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保卫战》鱼江湖

9、木凉

　　在森林国，女性作为最崇高的神圣而存在。森林国没有人类，是一个纯粹的动植物的世界。在森林国里，我和夕白的母亲被视为最高的信仰。我是鹿神，夕白和她的母亲是兔灵。
　　在夕白还年幼的时候，她的母亲将她托付给了我。帝都不知道听了什么对我们不利的谣传，下了摧毁森林国的命令。人类使用火雷阵法，将森林国瞬间轰炸焚烧。我和夕白得以逃出，完全是因为她的母亲拼上了性命。
　　与母亲永别的时候，夕白八岁。她的母亲告诉我，夕白的身上，与生俱来也许根本治不好的重病。
　　我带着夕白拼死逃生，好在没有人类识得我们的身份。夕白的体弱十分明显，于是，我一边逃生，一边为她持续寻求治病的良方。
　　半夜醒来，我看到夕白蜷缩着身子，一边流泪一边在睡梦里呼唤妈妈。
　　我们生在森林国，不知人间何世。漫长的漂泊，我不知道应该选择何处来结束。最后，我没想到，我会带着夕白来到帝都，并且从此在这里安顿。
　　为什么要在帝都里生存下去？世界这么大，为什么偏偏选择这里？理由只能是，我的心里，仇恨在压抑也在蔓延。我想报仇。听到一句谣传就毁灭一个与世无争的国家，究竟是什么样的谣传能有如此震慑力？还是，统一了这个星球的皇室，畏惧森林国中所有神圣而纯净的力量，他们对于这块世上唯一不能被人类染指的土地，仰视得不耐烦了？
　　然而，鹿神的心，必须是平静的。像水一样的平静。鹿神，从一开始代表的就不是一个人，她是森林国的生命力，就如兔灵是森林国的创造力一样。无论森林国被毁灭成什么样子，只要鹿神还在，大地就可春回。所有的一切只如做个一个不好的梦，醒了，一切都还是好好的。
　　我不能让我的心，失去平衡。为了我们曾经的家园，我必须忍耐下去，我一定要带着夕白重回故土。虽然对森林国的担心像热油一样煎熬肺腑，但是我不能糊涂到想不出帝都会派人一直监视森林国的状况。我不知道我会和夕白漂泊多少年，但是我坚信，我们一定能回去。我带给故土重生，她会让森林国更加美好。我们的噩梦，一定会醒来。
　　于是，我们就像沙入丘一般，完全融进帝都的生活。我以夕白姐姐的身份，照顾她，陪伴她，与她一起饲养白兔，为她不懈寻找治病的办法。
　　帝都也有穷人。没有食物的孩子穿梭在街头巷尾，不停奔波，不停藏匿。浑身补丁的老人守着破旧的摊贩，日复一日，没有人出现，转动他们悲苦命运的风车。从帮助他们的过程里，我看见了夕白少见的笑。
　　我们经常在一个老婆婆的小摊上买炸年糕。夕白说味道很好，善良的婆婆无论我们买几串她都会另赠。唯一不美的是，夕白的身体越来越弱，我将发烧的她从市集背回我们的小茅屋，是常有的事。
　　我从不叹息，不皱眉，不流泪，只在心里越来越担心。越来越急于寻找，治疗夕白的方法。
　　那一天，我从溪边打水归来，惊讶于夕白下了床并且笑意盈人的情景。她的身边，是一群白兔和一个身穿皆白衬衫的小男孩。
　　把男孩留下来是夕白主动提出来的，男孩脸上也写满了不想离开的意思。之后的几天，我知道夕白不是故意不理睬我，而是她太喜欢她这一个伙伴。那个男孩，与她一样单纯，一样善良，一样五脏六腑里满满的都是爱心和温柔。一直以来，她母亲因为她的病，将她保护得太彻底，将近与世隔绝的地步。她的母亲并不知道她心里也是有病的，并一直拒绝着身体上的康复。
　　我欣赏着那两个孩子营造出来的和谐，似乎在一时间看到了未来的许多希望一样，心中突然很是轻松。就在我轻笑出声的时候，他闯入了我的视线，随即是两个孩子的视线。我不知道他是谁，但很快被证实是来找那个男孩的。我亲眼看到他对那个男孩关切的真诚度，他们是叔侄关系，至于他们的身份被我知道，那都是后来的事了。
　　“你的妹妹，为何病得如此严重？”
　　我们站在门口欣赏他们幸福面容的时候，他对我说。我转头看他，平静问道：
　　“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转头向我微笑，微笑着的脸仿佛一块温润的玉。
　　“我那侄子从小就是个病秧子，所以我有点懂小孩子的眼睛。”
　　“原来如此。”我回头望着夕白，“她的病生下来就有，的确很严重。”
　　“我猜你一直在找治病的方法对不对？”他仍然望着我微笑。
　　我突然想到厨房里的食物火候差不多了，于是粲然一笑，转回身向他摆手道：
　　“是啊，怎么，你想成为我这方面的依靠么？”
　　我没有想到，他会那样认真地抓住我的手，那半认真地对我说他可以成为我的依靠。而后，又在我的注视下红了脸，万分失礼了似的缩回手，低下头去。
　　看到他的脸红一直传染到耳朵和脖子，我突然笑出声来。他抬起头，正好看见我那抹惊鸿的一笑，明朗宛如群星璀璨。我走去厨房之前，低声而亲切地留给他两个字：傻瓜。
　　我与他的灵犀，只有那么明亮的一瞥。之后所有的黑暗的泥沼，都是鹿神爱上人类招致的惩罚。
　　我是女人，但我是鹿神。鹿神的心，不仅必须平静，而且必须透明。
　　他带着侄儿离开了，我知道，他来这里就是为了带那个孩子走。我不动声色，但是夕白坐在角落里哭了整整一晚。
　　我伸去手臂，最后一滴血沾上我为夕白遮挡面颊的手背。我们被杀手伏击，是在他们叔侄走后不久的事。一共十二个人，他们太小看了我。我的短刀只旋转了三十秒而已，从开始到结束。我站在尸体圈中，眼神里的犀利还没有完全淡去。夕白站在我的身边，苍白的面孔朝向我的身侧。
　　“姐姐，为什么我们会被认出来。”夕白问，声音沙哑。
　　我将眼神恢复原貌，转身在她面前蹲下，柔声回答：
　　“即使我们的身份暴露了，木凉姐姐也不会让夕白的皮肤沾上一滴血。”
　　“姐姐，我想小鸟。”
　　“嗯？”
　　“他说的，他的名字，叫做小鸟。”
　　我一点一点环过夕白的脑袋，使她的额靠上我的胸膛。要说今天的事情与他们叔侄没有关系，让我变成白痴好了。
　　他们的身份太好查了。翼帝和历亲王两个人就像是宇宙间最大的箭靶，也许因为太高不一定能有人马上射中，但是看得到他们的人那就很多了。
　　硬闯帝宫，即使是鹿神，也不可能毫发无伤。看到他们叔侄被软禁的状态，我已经明白了森林国事件的来龙去脉。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哭了，他们虽然不是凶手，却毕竟是在名义上毁灭了我们的家园。他们站在那样的高处，我也好，夕白也好，触碰以及拥有只不过是虚幻的梦。我们四人的处境如此特别，如此尴尬，让人想索性就这样放弃。
　　可是，鹿神还是流泪了。此时此刻，我的心向自己宣告，我爱这个男人，我因即将的永别而痛彻心肺。
　　他像一个正常的年轻人一样，紧紧拥抱住我，沉默地做着最恳切的挽留。我咬牙挣脱，那一刻，我已经决定，带着夕白，永远离开帝都，告别这里曾经发生过的，这些美好却残缺的一切。
　　回到家里看到晕倒在门口的夕白，我立刻跪下抱起她，放声大哭。她的高烧一直没有退过，半昏半醒的她似乎一直活在幻觉里。存在的世界与不存在的世界，她在寻找一个男孩，她的那个伙伴，那个可以与她分享孤独和病痛，那个与她站在相同水面之上的人。可是，我已经知道了最残酷的事实，她认定的那个伙伴，正是她知道了真相许将憎恨终身的人。
　　“我与他。你与他。我们，没有未来。我们为什么要逃出森林国，为什么要抛弃我们的家园……”
　　夕白的生命气息随着清风和空气一点一点消失。屋外，几只白兔竖着耳朵，突然全部跑了开去。我望着门外，坐下在她的床沿握住她的手。
　　“你们，失去追赶灵魂了么。”
　　泪水，簌簌而下。我到底是鹿神还是谁，我这是怎么了。我的心乱成一团，我的哭泣没有止过。下一步，我该怎么做，我可以怎么做？
　　夕白吃力地睁开眼睛，我看到她的内心平静而痛苦。
　　“姐姐，我快死了。”
　　我说不出话，只有泪水延绵不绝。夕白苍白一笑，眼神转回望着屋顶。
　　“关于死亡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早就想好了。那一天，我和木凉姐姐一起失去了乐土和母亲，可是木凉姐还在这个世上，我怎么也不舍得你。小鸟出现之后，你知道我有多么惧怕死亡吗。我有多么小心的保护过自己，因为，因为不想因为我死了丢下他一个人在世上……可是，他就像鸟一样，飞出了我的世界，不再回来了。”
　　“不是！”
　　夕白的瞳孔放大，我反应过来了自己对秘密的泄露。我狠狠闭上眼睛，低下头去，眼泪依旧流淌着。
　　“我知道的，木凉，总是知道，我不知道的一切。”
　　我睁开眼睛，看到夕白望着我的眼神平静。看着看着，两道泪光从她的眼角划越过去。
　　“求求你了，木凉姐。我想，再见他一面。最后一面。”
　　我俯下身去，泪水打上她的面颊。我扶她轻轻坐起，然后蹲下在床沿，将踏实的背呈现给她。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她将双臂环上我的颈项，温柔而信任。
　　我背起她，房间却在那一瞬动摇起来。我放下夕白在地上后迅速站直身子，冷眼扫视周围的一切。我向前走上几步，伸手想要开门，却在门上泛起一层电光，击打得我的手臂顿失知觉。
　　我嗅到了剧烈的危机感，立刻退回到夕白身边。那一刻，我闻到了燃烧的气息。
　　火雷阵！
　　伴随着巨大的爆炸的声响，我的屋子被熊熊的烈焰瞬间吞噬。我俯下身，希望在夕白的所有保护在我的身体下。
　　然而，夕白，你我的死亡，是再也逃不过去的了。我仿佛听见森林国的所有徘徊不去的灵魂在祈祷，他们互相安慰着，相信我们一定会回去。我们会回到我们的故土，回到他们的身边，重生我们美好的家园。
　　我们的家园是多么美好。让我们变成蝴蝶吧，夕白。我们，飞回我们的森林国去。
　　夕白，你知道吗？我们爱的人，也深深爱着我们。