污了小丫头洁白的心灵。决定及时补救,教育教育小丫头。便大声说道:“王妃说笑了,男人家干这些事顶多被人议论几句风流,换了我们女人家,可是欺宗灭祖大逆不道。”
徐妃低头似乎想了一下,忽然笑了几声,众人莫名其妙,举目以待。听她道:“你说这事,倒提醒了我,若是远岫和王家小子有私情,一切都解决了!” 在座面面相窘。突然一个人起身,愤然道:“王妃既然已经当众说了这话,阴谋也变成了阳谋,如何能够实施?”
众人寻声望去,瑟瑟立着一个的小丫头,脸涨得通红。
徐妃双手一拍:“好性子,我就喜欢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